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奧琪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自南宋起,不斷有詞人、批評家將蘇軾與辛棄疾的詞并提,由此啟發(fā)了后世“蘇辛”并稱觀念的出現(xiàn)??v觀南宋至民國時期有關蘇軾與辛棄疾并稱的詞學論述,可以梳理出一條相對清晰的演變脈絡,“蘇辛”并稱這一觀念的形成、發(fā)展以及相應的對“蘇辛”各方面展開批評的新觀點,呈現(xiàn)出階段性的特點。洛夫喬伊稱:“作為觀念史的最終任務的一部分就是運用自己獨特的分析方法試圖理解新的信仰和理智風格是如何被引進和傳播的,并試圖有助于說明在觀念的時尚和影響中的變化得以產生的過程的心理學特征,如果可能的話,則弄清楚那些占支配地位或廣泛流行的思想是如何在一代人中放棄了對人們思想的控制而讓位于別的思想的。”[1]運用觀念史研究的方法,探討“蘇辛”并稱觀念的出現(xiàn)、形成、擴充和衰退,以及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新的闡釋加入,舊的理解退出,“蘇辛”并稱的觀念一直在發(fā)展,其內涵與詞學闡釋的重點幾經變化,并與相應時代的詞學發(fā)展息息相關,因而“蘇辛”并稱一直是詞學研究的重要話題,并深刻體現(xiàn)了每一時代詞學研究的轉向。
自南宋時起,便漸有詞人、批評家將蘇軾、辛棄疾的詞作放在一起評判,雖是褒貶不一,從中卻可見南宋人對蘇軾、辛棄疾二人相似的某些認知,這是詞學史上共同研究蘇辛二人的開端。南宋范開《稼軒詞序》云:“世言稼軒居士辛公之詞似東坡,非有意于學坡也,自其發(fā)于所蓄者言之,則不能不坡若也。坡公嘗自言與其弟子由為文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且以為得于談笑之間而非勉強之所為。公之于詞亦然:茍不得之于嬉笑,則得之于行樂;不得之于行樂,則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際。揮毫未競而客爭藏去?;蜷e中書石,興來寫地,亦或微吟而不錄,漫錄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嘗有作之之意,其于坡也,是以似之?!盵2]這段話呈現(xiàn)出兩層重要的意思:一則當時辛詞與蘇詞相似,似是公論;二則范開分析辛詞與蘇詞相似的原因,是二人作詞均是隨性而為而非刻意作詞,是二人酣暢淋漓的作詞風度促使眾人將蘇軾與辛棄疾并提。正由于南宋人對蘇、辛詞作的這種共同認知,正式揭開了詞學史上蘇軾、辛棄疾二人并提的序幕。范開詞序后還提到辛棄疾詞作“清而麗、婉而嫵媚”是其獨有的特點,當為后世全面展開蘇、辛詞異同比較的先聲。汪莘《方壺詩余自序》稱:“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余謂詞何必淫,顧所寓何如爾?余于詞,所喜愛者三人焉: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盵3]汪莘從詞作內容風格的嬗變中,稱贊蘇軾詞的“豪妙”和辛棄疾在詞中暢所欲言,不同于范開直接比較二人相似,而是在與主流詞風不同的層面上將蘇軾、辛棄疾并提。相較于汪莘對蘇、辛二人詞作之“變”的正面評價,沈義父則并不認可。
沈義父《樂府指迷》稱:“近世作詞者不曉音律,乃故為豪放不羈之語,遂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諸賢之詞,固豪放矣,不豪放處,未嘗不葉律也。如東坡之《哨遍》、楊花《水龍吟》,稼軒之《摸魚兒》之類,則知諸賢非不能也?!盵4]將蘇、辛的詞作風格定為“豪放”,是與“葉律”相對的,沈義父認為符合詞律的詞作才是好詞,并不認可蘇軾、辛棄疾不協(xié)律的詞作。但沈義父所說的“近世作詞者”以東坡、稼軒為榜樣,卻說明當時人已經從豪放不羈的詞律風格上將蘇、辛并列。陳?!稇压配洝窂牧硪粋€角度說明這一點,稱:“近時作詞者,只說周美成、姜堯章等,而以稼軒詞為豪邁,非詞家本色。紫巖潘牥云:‘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苏f固當。蓋曲者曲也,固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于風情婉孌,則亦不足以啟人意?;匾暭谲幩?,豈非萬古一清風也?!盵5]所謂“詞詩”“詞論”,即不純以詞作抒發(fā)婉約柔靡之情,而是胸有丘壑借詞發(fā)揮議論。南宋人則普遍認為婉曲之詞才是詞之“本色”,蘇軾、辛棄疾以創(chuàng)作的非本色詞而被歸類到一起。陳模不認可這一點,稱贊辛棄疾詞是萬古清風,到清代陳廷焯認為蘇辛詞是“正聲”,亦是淵源有自。
劉辰翁所作《辛稼軒詞序》中極其推崇蘇軾、辛棄疾之詞,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wèi)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然陳同父效之,則與左太沖入群媼相似,亦無面而返。嗟乎,以稼軒為坡公少子,豈不痛快靈杰可愛哉,而愁髻齲齒作折腰步者閹然笑之?!盵6]不僅極盡贊嘆東坡、稼軒豪氣磊落的詞風,并且認為自蘇軾詞之后,僅有辛棄疾作詞“橫豎爛漫”,酣暢淋漓,劉辰翁稱稼軒為“坡公少子”,已有視辛棄疾為蘇軾繼承者的意味,將蘇、辛二人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
南宋人在詞序以及專門的詞論中將蘇軾與辛棄疾并提,主要是在非本色詞和豪放痛快的作詞風格兩方面認可他們相似,這實際上開辟了從音律和風格上研究蘇、辛詞的兩條路徑,每一則觀點都卓有新意,不論褒貶,均為后世詞學家所繼承并有所發(fā)揚。南宋人將蘇軾、辛棄疾歸為一類,雖未明確“蘇辛”的名稱,其觀念實際上已經存在,并提已是并稱的發(fā)軔期,是元明時期這一觀念得到正式確認的重要基礎。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論述“蘇辛詞派”時寫道:“北宋滅亡后,蘇軾詞派分為南北兩支。一派傳于南,則為葉夢得、陳與義、張元幹、張孝祥、陸游、辛棄疾、陳亮等南宋詞人,在南渡后的詞壇一時成為主流。其中辛棄疾成就最高,遂與蘇軾合稱蘇、辛詞派。一派傳于北,則為蔡松年、趙秉文、元好問等金源詞人?!盵7]他們十分推崇豪放詞風,在金朝與南宋相繼覆亡后,由金入元的遺民文人,更加蹈揚蘇、辛凌厲勁健之風,但隨著元朝統(tǒng)治逐漸穩(wěn)定,到元朝中后期,南北詞風均趨向清雅,“在宋金末年甚有影響的蘇辛之風逐漸退場”[8]。
金元相接,聯(lián)系緊密,對于蘇軾、辛棄疾詞作的態(tài)度也是一脈相承,金源詞人元好問在《新軒樂府引》中稱:“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越裼^之,東坡圣處,非有意于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坡以來,山谷、晁無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稱。吟詠情性,留連光景,清壯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fā)之。”[9]元好問對蘇、辛詞的評價與范開十分相似,說明當時南北一致認同蘇、辛作詞直率不雕琢,自然天成的特點。并且元好問還給予蘇軾、辛棄疾的詞極高的評價,稱“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軒”[9]1280,其盛贊可見一斑,所謂“坡以來”,即以后來者有繼承之意,將蘇軾、辛棄疾二人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
在金元詞人的論述中常見同時提及蘇軾、辛棄疾和元好問三人,已有將三人視為一種詞作風格的傳承脈絡之意。俞德鄰《奧屯提刑樂府序》中稱:“東坡大老以命世之才,游戲樂府。其所作者皆雄渾奇?zhèn)?,不專為目珠睫鉤之泥。以故昌大囂庶,如協(xié)八音,聽者忘疲。渡江以來,稼軒辛公,其殆庶幾者。下是《折楊》、《皇荂》,誨淫蕩志,不過使人嗑然一笑而已。疆土既同,乃得見遺山元氏之作,為之起敬?!盵10]認為蘇、辛、元三人詞作卓然不凡,才德兼?zhèn)?,與世所不同,自蘇軾詞創(chuàng)立這種境界后,鮮少有人能達到,唯有辛棄疾、元好問而已。劉敏中《江湖長短句引》中描述得更加鮮明,稱:“樂府之制出焉,則又詩之遺音余韻也。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東坡蘇氏,辛稼軒次之,近世元遺山又次之。三家體裁各殊,然并傳而不相悖?!盵11]劉敏中認為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蘇軾、辛棄疾和元好問是成就最大的。豪邁勁健的詞風得到激賞,蘇、辛、元三人被視為此類詞風的代表,不僅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被相提并論,在地位上同樣得到推尊。辛棄疾也因其詞作成就,在詞史地位上漸能與蘇軾并列,這種新的認知為后世“蘇辛”并稱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另有多首詩詞屢屢提及蘇軾、辛棄疾二人在詞之創(chuàng)作上的聯(lián)系,如張之翰《方虛谷以詩餞余至松江因和韻奉答》稱:“秦晁賀晏周柳康,氣骨漸弱孰綱維。稼翁獨發(fā)坡仙秘,圣處往往非人為?!盵12]張西巖《沁園春·酹稼軒故居》稱:“樂府以來,繼吾坡公,惟有稼軒?!盵13]皆將辛棄疾視為蘇軾詞風的繼承者,這是金元詞人的共同觀念,從詞作風格的相似、創(chuàng)作的繼承、抬高地位等多個方面對蘇軾、辛棄疾的聯(lián)系進行闡釋。以上認知基本延續(xù)到了明代,促使明代詞學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體認蘇、辛的關系,闡發(fā)出新的詞學內涵并最終形成“蘇辛”一名。
明代詞學有宗宋與復古的觀念,追尋唐宋詞典范,對詞的認知已從音樂走向文本,出現(xiàn)諸多的理論總結,在這些相關的論述中,又可重見對蘇軾、辛棄疾的批評熱情。如張《詩馀圖譜》載:“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盵14]張延續(xù)了南宋以來以婉約詞為詞之本色的思想,并將詞體明確二分為“婉約”與“豪放”,提供了重要的批評話語,自此后代沿用,以蘇軾詞為豪放詞。發(fā)展到張的時代,時人對“豪放”一詞的理解已經與南宋人形成差別,“氣象恢弘”的內涵已經取代了“不諧律呂”和詞風豪邁的雙重意味,與陳師道所言“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5]的意義已大不相同,但張的看法逐漸通行成為主流,是促使后世人將蘇、辛稱為豪放派詞人的重要因素。王世貞與張觀點一致,均以婉約詞為正,其《藝苑卮言》載:“言其業(yè),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詞之正宗也。溫韋艷而促,黃九精而險,長公麗而壯,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詞之變體也?!盵16]長公即指蘇軾,幼安即辛棄疾字,王世貞也是從詞作風格上判斷蘇軾、辛棄疾的詞為“變體”。所謂“變體”,即非本色詞。又稱“詞至辛稼軒而變,其源實自蘇長公,至劉改之諸公極矣。”[16]391是在“詞之變體”的層面上將蘇、辛視為一類,稱贊他們的詞作撫時抒懷,明爽雄麗,但缺少“秾情致語”。但明代亦有詞家十分認可蘇軾、辛棄疾的詞,如楊慎《詞品》評姚牧菴《醉高歌》詞時稱:“牧庵一代文章巨公,此詞高古,不減東坡、稼軒也?!盵17]毛晉也稱:“詞家爭斗秾艷,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絕不作妮子態(tài)。宋人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善評也?!盵13]2259楊慎和毛晉認為蘇、辛二人的詞作毫不扭捏作態(tài),氣格高古,與前代人稱其“萬古清風”相和,這一特點貫穿歷代研究蘇、辛詞的論述。
明代孟稱舜《古今詞統(tǒng)序》是較早見到直稱“蘇辛”的詞論。相較于蘇軾、辛棄疾二人被并提或共論,兩姓直接并稱的“蘇辛”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如同“李杜”“韓柳”一般,正式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是對以前歷代詞學研究的一個總結,此后又會將“蘇辛”研究推向的一個新的高度,“名”正而言順。其云:“故幽思曲想,張柳之詞工矣,然其失則俗而膩也,古者妖童冶婦之所遺也。傷時吊古,蘇、辛之詞工矣,然其失則莽而俚也,古者征夫放士之所托也。兩家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盵18]孟稱舜明確把蘇辛稱為一家,并認為其失之粗豪與俚俗,是“征夫放士”類的表達,于具體詞作風格上評價蘇辛詞作的缺點,又認可其優(yōu)缺并存,自有其獨見。由此觀之,宋金元時期對蘇、辛詞的批評思想,經明人繼承并進一步加以闡釋,討論更加細化,觀念更加明確,雖因明詞整體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佳,對蘇、辛詞的研究不夠豐贍,但依然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見,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的普遍觀念為全面評價蘇辛詞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而正式確立的“蘇辛”之名,與張的“豪放”詞體論相結合,幾乎形成了后世研究蘇辛詞的一種范式,在詞學史上呈現(xiàn)出里程碑式的意義?!疤K辛”并稱得到確立,蘇、辛二人及其詞學成就,便更加引人注目,最終在清代詞學研究中大放異彩,在蘇辛詞以及“蘇辛”關系等多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
清詞“中興”,詞學理論亦隨之大成,對“蘇辛”的研究亦蔚為大觀。在前代基礎上,清代詞學家已普遍接受“蘇辛”并稱的事實,其后的詞話、詞序、詞選以及相關詞學著述,談及“蘇辛”,皆從并稱論起。此時一個顯著的變化是:詞學家眼中辛棄疾的地位漸與蘇軾相當,辛棄疾不僅僅作為蘇軾的后繼者,而是與蘇軾一同撐起蘇辛詞派,甚至詞作成就足以與蘇軾作比較?!疤K辛”并稱的內涵也因此發(fā)生變化,從因風格的相似與繼承而被歸為一類,擴充到兩個成就旗鼓相當?shù)脑~人在詞學史上并稱,而這帶來了更多的詞學研究轉向與新的突破。又由于清代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變化多端,且清代詞人流派眾多,各派詞學追求不一,反映在對“蘇辛”的詞學研究中,便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三個關鍵詞:一是流派,二是蘇辛比較,三是抬高蘇辛地位。以下分而論之。
首先是流派。
清代有諸多詞論論及蘇辛時使用“派”之一字以及未用“派”字形容卻蘊涵此義的,具體而言,清代詞學家對蘇辛一“派”的理解有三種不同的語境,彼此之間有明顯的區(qū)別。
其二,從詞體發(fā)展的角度將“蘇辛”歸為一派。汪懋麟《棠村詞序》稱:“予嘗論宋詞有三派,歐、晏正其始,秦、黃、周、柳、姜、史、李清照之徒備其盛,東坡、稼軒,放乎其言之矣?!盵23]汪懋麟認為蘇辛詞是宋詞三派之一,是歸納詞體發(fā)展之“始”、“盛”和“放”三階段而言的,即指蘇辛革新詞體,擴大詞境,改變詞風等將詞向前推進之功?!端膸烊珪偰俊|坡詞》則將詞風與詞體結合起來論述“蘇辛”派,稱:“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24]《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稼軒詞》亦稱“其詞源出蘇軾,而才氣縱橫,溢為奇姿,遂于宋人中別辟門庭”[25]。四庫館臣以詞風為標準劃分詞的發(fā)展階段,將蘇軾視為其中重要一環(huán),是南宋辛派詞的起源。
其三,否定“蘇辛”是一類。清初先著、程洪《詞潔輯評》云:“稼軒詞于宋人中自辟門戶,要不可少。有絕佳者,不得以粗、豪二字蔽之。如此種創(chuàng)見,以為新奇,流傳遂成惡習。存一以概其余。世以蘇、辛并稱,辛非蘇類,稼軒之次則后村、龍洲,是其偏裨也?!盵26]先著、程洪不認可“蘇辛”并稱的普遍觀念,以為辛棄疾自成一派,劉克莊、劉過是辛棄疾的后繼者,并不像其他詞學家一般將此三人詞之創(chuàng)作上溯至蘇軾。再如鄧廷楨《雙硯齋詞話》亦云:“世稱詞之豪邁者,動曰蘇辛。不知稼軒詞,自有兩派,當分別觀之。”[27]鄧廷楨認為辛詞如《金縷曲》“聽我三章約”等“一意迅馳,專用驕兵”,如《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等則是“獨繭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轢張、王”[27]2528-2529。鄧廷楨分析稼軒詞兩派,實則也暗含對以“豪放”將“蘇辛”并稱的否定之意。盡管清人對“蘇辛”異“類”已經有所論述,但大部分清代詞學家仍持“東坡稼軒同而不同”的觀念,在并稱的框架下研究“蘇辛”詞學。無論是從風格還是從詞的發(fā)展的角度論說“蘇辛”一派,亦或是否定“蘇辛”一派,實際上都說明清人已經脫離了蘇、辛詞相似的簡單邏輯,而充分認識到蘇、辛詞在詞體嬗變之路中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這是清人體認“蘇辛”并稱的另一個角度,辛棄疾的地位亦得到極大的確認與提升,這愈發(fā)使得清人對“蘇辛”的研究走向充分與深刻,同時也促成了蘇、辛詞的比較研究。
其次是“蘇辛”比較。
清代詞學尤熱衷于“蘇辛”比較,辛勝蘇還是蘇勝辛的討論貫穿整個清代詞學,而評判二人優(yōu)劣的理由一定程度上具有共性。持“蘇勝辛”論者,激賞蘇詞渾然天成,天縱奇才,相應地則批評辛詞“粗豪”,如王士禛《分甘余話》云:“變調至東坡為極致,辛稼軒豪于東坡,而不免稍過?!盵28]郭麐《靈芬館詞話》評價更激烈,稱:“至東坡以橫絕一代之才子,凌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別為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29]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則直言:“蘇辛并稱,辛之于蘇,亦猶詩中山谷之視東坡也。”[30]又如王鵬運《半塘未刊稿》所載:“詞家蘇、辛并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31]持“辛勝蘇”論者,夸贊辛詞造語精妙,更合詞體,便于學習,如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云:“詞雖蘇辛并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盵32]批評蘇詞中才華反是拖累。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稱:“世以蘇、辛并稱,蘇之自在處,辛偶能到。辛之當行處,蘇必不能到。二公之詞,不可同日而語也。”[33]又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寫道:“蘇、辛并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缽,固未可同年而語也?!盵34]周濟對辛詞的“有轍可循”十分推崇,與其一貫的學詞主張一致。又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評蘇辛詞,稱:“辛以畢生精力注之,比蘇尤為橫出”,“蘇風格自高,而性情頗歉,辛卻纏綿惻悱。且辛之造語俊于蘇。若僅以大論也,則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為室,可乎?!盵35]顯然覺得稼軒專攻于詞,對詞之特性的把握遠超于蘇軾,蘇詞風格雖高卻未必能合于詞體。
以上略舉清代詞學家對“蘇辛”比較的觀點,其對蘇、辛詞雖有獨見,在比較中卻難免有所偏好。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對蘇、辛詞的特點則有更加深入的認識,對蘇、辛詞的優(yōu)缺點論述得更加到位,如其卷一載:“蘇、辛并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36]“蘇、辛千古并稱,然東坡豪宕則有之,但多不合拍處。稼軒則于縱橫馳驟中而部伍極其整嚴,尤出東坡之上?!盵36]127陳廷焯對蘇、辛詞的比較起到了正確而有價值的導向作用,擺脫了各詞學家出于所屬詞派的主張以及個人創(chuàng)作的偏好,從蘇、辛詞本身出發(fā),研究詞之得失。總體而言,清人對蘇、辛詞的比較,反映了清代各詞學家對蘇辛二人的取舍,也極大地推進了“蘇辛”研究向更細微處發(fā)展,這是在“蘇辛”同而不同的大背景下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對“蘇辛”認識的深化相應地促成了一大批詞學家開始推尊“蘇辛”的詞學地位。
最后是抬高“蘇辛”地位。
清代詞壇流派眾多,各家各有標榜,如云間派推崇“二李”,浙西派力推“姜、張”,唯有陽羨派重在師法北宋凌厲豪健之風,標榜“蘇辛”,以及常州派周濟融合南北宋詞學,稱“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混化”[34]1643??梢娞K、辛詞在清代并非一直受歡迎和推崇,清初如王士禛等人對蘇、辛詞的盛贊亦只是少數(shù),如其《古夫于亭雜錄》云:“詞如少游、易安,固是本色當行,而東坡、稼軒,直以太史公筆力為詞,可謂振奇矣。”[37]將蘇、辛詞與“太史公筆力”相比,其贊譽不可謂不高。直至晚清,隨著社會危機日趨嚴重,眾多詞人轉而宗法“蘇辛”,發(fā)“噌吰鞺鞳之聲”,也因此不斷抬高蘇辛地位,這是晚清“蘇辛”詞學所呈現(xiàn)的重要現(xiàn)象。如劉熙載《藝概》云:“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于溫柔敦厚。或以粗獷讬蘇、辛,固宜有視蘇、辛為別調者哉?!盵38]“溫柔敦厚”向來是“詩旨”,用來形容蘇、辛詞可見對二人詞作內容的褒揚以及解讀的傾向。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也稱:“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于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盵36]他們強調蘇、辛詞作的本質主旨,批評將其拘泥于音律、變體、粗獷等標準上,認為蘇、辛詞以內容取勝,“獨樹一幟,不域于世,亦與他家絕殊。世第以豪放目之,非知蘇、辛者也?!盵31]1062-1063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也說:“若蘇辛自立一宗,不當儕于諸家派別之中?!盵35]3470
晚清詞學家對蘇、辛詞作的推崇,對二人地位的抬高,雖與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分不開,但除去企圖利用蘇、辛詞豪邁勁健的詞風以救世外,蘇、辛詞的巨大成就仍是促使清代詞學家重視“蘇辛”的本質原因。誠如況周頤《蕙風詞話》所言:“明以后詞,纖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間有精到處。但初學抉擇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醫(yī)也。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盵39]詞學家們對“蘇辛”的認識是建立在悠久的詞史基礎上,是在與詞學傳統(tǒng)、詞學流派的多重比較中得出的結論,這與南宋時期對蘇、辛詞直覺上的贊賞有本質區(qū)別。清代人眼中的“蘇辛”,已然是詞史上不可分割的符號,其研究“蘇辛”的方方面面不僅使“蘇辛”并稱的觀念更加深入人心,而且極大地豐富了“蘇辛”的內涵,從流派、異同、地位等角度詮釋“蘇辛”,既對以往“蘇辛”詞學的內容有所發(fā)揚,又開拓了研究“蘇辛”的新方向,清代“蘇辛”詞學理論的深入所起到的承前啟后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
民國時期是中國詞學向現(xiàn)代轉型的重要時期。以現(xiàn)代學術的研究方式探討“蘇辛”的相關問題,通過文學史的書寫以及論文、學術論爭的形式表達詞學研究者的看法,是這一時期詞學的新面貌。民國既緊承晚清,又接納西方新變,古典的詞學批評方式便與現(xiàn)代學術處于共存狀態(tài),這恰是轉型時期學術形態(tài)逐漸過渡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在對“蘇辛”詞學的研究上,便鮮明的呈現(xiàn)出用新話語闡釋舊觀點、理論上更加明晰、成果上有新見但突破不大的特點。如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蘇辛,詞中之狂”,“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盵40]對蘇、辛詞的體悟更加細微,但并未突破前人的認識,而是對“蘇辛”古典詞學批評脈絡的延續(xù)。
“蘇辛”現(xiàn)代研究真正開始于鄭振鐸等學者,廣泛使用白話文對詞學領域發(fā)表意見,其觀點比較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明確蘇辛詞派,重點論述二人同源異流;二是蘇辛比較。關于蘇辛詞派,與清代學者將“派”理解為風格上的一類和詞體流變不同,民國學者是以詞人為基礎,將眾多詞人歸入蘇辛詞派,并對蘇、辛二人的源流演變更加關注,換言之,對蘇軾與辛棄疾的關系辨析得更加明確。諸家文學史均有論述,如: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認為辛棄疾“與蘇軾同樣的被人稱為豪放的詞的代表”,南宋初期蘇軾“大江東去”一類政論似的詞,被辛棄疾等模仿著[41];胡云翼《宋詞選》稱辛棄疾“繼承蘇軾之后,把詞的豪放風格加以發(fā)揚光大,使它蔚然成為一大宗派,成為詞壇的主流,主要應歸功于辛棄疾”[42];鄭賓于《中國文學流變史》的觀點與胡云翼相同,認為自蘇軾開創(chuàng)評古議今的“北派詞”,到辛棄疾等繼承,便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震古爍今”[43];胡云翼、鄭賓于等人認為,蘇辛詞派內辛棄疾不是蘇軾的附庸,其成就比開創(chuàng)者蘇軾更大,蘇辛詞派是在辛棄疾手上發(fā)揚光大,走到巔峰,對辛棄疾的推崇遠勝過蘇軾。此外,龍榆生在《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東坡樂府綜論》《試談辛棄疾詞》等多篇文章中討論蘇辛詞派,以及蘇辛二人同源異流的問題,如《東坡樂府綜論》稱:“即辛稼軒于南宋別開宗派,植基樹本,要當年少在中州日間接受東坡影響為深,而以環(huán)境不同,面目遂異。辛以豪壯,蘇以清雄,同源異流,亦未容相提并論?!盵44]民國學者對“蘇辛”的研究已經從“世以蘇、辛并稱”的起點轉換成蘇辛詞派的思維,不再專注于蘇軾與辛棄疾的先后,而是在詞派的大范圍內關注豪放詞的淵源流變,將蘇軾與辛棄疾作為詞派內的兩位大老來研究。
正由于對“蘇辛”同源異流的認識,蘇辛比較便既有比較的基礎,又有比較的價值。民國學者對蘇、辛的比較研究抱有極大的熱情,如劉大杰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說辛棄疾“把蘇軾在詞中解放與開拓的境界,再進一步地加以開拓與解放。他在詞中所表現(xiàn)的放縱與自由,所表現(xiàn)的浪漫精神,還遠在蘇軾之上”,其詞論“如散文一般的議論暢達,這種在形式上的開拓與解放,比蘇軾的‘詞詩’確是更進一步了”[45]。汪東《唐宋詞選評語》也稱:“蘇、辛并為豪放之宗,然導源各異。東坡以詩為詞,故骨格清剛。稼軒專力于此,而才大不受束縛,縱橫馳驟,一以作文之法行之,故氣勢排蕩。昔人謂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可謂高評。顧以詩為詞者,由于詩境既熟,自然流露,雖有絕詣,終非當行,以文為詞者,直由興酣落筆,恃才自放,及其遵斂入范,則精金美玉,毫無疵類可指矣?!盵46]二人都從“詞論”勝過“詞詩”的角度認定辛棄疾詞勝過蘇軾詞。胡云翼《中國詞史略》更是直言:“辛棄疾不但是南宋第一大詞人,在全宋的詞人中,也要算最偉大的作家,豈僅‘與北宋人頡頏’而已。”[47]民國有相當一部分詞學研究者尊崇辛棄疾勝過蘇軾,既有認可辛棄疾的人生經歷以及凌厲豪放的詞風與動蕩不堪的時代環(huán)境更相適合的原因,又受到了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認可辛棄疾后來居上。但也有學者持相反意見,如龍榆生《東坡樂府綜論》云:“蓋自宋以來,未有言蘇不及辛者。至周濟自作聰明,標舉宋詞四家,屈東坡于稼軒之下。”[44]可見不論是何時代,蘇辛比較的問題都難有確切的結論,學者既難突破個人的偏好,同樣也難以擺脫時勢的深遠影響。
總之,民國時期對“蘇辛”的研究,已經脫離了并稱的話語體系,進入了詞派論的階段,但這一時期的觀點并未有十分新穎的突破,其對古典詞學的繼承和向現(xiàn)代詞學的轉型并不相悖,“蘇辛”研究依然延續(xù)著一條自南宋以來的發(fā)展鏈條穩(wěn)步前進,同時又借助著現(xiàn)代學術研究方式展開系統(tǒng)論述,推動“蘇辛”詞學在龐博而深邃的歷史遺產上獲得更細致、更全面的成果。
自南宋到民國時期,“蘇辛”并稱的觀念史豐富而有跡可循,從因風格相似被并提,到認識細化被并稱,再到詞作成就卓著被深入研究,最終論定同源異流被詞派論取代“并稱”論,這條演變脈絡清晰可辨又意義深遠。從個別詞人最開始關注蘇辛二人的相似到源源不斷的詞人加入擴大討論,“蘇辛”并稱的內涵逐漸豐富并不斷衍生出新的詞學思想,闡釋的重點幾經轉向,批評的成果便不斷累積。這既是每一時代“蘇辛”詞學的發(fā)展,也是中國詞學發(fā)展的縮影。歷史證明,“蘇辛”并稱的觀念并不是強行地創(chuàng)造,而是占據(jù)一代人甚至幾代人思維的重要思想,能被無限詮釋又能引領詞學研究,每一代學者都在繼承、吸納前代成果的基礎上做出新的闡釋,使“蘇辛”并稱觀念具有長久的生命力。其與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環(huán)境的復雜變化、歷史文化的傳承積淀、詞學研究者的個性選擇等等均息息相關,透過觀念的演變史,發(fā)掘詞學的新變,對于研究偉大詞人蘇、辛具有重要價值,對于認識中國古典詞學更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