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故事,如何展開,似乎并不取決于故事本身,一如盲人摸象,故事的脈絡(luò)或許簡單,品味故事,卻五味雜陳。
春天里,有人看到一樹繁華,有人看到滿地落英,有人看到風(fēng)卷枯葉,有人看到葉放枝頭……這無疑都是真實(shí)的,沒有對錯。
多年前,讀過《河的第三條岸》一文。一位父親,為自己打造了一條船,以船為岸,漂泊在生活的河流之上。躺在大地上的河流,僅有彼此兩岸可以選擇,生活卻有無數(shù)種選擇??上钪?,世俗的力量太過強(qiáng)大,常常會左右著人們的判斷力,只有少數(shù)清醒者,借著如豆的燈火,尋找驚世駭俗的發(fā)現(xiàn),往往卻是命運(yùn)多舛。
在春天,看到花紅柳綠似乎更容易。
閑時,我喜歡散步。那種喜歡非常純粹,沒有任何目的性。有些人為了養(yǎng)生散步,每天需走多遠(yuǎn),步伐是快是慢,走姿如何,都有要求,人做事一旦有目的性,注意力就會集中在目標(biāo)上,趣味便會大減。我散步往往隨心所欲,漫無目的,腳走在路上,眼睛四處撒歡,一任思緒飄飛??吹讲輩仓械男』?,便會快走兩步,蹲下身來,仔細(xì)觀瞧,若小花有知,心底會不會暗罵我輕浮孟浪呢?花顏不會因?yàn)槲宜翢o忌憚地端詳,變得緋紅吧?對于那些野花,知名的,不知名的,我都心生歡喜,無以言表地歡喜,莫名其妙地歡喜,拿起手機(jī),變換著角度定格它們的美。野花的姿態(tài)、花色各有不同,或高、或矮、或壯、或弱,或白、或黃、或藍(lán)、或紫、或紅……無不一派天然,絕無矯揉造作,取媚于人。若要說取媚的話,大約亦是為了蜜蝶,這是大自然賦予它們的天性,人不免自作多情。
那些野花之中,我能認(rèn)識的極少,即使通過科技識別手段,勉強(qiáng)知道它們的芳名,也就是知道而已,無法鏈接我記憶庫存里的故事,以后再見,或許就會有了聯(lián)絡(luò),能為我打開多年前的情景,相遇成故友。想到這些,頓覺生活又多了幾分趣味,多了幾分欣喜,多了幾分期待。野花中,我對蒲公英最為熟知,蒲公英花好看,黃燦燦的,無端地讓人想到嬰兒的笑臉,花褪之后,如絲的飛絮,一蓬蓬的,隨風(fēng)飄舞,看得人心癢。俗稱“婆婆丁”的蒲公英,是一道新鮮的美味,亦可制茶,供人啜飲。
有時,散步到河邊,看著悠悠的河流,望著水中的倒影,倒影隨著水紋波動,影子如同一根彈簧,被波浪這只手牽拉著,有趣又好玩。人是真實(shí)的,影子是不是真實(shí)的?若否認(rèn)了影子的真實(shí),是否意味著否定了人的真實(shí)?一些無來由的思緒在頭腦里打轉(zhuǎn),不禁莞爾。干脆坐在河堤上,看著水中幽藍(lán)的天。水中的天,經(jīng)過河流這面鏡子,似乎比它的原貌更加迷人,河流居然有美顏功能。藍(lán)天總會有白云相伴,沒有白云的藍(lán)天是貧乏的,誰說白云千載空悠悠?白云是來成就藍(lán)天的,或者說,它們相互成就。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藍(lán)天亦是飛鳥的舞臺,天高任鳥飛。世間似乎就是一個大舞臺,花草樹木,泥土是舞臺;游魚水草,江河是舞臺……人的舞臺似乎就更大了,其實(shí),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大小取乎一心。
世間的故事,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無論人是否感知。人世間,做一名看客容易,品味故事的意蘊(yùn)就不那么簡單了。人生如夢,夢里不知身是客,醒來卻似在夢中。
二
春天,大約沒有人不喜歡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季節(jié)各自美,無不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常言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似乎道出了四季的特征,亦難免以偏概全。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人總是自視甚高,在大自然面前耍小聰明,動輒就規(guī)律,總結(jié)。在如酥的細(xì)雨中,遙看著春天由遠(yuǎn)及近,直至被萬紫千紅包圍,這只是人眼中的春行圖。春到人間草木知,春江水暖鴨先知,天不聾,地不啞。
春天被花草包圍了,你我就成了看客。春越奔放越令人喜愛。“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泵坊ㄔ诜e雪的村頭報來春訊,雪地上便遺落無數(shù)人的腳印,室內(nèi),書桌上,條幾上,八仙桌上,便多了一瓶插梅,梅香縷縷,似有如無,春氣已然滿室。農(nóng)人想著春耕,詩人忙著作詩,畫家鋪紙研墨……春天站在杏花枝頭看人間熱鬧。
其實(shí),花兒只是春的表象,風(fēng)才是春的靈魂?;▋罕еΩ桑谴猴L(fēng)吹柔了枝條,繞著花枝起舞,逗笑了花蕾。春風(fēng)把冰吹裂,把大地吹軟。吹皺一池春水,春風(fēng)是水的顏色;低頭看見水中天,春風(fēng)是湛藍(lán)天空的顏色。風(fēng)吹春草綠,可以說春風(fēng)染綠了草,抑或是草色染綠了春風(fēng),是春風(fēng)放飛了紙鳶,春如線系在人心間。人們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去踏青。
長空清湛,小草跑遍大地的角角落落。鄉(xiāng)村,小麥開始返青,經(jīng)過了一個長冬的蟄伏,小麥掀開了雪被,從睡夢中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把根系扎向泥土,伸伸懶腰,挺起身來,雜草趁機(jī)也從麥壟里拱出頭來。農(nóng)人們沒有閑情去陌上尋花,卻樂意肩扛著鋤頭,到麥田里來除草。除草是書面用語,民間俗稱“拉麥壟子”。實(shí)話實(shí)說,我覺得拉麥壟子,遠(yuǎn)比除草更具文學(xué)語言特色。拉麥壟子,形象又生動,充滿生活趣味。春風(fēng)在大地上撒歡打滾,泥土變得暄軟,用鋤頭在麥壟里來回劃拉,就像農(nóng)人用癢癢撓給麥地?fù)习W癢,雜草剛冒芽,泥土被翻動起來,雜草失去了根基,也就沒法活命了?;仡^看“除草”二字,生硬,充滿了暴力,在春天溫柔的背景下,多少有點(diǎn)大煞風(fēng)景。拉完麥壟,便可為小麥?zhǔn)┓柿?,清明前后麥三?jié),小麥要進(jìn)入速長期。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贝禾?,似乎天生就有小資情懷?!靶且灰孤牬河辏钕锩鞒u杏花?!毙踊ù河?,草長鶯飛,暖風(fēng)和煦,人豈能不心動。沈三白《浮生六記》中有記述春游的文字,閑趣十足,不妨摘錄于此?!疤K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蕓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dān)爐火來。眾笑曰:‘諾?!魅湛椿ㄕ咧?,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后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tuán)坐。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是時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比绱舜河吻榫埃x來是否如身臨其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是不是春游的始作俑者,不做討論,讀這段文字,就想與孔老二稱兄道弟。弦歌不輟的孔子,不僅是正襟危坐的樣子。春心即童心。人與大自然深度的交流,讓身心融入自然,感受春的天真無邪、率性恣意。
不能遠(yuǎn)足時,只能在本地活動筋骨。清明假期,近郊的景點(diǎn),就成了春游的佳處。公園、草坪、曲徑,到處都是帳篷,樹林里,掛滿了吊床。湖邊春釣,溪畔支起燒烤架,紅男綠女,黃發(fā)垂髫,拍照者有之。跳舞有之。嬉鬧者有之,閑逛者有之。發(fā)呆者有之……我躺在兩樹之間的吊床上,仰望著藍(lán)天,悠悠萬世的藍(lán)天,連一絲白云都不見,讓人恍惚,仿佛時間都是空洞的,靜止了,不知今夕何夕。
不能放過春天,這句話的本意似已昭然。不放過是一種愿望,有個美好的愿望,是件多有意思的事,不過,春天還是會從我們身邊溜走,好在,不是我們放過去的。
三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水在地上流,美好自會源遠(yuǎn)流長。水乃生命之源。大地端起這碗邀云攬月的綠波,滋養(yǎng)著萬物,從此就不曾放下過。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彼蓽y,人心不可測。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往高處走者,往往不知何為高,若參照物是水月鏡花,所攀爬的高處,危危乎,或是空中樓閣,或是海市蜃樓。失意者歸隱山林,有多少人是出自本心,多因事與愿違,實(shí)屬無奈,夢想著有朝一日咸魚翻身,有幾人能像五柳先生那樣如水般通透,“舟搖搖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币孕臑樾我?,不為物使,歸耕田園。一隱一耕,歸途不同。隱,是虛偽的顯耀。耕,卻實(shí)在得多,耕種是為了一茶一飯,一日三餐。孰高孰下,答案自在人心。不過,高處總還是令人向往的。世俗意義上的高,高不過廟堂?!俺癁樘锷崂桑旱翘熳犹??!钡歉哒唪~貫而入,熙熙攘攘。水往低處流是不錯,不過,山水相連,山有多高,水便會有多高,水無意高下,水的心思在乎一個平,亦是水的內(nèi)在動力。在人的眼里,水平卻是一種能力,水從未與人辯解過,水流水的,人想人的,人常拿水作譬,欲以水為知音,卻不知水的底蘊(yùn)是無,無色無味,無形無影,無欲無求。人站在岸上,影子落在水里,水悠悠流過,水不濕人影。
水是有靈性的。雜草汲取水,原上草離離。樹木吸收水,曠野天低樹。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人類逐水而居,對水敬若神明,洛有洛神,河有河神。有水就有魚,水流過的土地就會生長莊稼、花草林木。樹皮可以搓繩,結(jié)繩可以記事,魚鱉可以果腹,龜甲可以占卜,鉆木取火,用火灼燒龜甲,根據(jù)龜甲紋路的變化,在甲骨上刻下所思所想,以便來指導(dǎo)生活,遇到游獵出行,亦可以在地上薅來蓍草,事先做一下攻略。
水看上去一派澄明,清澈見底。說到水的清冽,無端地想到柳宗元的文字。“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碧矚g這段水的文字了,那些尋常的方塊字,經(jīng)柳先生的巧妙組合,造就了一眼有了性靈的清潭,自此,那潭水便從未干涸過。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引入文章中。我沾了柳氏的光,能不能說柳先生沾了水的光呢?一眼能看透的水,如同一眼見底的佳釀,見而未見,平淡如水,意味綿長。
水的形態(tài),變化多端。朝為云,暮為雨,裊裊的水霧,晶瑩的露珠,皚皚的白雪……水霧凝成露珠,綴在草葉上,在陽光下閃動著一條河,水汽蒸騰化作繚繞的云霧,飄落為雨,滴滴雨水落入黃河,落進(jìn)長江,落到京杭大運(yùn)河……也灑落在流過我們村莊的武河里,水系如根,連接著人心。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一條河有一條河的秉性脾氣,一條水系有一條水系的譜系淵源。一地的方言、風(fēng)俗、習(xí)慣、口味……無不與水有著關(guān)聯(lián)。如果說江海湖泊是躺在大地上的,井就是站立在大地上的河。井,可以說是水的代表,它被派到遠(yuǎn)離河流的村莊里,為村莊帶來生機(jī)。井邊有樹可蔭,汲水洗衣,掬水解渴,井水處,歌柳詞,雞鳴桑樹顛,犬吠深巷里。水系似網(wǎng),絲絲相連,一條大河波浪寬,條條充滿個性活力的小河,匯聚海納,求同存異,恣意汪洋,輕舟已過萬重山。
水流淌在大地上,一如血液流淌在人體里,水所蘊(yùn)含的華夏文明的密碼,無疑就是我們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川流不息,水流與目光交織在一起,穿越時空。
四
漢字中,“遇”是個奇妙的字眼。偶遇、不期而遇,猶如夜光杯中的琥珀美酒,想著都會讓人心醉。
人生四大喜: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其中,不少關(guān)乎“遇”字。遇,其實(shí)與巧字密不可分,無巧不成書,人生這部大書,仔細(xì)品味,無不是巧、遇二字穿插其間。
在遙遠(yuǎn)的古代,一位獨(dú)守空房的女人,無時不思念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夫君。一個春日,在水邊采白蘋的她,遇到了從楚地回來的熟人,便跟他打聽夫君的消息。熟人說,他曾在瀟湘遇見過她的夫君。熟人知道她夫君真實(shí)的生活狀態(tài),心懷善意,有選擇地跟她說些她喜歡聽的,沒有告訴她,她朝思暮想的人已有了新歡,過著樂不思蜀的小日子。只告訴她,此去山高水遠(yuǎn),路途遙遙,歸家一趟,殊非易事。思婦在春日的水濱巧遇了遠(yuǎn)歸的熟人,又打聽到了夫君的消息,這個春天,婦人的心情想來是和暖的。
一份焦渴的思念,因遇見了熟人而被化解。故人大約就是用來重逢的。一見新知,再見已成了故人。人生種種際遇,幾多酸甜苦辣,多是在分分合合中發(fā)酵、醞釀。種子遇到泥土,飛鴻遇到長天,秋風(fēng)遇到渭水,落葉遇到長安,鐘聲遇到客船,大漠遇到孤煙……我似乎可以一直寫下去,卻無法言表我對“遇”字的欣喜。
遇,成就了多少人生的傳奇。
林黛玉在賈府初遇賈寶玉,一見之下,大吃一驚,心下暗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就像越劇那句唱詞,“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人的相識相知,由眼及心,由貌及神。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行走在世間,碼頭、車站、機(jī)場人潮如流,摩肩接踵,遇而未遇,不遇而遇。
多年前,朋友小聚,座中有一人,看著有點(diǎn)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名字,倒是他認(rèn)出了我,幫我梳理回憶,短路的記憶一下子接通,往日情景隱約浮現(xiàn)。很長一段時日里,心懷莫名的歉疚,人家或以為我是裝作不認(rèn)識,其實(shí),實(shí)在是沒想起來。我無意把這個誤會歸咎給歲月,事實(shí)上,是無情的光陰改變了容顏,亦改變了人的心境,淡薄了記憶。歉疚亦就不再莫名。
有熱心的同學(xué)組織同學(xué)會,還拉起了龐大的同學(xué)群,同窗們熱情高漲,你一言,他一語,各種有趣的陳年舊事紛至沓來,像是滿天的飛絮,似花非花,亦真亦幻,只是青春一夢啊!名姓似乎依然熟悉,名字背后的容貌有的早已漫漶。相聚之時,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刻畫了大家的容顏,這種刻意的遇見,徒見其表,識人識面難識心。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人是與自己發(fā)生故事的人,對過眼神的人,心意相通的人,否則,相見不如懷念。寶劍早已掉落在時光的河流里,順著刻在記憶之舟上的劃痕,打撈出水的怕是寂寞吧。月有陰晴圓缺,事物所以美好,大約少不了缺憾。缺憾令人傷懷,傷懷卻有獨(dú)特之美。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人生離合,離是常態(tài),縱然是與父母、手足,何況是朋友。親友在人生的某個階段,一路同行,走著走著,便走成了孤獨(dú)的遠(yuǎn)行客。在旅途中重又相遇,“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蹦欠N美好,也只能是可遇不可求了。
我感恩漢字中的“遇”字。遇離不開一個走,人在路上,心在路上,該遇見的總能遇到,無法遇見的,期待著遇到,行走就是希望?!坝觥弊掷锇粋€禺,“禺”,意為偶像,意味著人生的相遇,遇見無不是心中的偶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偶像差不多是自己精神的樣貌,也就是說,遇故人,其實(shí),就是遇到另一個自己。
【作者簡介】馬浩,江蘇邳州人,現(xiàn)居南京。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延河》《四川文學(xué)》《雨花》《青春》《牡丹》《雪蓮》《散文詩》《讀者》等期刊,入選各種文集選本百余種。著有《指間的沙》《給窗口加塊玻璃》《萬物有靈》《都將詩情付酩酊》《藏在詩詞里的二十四節(jié)氣》等文集十余部。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