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
處理完姥爺?shù)暮笫?,我無精打采地看著窗外陰沉灰暗的天空。一碰觸到姥爺?shù)臅荆貞浫缤浑姄袅怂频挠可闲念^。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鼻尖的酸痛和喉嚨處的發(fā)緊,壓迫得我把頭埋在書堆里痛哭,哭得昏睡過去,又頭痛欲裂地醒來,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循環(huán)著。
母親見我傷心,勸我表妹帶我去漁山列島散散心。那天的天氣不怎么好,一個戴著黑棕色帽子的老人手里拿著釣竿坐在島邊的木椅上,目光卻游離在遠方??吹嚼先说奈也唤闹兴釢劭魸駶櫫?。一旁的表妹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拉著我走向了那位老人。在表妹與老人的談話中得知老人來這邊,主要是緬懷故人的。
老人的眼神深邃,莊重又沉穩(wěn)地說:“兩個小姑娘來這里,怎么不帶漁具呢?”表妹同他講述了姥爺逝去的事情,并說明我們來這里也是緬懷故人的。我轉(zhuǎn)過頭不看老人,任憑風將我的眼淚裹挾去。他的瞳孔抖動,將目光移向湖面,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在江南小城,有一位年過花甲、家境殷實的老頭兒。年輕時,曾深深地愛過一位姓霖的女子,但種種原因,兩人錯過了彼此,成為老頭兒前半生一直縈繞心中的遺憾。老頭兒的家中只有一些鐘愛的漁具,坐在湖邊釣魚是他最大的愛好,從中他能感受到生活的樂趣。他還有一間小小的溫室,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花草,他悉心地照料著它們,就像呵護他養(yǎng)育的孩子一般,感受著每一株花草的成長。
冬日的一天,風呼嘯著,吹得大街小巷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衣領。街頭的熙熙攘攘中,一個緊緊裹著厚大衣的老頭兒默默地走著,來到湖邊準備放下釣竿時,瞅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瑟縮在角落里,小臉蛋兒和雙手被凍得通紅。老頭兒趕忙脫下自己大衣里的棉絨夾克,走過去給她裹上,并輕輕地問:“小姑娘,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小女孩抬起頭,淚如雨下:“爺爺,我叫小西,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老頭兒聽完,心中不由升起惻隱之心,迅速收拾好漁具,領著小西回到家。老頭兒做了花草燉魚,讓小西喝湯暖暖身子。小西也很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
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不見小西的父母找來,老頭兒每天都出去打聽消息。終于有一天,他得知小西患有心臟病,父母沒錢便放棄了給她治療,拋棄了她。那天,老頭兒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家,看到小西圓圓的臉蛋兒滿面笑容地望向他,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老頭兒與小西相處的時日雖不多,可單純乖巧的小西是他心中特別的溫暖。老頭兒把小西抱在懷中,輕輕問道:“小西就和爺爺住,好不好?”小西像個小團子一樣窩在老頭兒懷里,轉(zhuǎn)頭問:“那我爸爸媽媽,也一起住嗎?”老頭兒愣了一下,摸著小西的頭說:“你爸爸媽媽出去打工了,你跟著爺爺一起等他們回來。好不好?”小西兩只手環(huán)住老頭兒的脖子,把小臉埋在老頭兒的懷里說:“好!”
就這樣,小西不再整日沉浸于悲傷中,開始接觸新的事物。她最喜歡拿著畫本去溫室里觀察各式各樣的花草生長。畫累了,她就跑到老頭兒跟前嚷嚷著要老頭兒哼小曲兒,如愿后,她則會在一旁開心得手舞足蹈。夕陽下,彌漫著一老一小的歡聲笑語。
有時,老頭兒還會帶著小西一起研究吃食,老頭兒樂在其中地為小西講解食材的搭配,在菜品出鍋后,兩人品嘗著美味,享受著那簡單卻最撫人心的煙火快樂。每天太陽升起之際,兩個身影一起去湖邊釣魚,享受寧靜與自在。在這樣平淡且充實的日子里,老頭兒和小西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特殊的親情。他們相互扶持、照顧,成為彼此最親密的家人。小西的快樂成長,讓老頭兒感到無比滿足。
老人講到這里,聲音略有哽咽,他摘下帽子,用手擦了擦眼淚,戴上帽子繼續(xù)講著。
一天下午,小西的心臟發(fā)病了,平日里醫(yī)院開的藥失去了作用,病情危急。躺在病床上的小西面色蒼白,眼睛卻緊緊地盯著老頭兒。老頭兒緊緊握著小西的手說:“小西不怕,爺爺在呢,小西馬上就好起來了?!毙∥鞴郧傻攸c著頭。第二天,老頭兒趴在她的身邊哭成一個淚人。老頭兒把她安葬在屋后的山上。
一切處理完后,老頭兒看到了小西生前喜愛的那本童話書,拿起翻開時掉出來一張紙,上面皺皺巴巴地寫著:小西喜歡和爺爺去釣魚,希望可以永遠一起去釣魚。字的下面,是小西畫的和爺爺一起釣魚的場景。老頭兒抽搐著跌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念著紙上的內(nèi)容,眼淚浸濕衣襟。
之后,老頭兒似乎從小西離去的悲傷中抽離,不再渾噩度日,像以往小西在時一樣,太陽升起便去釣魚;老頭兒也會繼續(xù)研制新菜,照料花草。不同的是,老頭兒無論做什么都自言自語,像旁邊有人一樣去分享自己的觀點,邊做邊說。老人講到這里便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我們慢慢開口:“這個老頭兒就是我,我從不后悔帶小西回家,我很感謝她來到我的生命中,這是上天賜給我這一生最寶貴的禮物,我答應小西,永遠一起去釣魚,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p>
老人講完他的故事,便和我們辭別。老人擁抱了我,我向他點頭以示感謝,他回了我一個溫暖的笑容。
同表妹回家的路上,我看著車窗外,回想著老人和小西的故事。天邊的云像是一個大大的微笑,我望得出神。一時間,我口鼻通暢,周身放松了起來,仿佛不再沉浸于沉重的悲傷之中,感受到的風景也充滿了陽光與生機。
驀然,我仿佛也意識到我和姥爺之間的關系:生命之終并非消亡,而是深處遺忘。生者的思念或淚水,都是對故人的記憶,這些記憶就是生命本身。恰是因這些往事,我們的情感才得以回響。愛的紐帶在我們之間以另一種方式存續(xù),從未殆盡,終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