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懷宇兄以海內外華人學術文化“大家訪談”蜚聲于外,從2005年至2014年,遍訪中國、美國和新加坡兩百多位前輩名家。唐吟方先生說,李懷宇趕上了世紀的末班車,訪談到中國最重要的一批知識人,他訪談的總量后人無法企及,而他訪談涉及的關注點又顯示出一代人的人文關懷與獨立立場。復旦大學吳中杰教授、華東師范大學許紀霖教授等著名學者都曾撰文贊許,許紀霖教授稱其為“采訪文化人最好的記者”。特別是受訪者有一百來位八十歲以上的老先生,現在很多已經辭世,因此這些訪問記錄便顯得彌足珍貴,而成為各大出版社爭取的對象。目前已結集出版了《親愛的風流人物:五十八位港臺妙人素描》《訪問歷史:三十位中國知識人的笑聲淚影》《訪問時代:十二位知識人的思想世界》《知識人:臺灣文化十六家》《思想人:當代文化二十家》《家國萬里:訪問旅美十二學人》《與天下共醒:當代中國二十位知識人談話錄》《各在天一涯:二十位港臺海外知識人談話錄》《過眼云煙:華文名家的心靈世界》等十余種。
但我更關注的是李懷宇先生在訪談結束后陸續(xù)推出的相關著述,因為不再是相對原生態(tài)的訪談記錄(當然從訪談前的準備到訪談文章的形成,都有不少的研究基礎及成果),而是有如唐德剛先生做口述史那樣,有了更多的史實增補及研究結論,從新聞性的人物訪談向研究性的口述歷史轉變。所謂新聞是歷史的初稿,訪談錄比口述史更進一步,也是給史家做材料,為事實找旁證,為歷史留下更多元的初稿。同時,無論是訪談錄還是口述史,在有才華的作者手里,通常就是上佳的人物傳記。李懷宇也深具這種自覺。他曾夫子自道:“胡適當年深感中國傳記文學缺失,到處勸他的老輩朋友赤裸裸地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我所做的工作,也許便是為中國傳記文學出一分力。”誠哉,斯言!
俗話說,世事如棋,須走一步看三步,以確保即便不能著著領先,也不至于落后于時代。對此,我們不妨名之為“預著”,就像學術研究所需要的“預流”一樣,研究與寫作也需要提前規(guī)劃,甚至領先規(guī)劃。訪談記錄已經出版,相關的傳記研究與寫作也會受限于材料而越走越窄。我在跟懷宇兄閑聊時表達過這種關切。他只是頷首不言。不料卻很快寫出了一本《詩酒江湖:江孔殷的美食人生》,命我作序,并說了一下關于南海十三郎等一系列歷史文化名人的研究與寫作計劃。這不僅顯得我的擔心多余,更顯示出懷宇兄的“預流”與“預著”。
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人物特別是作家研究,成功與否,與年譜編制、作品系年、交游考訂三大基礎工作質量的好壞密切相關,一言以蔽之,與基礎史料的收集、整理、辨析以及詩文輯佚的質量有關。前賢大家傅斯年說,史學即史料學,信不誣也。今觀懷宇兄新著,其最大的優(yōu)勢和長處,也即本書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第一手史料的發(fā)掘與利用。其中的第一手史料,當然首先就是研究對象自己留下的詩文自述之類。這方面,懷宇兄充分發(fā)掘利用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江孔殷晚年自印本《蘭齋詩詞存》五卷,這是迄今研究江孔殷者所鮮少利用的。其次則是與江孔殷關系密切的親友所留下來的史料,比如他的兒子南海十三郎江譽镠、女婿汪希文、孫女江獻珠等,都留下了不少珍貴史料。由于這些人長期居住于港臺地區(qū)或海外,相關史料大陸學者鮮少引用。特別是江獻珠,李懷宇對其做過專訪,從中發(fā)掘的史料更是無人能及,因此這些都堪稱一等的一手史料。同時,海外對江孔殷及其兒子江譽镠的研究較為領先,懷宇兄憑借長期訪問海外學人的便利,使相關研究成果得以悉數搜集,也為該著的成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懷宇兄雖然沒有編制專門的年譜,但因其對江孔殷的生平了如指掌,在行文中又特別注意時序的交代,編制專門的年譜反而顯得有些累贅。懷宇特別指出江孔殷的一些出處大節(jié),讓我們第一次認識到江孔殷詩酒美食之外的政治經濟江湖,使全書的地位和格調陡然提升。比如說江孔殷在鄉(xiāng)試中舉后,第二年(1894)參加會試報罷,作《甲午會試報罷出都聞中東已啟釁感賦》,結句說“十書難上纓胡請,流涕長沙正此時”,特別是同里鄧世昌殉國后,作《大東溝吊鄧壯節(jié)》,矛頭直指慈禧和李鴻章,使后來他參與公車上書,師事康有為,以及進一步關懷革命黨人,協(xié)助黃花崗起義烈士遺骸收殮諸事,顯得順理成章。
江孔殷中進士后,入進士館,被遣派送入法政大學速成科補求實學,因不服管教,比如不穿校服,仍穿官服且垂辮而行,被強行勸退,留下《退學》《留東雜紀》兩組詩以紀其事,十分耐人尋味。須知法政速成科既培養(yǎng)官僚,也培養(yǎng)了不少革命者,比如朱執(zhí)信、胡漢民、居正、宋教仁、陳天華等。這些風云人物中,尤其是廣東巨子,日后與江孔殷多有交往。江孔殷自東洋歸國后,又奉派為兩洋勸業(yè)專使,奉旨赴東洋及南洋一帶,宣慰華僑。在華僑與革命黨和?;庶h人之間自由周旋,對他日后的思想行為取向影響非常大。
即便寫世人所熟知且津津樂道的江孔殷的風流美食,懷宇兄也大異于普通的研究者。比如他深挖江孔殷與譚延闿的關系,這可關系粵菜和湘菜兩大菜系形成和發(fā)展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其中諸多重要材料,經懷宇兄發(fā)掘解讀,精義迭出,震動一眾人士深耕譚府菜多年的三湘大地,長沙的《書屋》雜志將書稿相關部分索去連載三期,廣州的《同舟共進》也發(fā)表了其中幾篇。他發(fā)掘出的梁鼎芬的手稿《能秀精廬飲食宴樂精義》,對于粵菜菜系形成初期的理解非常重要,我深耕嶺南文化史多年,卻對此“熟視無睹”了,足見懷宇兄的眼光。
由此可見,懷宇兄在歷史人物研究與寫作上,同樣具有他訪談學術文化人物那樣的“獨門絕技”,所以,對于懷宇兄新的研究與寫作,我們可以有更大的期待,因為實在是一個更廣闊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