羅米
在古代,讀書人除了成為忠臣良將建功立業(yè)、盡忠報國,還有另一種活法——許多品行高潔、才華出眾的人并未選擇走上仕途,而是隱居山林,與“主流”生活方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由于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內(nèi)在人格顯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美感,人們將其稱為“高士”。
高士傳說
高士的故事從傳說時代就開始流行了,比如堯帝時期的巢父和許由。傳說,堯帝想要將權(quán)力禪讓給這兩位大賢人,但他們斷然拒絕并逃到山中,甚至覺得光是聽到堯帝的這些話就已經(jīng)受到了奇恥大辱,感覺臟了耳朵,于是跑到溪邊洗耳朵。
歷朝歷代這樣的高士還有很多,他們的趣聞逸事總是被人們津津樂道,他們的聲名也在世間廣為流傳。國畫中的人物畫也因此發(fā)展出一個專門以高士故事為題材的門類,被稱為“高士圖”。
從畫史記載來看,魏晉時期高士圖開始大量涌現(xiàn),因為這是一個審美大爆發(fā)的特殊時期,人們對個性、風(fēng)度、才華甚至容貌給予了空前的關(guān)注和贊美。高士們卓然不群、追求生命自由的態(tài)度令人向往,所以這一時期盛產(chǎn)高士圖,像歷史上的許由、巢父、榮啟期,以及當(dāng)時的竹林七賢、孫綽、謝安等人,紛紛成為畫家們表現(xiàn)的對象。人們把他們當(dāng)成理想生命的化身,也當(dāng)成自己的精神榜樣。
這些魏晉時期的高士并不全是離群索居的隱者,他們中有些人只是堅決不談?wù)搰?、不品評人物,以此表明自己遺世獨立、不與統(tǒng)治者合作的態(tài)度。有些人即使當(dāng)了不小的官,也并不沉迷于權(quán)力,而是注重內(nèi)心修為,同樣被世人稱為高士。
晉朝有人寫過一首《反招隱詩》,里面說過這么兩句:“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意思是低層次、小格局的歸隱才會躲到山林里,更高層次的大隱才不會遠離人群,他們在都市里、在朝廷里同樣可以獨善其身。這個說法深受人們贊同,這就是說,歸隱的形式并不那么重要,做官也好,務(wù)農(nóng)也好,經(jīng)商也好,干什么都行,只要保持一顆高貴獨立的心,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和純凈,那就是真正的高士。
有了這樣寬泛的標(biāo)準(zhǔn),人們也就越來越不糾結(jié)高士的身份了。到了宋朝,由于文人大量參與繪畫,涉及文人士大夫閑雅生活和趣聞逸事又成為人們喜愛的題材,這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高士圖。許多史上聞名的文人聚會更是被后世長久追憶,屢屢被表現(xiàn)。
文人相惜
人們常說“文人相輕”,然而我們在高士圖中感受到的卻是文人相惜。文人畫家不僅喜愛高士圖,更喜歡“偷偷地”把山水畫中的點景人物都畫成褒衣博帶的高士。
他們在山水之間觀瀑、賞月、彈琴、小酌、乘涼、讀書、烹茶、垂釣、郊游……這當(dāng)然是文人的“私心”使然。越是受到官場和俗事牽絆的文人,也就越是向往那種無憂無慮、清新簡淡的山居生活,自己眼下又沒辦法做到,就只好在畫上讓那些高士替他們?nèi)プ?。所以,這些畫上的人物就是他們內(nèi)心的追求和精神的寄托,更是他們自己理想人格的化身。
竹林七賢
在這種風(fēng)氣影響之下,以前的山水畫中那些山間的商客、行旅、腳夫、農(nóng)人等世俗生活中的人物形象就少了許多,畢竟,文人心目中多多少少都有一個幽居山林、逃避紅塵的夢!
話說回來,雖然畫上的高士形象很豐富,但身份常常并不十分明確。真正有明確身份,又有十足人氣的,首推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
竹林七賢主要活躍在魏晉交替的時代。這幾位高士關(guān)系不錯,經(jīng)常聚在竹林里痛快地喝酒,于是,大家就把這幾個“酒友”湊成了組合。當(dāng)然,稱他們?yōu)椤百t”可不光是因為他們能喝酒,他們個個才氣縱橫、個性十足、品行出眾,又根本不把社會上那套俗禮放在眼里,所以言行舉止也就格外與眾不同,簡直就像是世外神仙,普通人似乎只有仰慕的分兒。
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最早的七賢形象出現(xiàn)在南朝貴族的墓室磚畫上。七賢身穿寬袍大袖,各占一席,他們之間由松樹、銀杏、柳樹、梧桐等樹木隔開。有人喝酒,有人彈琴,有人長嘯,有人撥阮,有人拿著如意談天說地,動作和道具都十分符合他們各自的特點。在墓室里,七賢被分為左右兩組,一組是嵇康、阮籍、山濤、王戎,一組是向秀、劉伶、阮咸。為了對稱,又加上了春秋時期的高士榮啟期。
從南北朝開始,他們的形象頻頻出現(xiàn)在畫中。后來,唐朝孫位畫出了著名的《高逸圖》。這幅畫如今只剩下了殘卷,畫中只有四個人。人們根據(jù)南朝畫像石上的形象以及孫位繪畫中的細節(jié),斷定這四位是七賢中的山濤、王戎、劉伶、阮籍。
商山四皓
有些高士名氣沒竹林七賢這么大,但對歷史的影響卻一點兒也不小,比如商山四皓,他們也經(jīng)常成為高士圖的主角。
這四位是秦朝末年的博士,因為不滿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行便隱居商山。劉邦建立漢朝后聽聞他們的大名,想請他們出山,他們卻不為所動。后來劉邦想廢掉太子劉盈,傳位給自己寵愛的兒子劉如意。劉盈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想方設(shè)法請出了商山四皓。劉邦一看連自己都沒請動的隱士竟然被劉盈請未了,也就知道太子的實力了,從此打消了廢除太子的念頭。
文人雅集
除了這些歷史人物故事,畫家畫得更多的是文人雅集,其中最著名的一次是東晉名士在永和九年上巳節(jié)的蘭亭集會。
時任會稽(現(xiàn)在的紹興一帶)內(nèi)史的王羲之邀請了謝安、孫綽等一大幫名士朋友來到會稽山下的蘭亭喝酒吟詩,在場四十二人一共寫了三十七首詩。作為東道主,王羲之把這些詩收集起來為之作序,并親手書寫,這就是《蘭亭序》。《蘭亭序》不僅文采斐然,書法更是精彩絕倫,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行書”。從此,這場上巳節(jié)的聚會就成了千古佳話,被后人不斷追憶。
西園雅集
到了北宋,又有一場可以與蘭亭集會媲美的文人聚會——西園雅集。東道主是當(dāng)時的駙馬王詵,參與聚會的文人有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李公麟、秦觀等。這些名字你應(yīng)該十分熟悉吧?他們的分量就不必多說了。
這場聚會同樣風(fēng)雅十足:有人作詩,有人論道,有人題字,有人畫畫,有人彈琴……李公麟根據(jù)當(dāng)時的場景畫了一幅《西園雅集圖》,米芾又留下一篇《西園雅集圖序》。李公麟的畫雖然沒能流傳下來,但有了這篇圖序,后世的畫家就能“看文作圖”,還原當(dāng)時的場景。
少長咸集
其實,這樣的文人雅集歷代都有,參加的人也都是名滿天下的才俊。漢朝有梁孝王劉武組織的梁園聚會,參與者有司馬相如、枚乘、鄒陽、嚴(yán)忌等文學(xué)家。曹操也經(jīng)常帶著兒子曹丕和曹植以及文士們云集鄴下。西晉的權(quán)臣石崇曾在他的金谷園邀請過潘岳、左思、陸機、陸云等,史稱“金谷二十四友”。元末的顧瑛在自己家的玉山草堂請楊維楨主盟,前后二十年間召集過黃公望、倪瓚、王蒙、張渥、王冕、趙元等三百余人,史稱玉山雅集。
唐朝詩人的雅集聚會尤其多。初唐時,二十多歲的王勃途經(jīng)洪州滕王閣,恰逢洪州牧閻伯嶼舉辦聚會,會上他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寫下名篇《滕王閣序》,這場聚會也因此千古留名。
盛唐時,王昌齡曾在他為官的江寧縣官府琉璃堂與朋友們交游唱和,其中就有李白、高適、岑參等大詩人。開元二十一年前后,李白與堂弟們在春夜宴飲賦詩,留下了《春夜宴桃李園序》的名篇。
到了中唐,白居易居洛陽香山時,常與八位友人一起賦詩作畫,因為九個人年紀(jì)都很大,人稱“會昌九老”。這些著名的聚會有故事、有趣味、有名氣,在歷史上回響不絕,自然都是高士圖的絕佳題材。
一生風(fēng)雨
高士之所以是高士,絕不是說他們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沒有苦難,反而是因為他們能超越苦難,讓生命熠熠生光。盡管畫上表現(xiàn)的高士看上去都悠然自得,快意非常,但實際上他們的人生往往有著普通人難以接受的苦痛與坎坷,像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就在三十九歲時被司馬氏所害,一生苦悶難言,郁郁而終。
蘇東坡更是一個絕佳的例子。他才華蓋世,卻飽受磨難,仕途坎坷,但始終能做到不糾結(jié)、不怨憤、不消沉,更可愛的是他特別接地氣,饒有興味地發(fā)明了東坡巾、東坡肉,試圖在世俗的煙火中安頓自己的內(nèi)心。且看他的一生,世間的一切仿佛都左右不了他,什么都可以被他拿來充盈自己的生命,他按自己的方式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自南宋開始,文人士大夫就特別推崇蘇軾,不僅贊美他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成就,更贊美他砥礪節(jié)操又泰然自處的人格。
除了前面看到的《西園雅集圖》,蘇東坡還貢獻了一個重要的畫題——赤壁圖,這是因為蘇東坡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篇。我們無論是從文字中還是從畫面上,感受到的都是宏偉浩蕩的氣勢與放達灑脫的人生,然而,蘇東坡當(dāng)時經(jīng)歷的恰是人生最失意、最痛苦的時期。
即便是被稱為“謫仙人”的李白,也同樣有壯志難酬的委屈。唐玄宗因為賞識他的詩才,把他召入宮中封為翰林,李白以為就此獲得了建功立業(yè)的機會,誰知道,皇帝只想用他的詩裝點升平,所以愁悶的李白常在皇帝面前毫無節(jié)制地喝酒。
看!《太白醉酒圖》中,李白又喝醉了,幾乎連站都站不穩(wěn)。雖然他看上去那么放縱、那么恣意,但其中何嘗沒有“借酒消愁”的意思呢!
對了,別忘了明朝才子楊升庵。他因為堅定地維護宗法,反對皇帝而慘遭重罰。僥幸撿回一條命的他后來又被貶云南,留居三十多年,終生未被允準(zhǔn)回鄉(xiāng)。胸中的苦悶無人訴說,他只得用種種狂態(tài)排遣胸中的苦痛,特別能理解他的陳洪綬為其留下了一幅《升庵簪花圖》。
堅守底線
看到這里,你或許發(fā)現(xiàn)了,高士的人生其實并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么暢快淋漓、隨心所欲,他們各有各的愁悶,各有各的不得已。不過,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都保持著高貴的德行節(jié)操,堅守著自己的底線——縱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起碼保證自己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吧!不討好權(quán)力,不追逐利祿,不在污濁的世風(fēng)里隨波逐流……
無疑,這樣的生命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美感,因此吸引著畫家一畫再畫,也吸引著觀眾一看再看。他們讓人們相信,無論在什么樣的時代、什么樣的社會里,人們的心靈都可以通往純凈、美好、超脫和自由的境地,對于深陷于現(xiàn)實之苦的人來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便已經(jīng)是難得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