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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1956年私營出版社的文學譯介與出版活動梳考

2024-05-29 02:07:16操樂鵬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4年2期
關鍵詞:當代文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翻譯文學批評與中國當代文學制度建構研究(1949—1966)”(21CZW046)的階段性成果。

【摘要】共和國成立伊始,新的出版制度尚未完全建立,私營出版業(yè)亦未被全盤納入一體化的軌范。此時的文學譯介與出版相應處于混雜狀態(tài)。私營出版業(yè)所構筑起的世界文學景觀呈現(xiàn)出蘇聯(lián)文學譯介漸趨凸出、膨脹的衍變。其譯介與出版,既帶有搶譯亂譯等消費導向,又具有注目于通俗本、兒童讀物的大眾化取向。個人主義的翻譯觀遭到消解,文學譯介轉渡為采取集體翻譯和作為政治任務的“當代”形態(tài)。譯家、出版家的動機、策略各有不同,京、滬等地亦展演出各異的譯場空間。

【關鍵詞】文學譯介? 私營出版社? 當代文學? 京滬

1949年新中國成立,文學譯介活動內(nèi)在于新中國出版體制的調(diào)整與重構。共和國成立伊始,新的出版制度尚未完全建立,私營出版業(yè)亦未被全盤納入一體化的軌范。此時的文學譯介與出版相應處于混雜的狀態(tài)。本文以出版格局之變遷為切入口,試圖避開當代文學一體化的敘述模式,以打開歷史的褶皺,探析當代文學翻譯與出版制度的互為牽制及交織,通過輯錄大東書局、文化工作社、泥土社、潮鋒出版社、正風出版社、上海出版公司、春明書店、國際文化服務社等私營出版社于1949—1956年私營出版業(yè)尚存期間的文學譯介出版書目,展開如下探勘:其一,私營出版社所構筑起的世界文學景觀及其衍變,并著重追索蘇聯(lián)文學譯介漸趨凸出、膨脹的進程;其二,以施蟄存、蔣路、豐子愷等譯家和出版人的譯介出版活動為例,探析知識分子心態(tài)與動機的諸面向;其三,厘清共和國初期的翻譯控制、出版政策及譯介方式,展演文學譯介在京、滬間各異的譯場空間,繼而在私營出版業(yè)起伏聚散的歷史行旅中,揭橥文學翻譯與出版由民國至共和國的轉軌及走向。

一、從“世界”到“蘇聯(lián)”:譯叢中的世界文學圖景

共和國初期,私營出版業(yè)擁有著遠超國營的出版和發(fā)行力量。僅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店這五家私營書店,其生產(chǎn)能力占全國生產(chǎn)力半數(shù)以上《出版總署最近情況報告》,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1)》,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24頁。。另一方面,私營出版業(yè)有著相當廣闊的全國發(fā)行機構,擁有國營出版業(yè)所達不到的發(fā)行網(wǎng)《出版總署1950年上半年工作報告》,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2)》,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09頁。。出版總署不得不借助和倚靠私營出版業(yè),并對之進行引導和控制。此時的文學譯介與出版,大都由私營出版社承擔。由私營出版業(yè)召喚并建構起的世界文學景觀也悄然發(fā)生著嬗變。沈志遠在《為翻譯工作的計劃化和提高質量而奮斗》中有統(tǒng)計:在新中國成立兩年間,譯自英美資本主義國家的書籍逐步萎縮,譯自蘇聯(lián)的漸趨龐大,“到解放以后,前者退到了百分之二○·五,而后者卻升到了百分之七七·五。這樣,蘇聯(lián)書的譯品已占到絕對的優(yōu)勢了”。1950年,“過去三十年中居首位的從英文翻譯的書籍,立即退居第二位,僅有三八二種,占百分之一八”沈志遠:《為翻譯工作的計劃化和提高質量而奮斗》,《翻譯通報》第3卷第5期,1951年12月15日,第9、10頁。。這種變化鮮明地體現(xiàn)在私營出版社的譯介擇取與出版活動中。從單個譯品中或許難見端倪;私營出版社令人眼花繚亂的翻譯叢書,則演繹著自“世界”而“蘇聯(lián)”的文學圖景衍變。

正風出版社成立于1942年的重慶。創(chuàng)始人陳汝言為籌措資金,按老師李公樸的建議,找到了徐悲鴻。徐悲鴻以賣掉兩匹“馬”(畫作)的兩千元贈予陳汝言作為經(jīng)費。陳汝言聘請柳無忌、徐仲年、范存忠、商承祚、呂天石、胡小石、吳景榮等人組成編委會,自任社長兼編委會主任。以外國文學叢書為目標與志趣,正風出版了“世界文學杰作叢書”正風出版社“世界文學杰作叢書”包括:梅禮美《鵓鴿姑娘》,徐仲年譯,1945年;哈代《歸來》,海觀譯,1946年;蒲呂渥《曼儂》,婁紹蓮譯,1947年;斯丹達爾《愛的毀滅》,趙瑞蕻譯,1946年;法郎士《泰綺斯》,徐蔚南譯,1947年;康斯當《情蠹》,徐仲年譯,1948年;德芬杜莫里哀《蝴蝶夢》,楊普稀譯,1946年;綏夫特《格列佛游記》,張健譯,1948年;等等。,由柳無忌、徐仲年主編,依托遷至大后方的中央大學、西南聯(lián)大等高校教授作為翻譯中堅。而之所以界定為“文學杰作”,正風“世界文學杰作叢書”總序有言:戰(zhàn)爭時期,譯者、出版者、讀者的能力都有限度,與其不切實際,“不如先謀可以兌現(xiàn)的策略:所以我們毅然決然縮小范圍,從‘名著進到‘杰作”。為了保證叢書質量,編者同時立下幾項選譯原則:各書只求內(nèi)容、不問長短;各書必須由原文譯出,務求忠實;必要時,須請專家校閱;每冊冠以長篇“導言”,對該書及作者進行歷史性和批評性的介紹參見《正風“世界文學杰作叢書”總序》,梅禮美:《鵓鴿姑娘》,徐仲年譯,正風出版社1945年版,第3、4頁。。選譯條件不可謂不嚴苛,所選“杰作”,多為梅禮美(梅里美)、哈代、綏夫特(斯威夫特)等歐美名家。

鐘情“杰作”,也并未忽視“名著”,正風出版了“世界文學名著”正風出版社部分出版物分別標有“世界文學名著”“世界文學名著譯叢”“文學名著譯叢”。以正風出版社對“杰作”與“名著”的區(qū)分視之,疑為一套叢書,計有:屠格涅夫《情之所鐘》,橘林譯,1945年;奧思婷《愛瑪》,劉重德譯,1949年;洛蒂《菊子夫人》,徐霞村譯,1943年;史蒂文生《誘》,羅塞譯,1949年;斯丹達爾《嘉思德樂的女主持》,趙瑞霟譯,1949年;瑪麗霍葳《愛底尋求》,嚴君默譯,1949年;哈代《黛絲姑娘》,呂天石譯,1944年。其中,趙瑞霟即趙瑞蕻。趙瑞蕻“原名趙瑞霟”,參見鄭乃臧、唐再興:《文學理論詞典》,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604頁。叢書。到了共和國成立前后,正風出版社對世界文學的定位和評價標準發(fā)生了變化??箲?zhàn)勝利后,正風出版社將總社遷至上海,并在南京成立正風圖書公司和編輯部。1949年,正風在南京設立編譯委員會,聘請雷鳴蟄、陸豐、高晶齋等俄語教師擔任編譯委員。此時推出的“世界文藝譯叢”正風出版社“世界文藝譯叢”包括:馬雅可夫斯基《列寧》,趙瑞蕻譯,1951年;吉洪諾夫等《保衛(wèi)和平》,范存忠等譯,1951年;陀甫靜科《戰(zhàn)斗的前夜》,徐克剛譯,1952年;尤利克利莫夫《油船》,John Spink英譯,林鳳藻譯,1951年;德萊舍《美國佬一團糟》,程信譯,1951年;斐定《早年的歡樂》,呂天石譯,1952年;格羅斯曼《不朽的人民》,海觀譯,1950年;等等。其中,由郭沫若作序的《不朽的人民》于1945年初版,1950年再版時被列入“世界文藝譯叢”。已幾乎全部為蘇聯(lián)文學。正風還單設了“蘇聯(lián)文藝譯叢”正風出版社“蘇聯(lián)文藝譯叢”收有:趙瑞蕻輯譯《馬雅可夫斯基研究》,1950年;巴甫侖科《草原上的太陽》,蔣虹丁譯,1950年;潘諾娃《克羅辛里卡》,徐克剛譯,1950年;約夫楚克《杜勃羅留波夫研究》,楊白樺譯,1950年;等等。,專注于蘇聯(lián)文學的譯介。

晨光出版公司經(jīng)歷了類似的轉向。1949年3月到1950年8月,晨光推出了“晨光世界文學叢書”18種,囊括了愛倫·坡、德萊塞、海明威、薩洛揚等名家,實則為“美國文學叢書”。據(jù)該叢書的《出版者言》,“‘晨光世界文學叢書除了出版這十八種譯作外,在計劃中還有英國,蘇聯(lián),法國,日本,德國,舊俄等翻譯作品。每一國將介紹二三部代表作品,按月陸續(xù)出版”張澤賢:《趙家璧與現(xiàn)代文學叢書:良友與晨光》,上海遠東出版社2017年版,第327頁。。按此計劃,各國文學平分秋色,蘇俄并未一家獨大?!俺抗馐澜缥膶W叢書”在這18種之后,陸續(xù)添入了法捷耶夫等蘇聯(lián)作家。1949年前后,晨光專門出版了“蘇聯(lián)文學叢書”晨光出版公司的“蘇聯(lián)文學叢書”包括:龔察爾《金色的布拉格》,朱葆光譯,1951年;穆季瓦尼《善良的人們》,魏荒弩譯,1951年;卡查克維奇《星》,張香山譯,1950年;區(qū)馬兼珂《陽光底下的房子》,適夷譯,1949年;西蒙諾夫《遠在東方》,余振譯,1950年;潘文塞夫《一個英雄的童年時代》,荒蕪譯,1949年;拉夫連諾夫等《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短篇小說選》,周煦良等譯,1952年;波·耶米里雅諾夫等《一個學童的日記——蘇聯(lián)最近短篇小說選》,全國文協(xié)上海分會外國文學組編譯,1951年;華西連柯《綠寶箱》,魏荒弩譯,1950年;潘斐洛夫《真人真事》,魏荒弩譯,1950年;等等。。

國際文化服務社由韓侍桁創(chuàng)立于1944年,在20世紀40年代即有“古典文學名著選譯”國際文化服務社“古典文學名著選譯”叢書收有:莫泊桑《愛情的火焰》,索夫譯,1946年;狄更司《人生的戰(zhàn)斗》,陳原譯,1947年;路斯塔威里《虎皮騎士》,侍桁、北芒譯,1943年;杰克·倫敦《白牙》,蘇橋譯,1947年;奧西斯歌女士《孤雁淚》,鐘憲民譯,1947年;德萊賽《人間悲劇》,鐘憲民譯,1948年;L·托爾斯泰《哥薩克人》,侍桁譯,1948年;霍桑《紅字》,侍桁譯,1948年;H·蘇德曼:《憂愁夫人》,北芒譯,1948年;M·高爾基:《俄羅斯人剪影》,侍桁譯,1949年;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劉大杰譯,1953年;左拉《饕餮的巴黎》,李青崖譯,1953年;莫泊?!镀僚笥选?,何敬譯,1951年;巴爾扎克《剝削者》,東林、索夫譯,1951年;L·托爾斯泰《哈吉·慕拉》,侍桁譯,1953年;左拉《金錢》,東林譯,索夫審校,1953年;巴爾扎克《錢袋》,鄭永慧譯,1953年;M·高爾基《老板》,千羽譯,侍桁審校,1954年;莫列支《火炬》,施蟄存譯,1953年;等等。叢書。該叢書以霍桑、狄更斯、莫泊桑等英法美的文學經(jīng)典為主,蘇俄文學約占五分之一。到了1949年,國際文化服務社另出“蘇聯(lián)文學名著選譯”國際文化服務社“蘇聯(lián)文學名著選譯”收有:愛倫堡《巨浪》,侍桁、千羽譯,1952年;英倍爾《列寧格勒日記》,彭慧譯,1949年;A·蘇洛夫《莫斯科的黎明》,侍桁譯,1951年;巴甫連柯《意大利印象記》,洪廣譯,滕啟審校,1953年;費道羅夫《地下省委在行動中》第一部、第二部,張常人譯,千羽審校,1953年;巴甫連柯《祖國》,洪廣、滕啟譯,1953年;杜波夫《河上之光》,苗蕪譯,東聲審校,1953年;S·艾尼《城市(布哈拉回憶錄之一)》,大草、滕啟譯,千羽審校,1953年;尤萊贊斯基《被征服的河》,徐家鶴譯,龐鷹校,1953年;等等。,集中精力專營蘇聯(lián)文學譯介。其中部分書籍,如愛倫堡的《巨浪》在1952年9月初版后,到當年12月已印至第五版,而像《列寧格勒日記》甚至出到了第九版,可見其銷量之大、傳播之廣。

上海出版公司始于1946年,劉哲民、柯靈、唐弢、錢家圭為創(chuàng)辦人,以出版文學和學術書籍為主。新中國成立后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劉哲民成為董事長,秦鶴皋為經(jīng)理,師陀擔任總編輯。鄭振鐸為上海出版公司出力尤甚。1952年,鄭振鐸建議劉哲民出一套“世界短篇小說叢書”,可請李健吾、辛笛、巴金主持之。鄭振鐸的設想并未能實現(xiàn),上海出版公司最終出版的是沈鳳威編選的兩集《俄羅斯短篇杰作選》上海出版公司的“俄羅斯短篇杰作選”兩集分別為:卡拉姆辛等《俄羅斯短篇杰作選1》,吉洪等譯,1951年;巴甫洛夫等《俄羅斯短篇杰作選2》,沈鳳威輯譯,1953年。據(jù)第一集“編者序言”,該選集的目的在于:“一、比較有系統(tǒng)地介紹和重新介紹幾位俄羅斯作家及其作品;二、供學習俄羅斯文學史的讀者作參考;三、供學習寫作的青年觀摩;四、為廣大讀書界提供一些有益無害的讀物”;而“本集范圍只限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以前的俄羅斯文學短篇作品,十月革命以后應由‘蘇維埃短篇杰作選選入”(參見《編者序言》,卡拉姆辛等:《俄羅斯短篇杰作選1》,吉洪等譯,1951年,第1—5頁)。第二集的“提要”指出,“第二集編選旨趣與第一集同,但所選作家則與第一集完全沒有重復;且更為著重我國尚未介紹過的作家及作品”,所收部分作品均為新譯(參見《本書提要》,巴甫洛夫等:《俄羅斯短篇杰作選2》,沈鳳威輯譯,1953年)。其中提及的“蘇維埃短篇杰作選”,暫未見到。。1954年,眼見驚險小說的熱銷參見操樂鵬:《“十七年”蘇聯(lián)驚險小說的譯介與出版》,《東方翻譯》2020年第1期。,秦鶴皋約請友人邵洵美翻譯馬克·吐溫的《湯姆·沙耶偵探案》,出版時譯者署名荀枚。上海出版公司的“文藝復興叢書”,主要收入戰(zhàn)后的1946年至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楊絳《風絮》、師陀《果園城記》等。值得注意的是,該叢書收入了周作人所譯《希臘女詩人薩波》,譯者署名周遐壽。不過,這兩部譯作,頂多算是譯介浪潮中不起眼的浪花;真正的大潮,仍屬蘇俄文學。

上海出版公司的“世界文學叢書”上海出版公司的“世界文學叢書”,包括:吉洪諾夫《英雄的列寧格勒》,王既生譯,1954年;迦爾洵《癩蛤蟆和玫瑰花》,巴金譯,1952年;迦爾洵《一件意外事》,巴金譯,1953年;迦爾洵《紅花》,巴金譯,1953年;奧斯特羅夫斯基《森林》,張純青譯,1953年;格羅斯曼《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吳人珊譯,1954年;庫普林《呆子集》,汝龍譯,1953年;庫普林《歌舞集》,汝龍譯,1951年;庫普林《侮辱集》,汝龍譯,1952年;柯羅璉珂《童年的伴侶》,適夷譯,1955年;法捷耶夫《封鎖期間的列寧格勒》,周煦良譯,1953年;S·安東諾夫《波德布基的歌謠》,楊立平譯,1952年;《佳作》,董秋斯譯,1953年;詹姆斯·阿爾德里奇《外交家》,劉如芃、江士曄譯,周煦良校,1953年;阿·托爾斯泰《彼得一世》,邵祖丞譯,1955年;等等。,名為“世界”,收入的卻是幾近清一色的蘇俄文學。叢書中唯一一位非蘇俄的英國作家是詹姆斯·阿爾德里奇,他的《外交家》以“伊朗民族獨立運動為背景,寫出英、美在中東各地的政治陰謀,從中托出蘇聯(lián)的和平政策”參見《中譯本序》,詹姆斯·阿爾德里奇:《外交家》,劉如芃、江士曄譯,周煦良校,上海出版公司1953年版,第1頁。,其與阿拉貢、法斯特等作家的傾向和思想內(nèi)容并無二致。此外,上海出版公司還有“藝文新輯”上海出版公司的“藝文新輯”,包括:支魏格《歷史的剎那間》,樓適夷譯,1950年;子岡《蘇匈短簡》,1950年;陳學昭《慢走解放區(qū)》,1949年;曾克《千里躍進》,1949年;瞿白音《南下列車》,1950年;黃裳《新北京》,1950年;王杲《愛我們偉大的祖國》,1951年;潘際坰《朝鮮戰(zhàn)地散記》,1953年;《蘇聯(lián)作家自述》,孫用譯,1950年;楊村彬《揭穿白皮書》,1949年;林欣《千里走征騎》,1953年;等等。,兼收創(chuàng)作與譯文,后者有支魏格(茨威格)的《歷史的剎那間》以及孫用輯譯的《蘇聯(lián)作家自述》。

1916年,呂子泉、王幼堂、沈駿聲、王均卿四人在上海合資創(chuàng)辦了大東書局,后改為股份有限公司??箲?zhàn)期間,杜月笙、陶百川介入股大東,且持有部分股份(杜占13.41%,陶占1.37%)。1949年后,華東出版委員會對大東書局進行軍事接管。1955年大東書局在公私合營中并入上??萍汲霭嫔纭4髺|書局自辦印刷廠,在印刷和出版上均實力不俗。深感“對于二十年中介紹過來的許多蘇聯(lián)文藝,還沒有一個結集,沒有一部經(jīng)過整理的匯輯的書”參見蘇聯(lián)文藝選叢編輯委員會:《蘇聯(lián)名著概說》第一輯,大東書局1951年版,書前廣告頁。,大東書局籌劃、匯編了一套“蘇聯(lián)文藝選叢”,涉及文學、音樂、美術各方面,分類刊行,計有“蘇聯(lián)名作家專集”“蘇聯(lián)名作家合集”“蘇聯(lián)名著概說”“蘇聯(lián)少年文藝選”“蘇聯(lián)報告文學選”“蘇聯(lián)詩集”“蘇聯(lián)傳統(tǒng)文學的研究”“蘇聯(lián)作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蘇聯(lián)音樂”“蘇聯(lián)美術”“蘇聯(lián)戲劇”等子叢書。大東書局還在叢書說明頁上特意援引魯迅的《祝中俄文字之交》為自家叢書張目。

大東書局的編者確乎沒有敷衍。尤其各子叢書卷首的“前記”,頗為用心,儼然一篇篇蘇聯(lián)作家或文體的漢譯史和接受史小考。如“蘇聯(lián)報告文學選”的“導言”縷述了報告文學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在德國的起源以及之后在蘇聯(lián)的發(fā)展,且著重介紹了西蒙諾夫、愛倫堡、馬爾克洛夫等人所創(chuàng)作的報告文學之特質。又如卡達耶夫位列“蘇聯(lián)名作家專集4”,該專集開篇的前記即回顧了卡達耶夫的諸多譯本,從1930年上海南強書局的《盜用公款的人們》,直至戰(zhàn)后林淡秋譯《時代呀前進》、曹靖華譯《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茅盾譯《團的兒子》等譯文。有關作者的生平,編者引用了魯迅《豎琴》后記,緊接著便分析卡達耶夫創(chuàng)作前后期在思想內(nèi)容及風格上的不同。在選文方面編者重視短篇,又悉心擇取了長篇小說的精華部分,譯文多取自曹靖華、胡愈之、茅盾、柔石、朱葆光等譯家。

泥土社在20世紀50年代出版了涵蓋蘇聯(lián)文學的“文藝譯叢”泥土社的“文藝譯叢”,包括:巴箕庚《謝陀夫號在北極》,蓀棪譯,1954年;薩希耶《海港的暴動》,朱雅美譯,1954年;泰萊《唐妮爾傳》,伊冰烈譯,1954年;等等。和“世界文學名著譯叢”泥土社的“世界文學名著譯叢”,包括:格里布科夫《火光》,葉秀揚譯,1955年;米達爾《同學們》,蕭歌譯,1955年;屠格涅夫《一個無可救藥的人》,劉大杰譯,1954年;莫泊?!栋屠枰皇忻竦男瞧谔臁?,東林等譯,1954年;松田解子《地底下的人們》,金芷、關衡譯,1954年;莫泊?!段覀兊男摹罚_玉君譯,1954年;等等。,還有“蘇聯(lián)民間故事集”泥土社的“蘇聯(lián)民間故事集”叢書,有:布拉托夫改寫《黃金杯》,沙里譯,1955年;布拉托夫改寫《寶石山》,沙里譯,1954年;布拉托夫改寫《受罰的公主》,沙里譯,1954年;等等。、“蘇聯(lián)戰(zhàn)士叢書”泥土社的“蘇聯(lián)戰(zhàn)士叢書”,有:比略也夫《炮火中的邊境》,徐邁譯,1954年;西蒙諾夫《第三個副官》,高戈譯,1954年;等等。、“蘇聯(lián)少年讀物叢書”泥土社的“蘇聯(lián)少年讀物叢書”,今僅見一種,即:A·托爾斯泰《弓手安德烈》,穆木天譯,1951年。等分門別類的蘇聯(lián)各色文學。文化工作社的譯叢更為雜亂,計有“世界文學譯叢”文化工作社的“世界文學譯叢”,收有:尼古拉葉娃《收獲》,韋叢蕪譯,1951年;卡達耶夫《夢》,曹靖華譯,1949年;埃馬·格林《南來的風》,韋德培譯,1951年;瑪克·羅塞?!镀そ辰值母锩?,許汝祉譯,1951年;吉洪諾夫《列寧格勒》,陳復庵譯,1953年;別克《恐懼與無畏》,鐵弦譯,1952年;斐定《初歡》,左海譯,1952年;蒲思托夫斯基《科爾奇斯》,韋德培譯,1951年;格里戈洛維豈《漁人》,曾敏達譯,1951年;伐佐夫《軛下》,施蟄存譯,1952年;莫泊桑《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李青崖譯,1952年;莎士比亞《維納絲與阿童妮》,方平譯,1952年;斐定《不平凡的夏天》,主萬譯,1953年;愛倫堡《第九個浪頭》,施蟄存、王仲年、王科一合譯,1953年;加拉克姜諾夫、阿格蘭諾夫斯基《一個偉大建設的開端》,王仲年譯,1953年;亞馬多《無邊的土地》,吳勞譯,1953年;西格斯《第七個十字架》,林疑今、張威廉譯,1953年;季洛姆《杰瑞美的明燈》,王仲年譯,1953年;愛倫堡《暴風雨》,王佐良、姜桂儂、吳景榮、周玨良、許國璋、朱樹飏合譯,1951年;洛?!げ省惰F城》,鄒綠芷、李葳譯,1953年;杰克·倫敦《強者的力量》,許天虹譯,1952年;奧爾德里奇《外交家》,于樹生譯,1953年;法斯特《斯巴達克斯》,葉維之、施咸榮譯,1953年;法斯特《美國人》,許汝祉譯,1952年;瑪爾茲《十字獎章與箭火》,王科一譯,1953年;巴希洛夫《榮譽》,施蟄存譯,1953年;尼基丁《北方的曙光》,史善揚譯,1952年;德萊塞《堡壘》,許汝祉譯,1952年;布賓諾夫《白樺》,徐克剛譯,1953年;等等。、“未名譯叢”文化工作社的“未名譯叢”,收有:契訶夫《契訶夫手記》,賈植芳譯,1953年;斐定等《蘇聯(lián)五作家》,韋叢蕪譯,1953年;特麗沃蕾《瑪雅可夫斯基小傳》,羅大岡譯,1953年;等等。、“譯文叢刊”文化工作社的“譯文叢刊”,收有:斐定等《蘇聯(lián)五作家》,韋叢蕪譯,1952年;畢爾文采夫等《我們的斯大林》,唐庸譯,1952年;普里瓦洛夫等《被埋藏的小桶》,李葳譯,1952年;聶魯達《流亡者》,鄒綠芷譯,1951年;阿茲塔洛斯《風吹的方向》,王科一、吳勞、鄒思敏譯,1952年;伐佐夫《可愛的祖國》,孫用譯,1952年;A·馬爾茲等《馬戲團到了鎮(zhèn)上》,施咸榮譯,1951年;特卡楚克、彼得·潘奇《叢林的喧嘈》,勞榮譯,1951年;休士等《黑人詩選》,鄒絳譯,1952年;格羅斯曼等《生命的勝利》,施咸榮譯,1952年;洛姆諾夫《六作家論》,韋叢蕪譯,1952年;卡維林《俄羅斯的孩子》,左海譯,1952年;拉甫列烏夫等《不屈的心》,湯真譯,1952年;凱爾巴巴耶夫《土庫曼的春天》,趙瑞蕻譯,1952年;亞·奧斯特羅夫斯基《無罪的人》,曾憲溥、周彤合譯,1953年;巴甫連珂《意大利印象記》,韋叢蕪譯,1953年;維利·勃賴特爾《一個德國兵的遺囑》,張威廉譯,1953年;安東諾夫《坡道克之歌》,唐湜譯,1951年;伐佐夫等《不好客的村莊》,黃賢俊譯,1953年;阿巴施哉等《和平的旗手》,鄒絳譯,1953年;沙杜維亞努《苛茲瑪·拉珂爾》,勞榮譯,1953年;西格斯《怠工者》,商章孫、楊紹戩、葉逢植譯,1953年;普里西文等《北極蜜》,陳良廷、張景桂、姚永彩合譯,1953年;古巴列夫《少先英雄柏惠爾》,王石安譯,1953年;穆季萬尼《是誰之過》,曾憲溥、周彤譯,1953年;別克《爽直的人》,方予譯,1953年;西蒙諾夫等《斯大林在億萬人心里》,周彤譯,1953年;等等。、“譯文叢書”文化工作社的“譯文叢書”,收有:拜倫《隱該》,杜秉正譯,1950年;海涅《波羅的海》,吳伯簫譯,1950年;法斯特《自由之路》,范之龍譯,1950年;蒲思托夫斯基《卡拉布格海灣及其他》,韋叢蕪、韋德培譯,1950年;A·托爾斯泰《里吉達的童年》,韋叢蕪譯,1950年;密子吉維支《塔杜須先生》,孫用譯,1950年;格比敦·莫斯達凡《百萬富翁》,韋叢蕪譯,1950年;瓦洛辛《庫斯尼茲克地方》,韋叢蕪譯,1951年;尼古拉葉娃《收獲》,韋叢蕪譯,1951年;克巴巴耶夫《從白金國來的艾素丹》,韋叢蕪譯,1951年;E·瑪米漢利等《列寧——永遠不落的太陽》,韋叢蕪譯,1951年;宮本百合子《播州平野》,沈起予譯,1951年;喬治·吉辛《威爾·瓦伯頓》,朱厚錕譯,1949年;裴多菲《勇敢的約翰》,孫用譯,1951年;江布爾等《當斯大林號召的時候》,沙金譯,1951年;巴魯哈蒂《契訶夫的戲劇藝術》,賈植芳譯,1951年;涅克拉索夫《史達林格勒》,李霽野譯,1949年;拜侖《海盜》,杜秉正譯,1949年;拜倫《可林斯的圍攻》,杜秉正譯,1949年;都德《磨坊書簡》,賈芝、葛陵譯,1950年;裴多菲《裴多菲詩四十首》,孫用譯,1951年;康拉德《芙麗亞》,劉文貞譯,1951年;等等。,蘇俄文學均占大宗。

20世紀40、50年代之交的私營出版社,其文學翻譯叢書無一例外地都呈現(xiàn)出由“世界”向“蘇聯(lián)”轉向和收縮的衍變在公私并存的出版格局中,私營的平明出版社一仍延續(xù)著民國出版的向例,以巴金為中樞匯聚起一批卓越的著譯群體,擁有著甚至超過國營出版社的編校力量。平明出版社的譯介姿態(tài)和出版實績,與一般私營出版社不同,故不在本文論述之列。參見操樂鵬:《平明出版社的文學譯介與出版活動考釋》,《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1期。。綜觀之,是類譯叢又有如下特征。一是各類譯叢名目繁雜,譯本來源卻相當單一,多譯自英文版、法文版《蘇聯(lián)文藝》,斯大林獎金獲獎作品尤受青睞。譯本多從英文轉譯,故不諳俄文者,也可一哄而上。名義上是系列性的翻譯叢書,實則缺乏譯介出版的計劃性和系統(tǒng)性,同一個譯本,常被拉入多種叢書,翻譯動機往往帶有很大的隨機性。很多打出廣告的譯叢聲勢浩大,卻無法兌現(xiàn);不少譯叢僅出一兩種譯本,便壽終正寢。二是編者譯家的序跋逐漸固化,常見的寫法和模式為援引蘇聯(lián)學者的論點,以階級分析的手法介紹作者和作品內(nèi)容,強調(diào)對中國讀者的教育意義和對國內(nèi)現(xiàn)實的借鑒價值。柳無忌編選《世界短篇小說精華》,強調(diào)文學“它可以使我們給我們在公余時一種高尚的消遣;它給予我們慰藉與樂趣;它可以使我們體會著各國人士的生活經(jīng)驗”,“鳥瞰著各國短篇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序言》,柳無忌編:《世界短篇小說精華》上冊,正風出版社1945年版,第8頁。。這樣的審美與享受之義,也隨之被教育意義取代。譯者序跋漸漸清除了個人思緒,諸如楊普稀譯《蝴蝶夢》,全因看完電影,覺得“非常神秘,才動了譯念”《譯者序》,德芬杜莫里哀:《蝴蝶夢》,楊普稀譯,正風出版社1946年版,第1頁。,這類描寫個人化翻譯動機的序跋文章已不多見;集中于談論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的序跋也少之又少。圖省事者,干脆附上一篇相關蘇聯(lián)文論以作代序。三是此時的蘇聯(lián)文學譯叢,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學譯介,更與蘇聯(lián)文化、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的紹介一道匯成了親蘇反美的時代潮流。文學之外,如大東書局有“蘇聯(lián)法學叢書”,上海出版公司有“今日的蘇聯(lián)”叢書,作家書屋有“蘇聯(lián)大眾政治科學叢書”“蘇聯(lián)通俗自然科學叢書”“蘇聯(lián)教育叢書”,正風出版社有“馬列主義教育叢書”等。

二、公心與私意:譯家、私營出版家的動機與策略

與其說是當代譯場制約乃至掌控著私營出版業(yè)的譯介實踐,毋寧將其看作私營出版業(yè)與當代譯場心照不宣的暗合。此種冥契的背后,譯家與出版家的諸動機、策略及其效用,各有不同。1949年,豐子愷在上海美術工作者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碰壁,遭受了猛烈的批評。此后,豐子愷決定少談美術,多做翻譯。據(jù)豐一吟回憶,“爸爸覺得日文和英文眼下看來不是那么需要,當前最需要的是俄文”,“于是他苦學俄文,走翻譯這條路”豐一吟:《豐一吟口述歷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頁。。1951年,53歲的豐子愷從頭學起,從日文版的《俄語一月通》入手,輔之以高爾基、托爾斯泰等俄文原著的閱讀,繼而操刀翻譯《獵人筆記》。豐子愷在致夏宗禹信中,袒露心跡:“我屏絕其他,而專攻俄文及音樂,想好好利用我的殘年來為新中國服務”,“我過去數(shù)十年,七搭八搭,一事無成(我對各種藝術都染指,但一種也不精)?!医窈笠惨獙I(yè)化,大約專門于蘇聯(lián)古典文學介紹,是最近的路”盛興軍:《豐子愷年譜》,青島出版社2005年版,第458、464頁。。豐子愷于1952年譯畢屠格涅夫《獵人筆記》。次年,該譯本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列入“譯文叢書”。1953年,文化生活出版社還出版了豐子愷與他人合作、從俄文轉譯的《朝鮮民間故事》《蒙古短篇小說集》。除了蘇俄文學,豐子愷還大量紹介了有關蘇聯(lián)音樂美術的教育書籍,如《幼兒園音樂教學法》《學校圖畫教學》《音樂的基本知識》等。這些書籍的出版者既有春明出版社、萬葉書店等私營出版社,更有人民教育出版社等國營出版社。值得留意的是,盡管認為中國最需要的是蘇聯(lián)文化和音樂,豐子愷的文學視野似乎并未囊括喧囂一時的如斯大林獎金獲獎作品等蘇聯(lián)當代文學,而獨獨對俄國古典文學保持敬畏。

有此心態(tài)的,顯然不止豐氏一人。1952年,汪飛白在《翻譯通報》發(fā)表《評蔣譯“星”》一文,指摘蔣路所譯《星》中出現(xiàn)的誤譯及語言修辭上的弊病汪飛白:《評蔣譯“星”》,《翻譯通報》1952年第5期,1952年5月15日。。蔣路隨即在后一期的《翻譯通報》作出檢討。在蔣路看來,出現(xiàn)譯文錯誤的原因,既不在于缺乏小說翻譯經(jīng)驗和軍事知識,也不在于語言修養(yǎng)不足,而在于自己的思想認知。蔣路自陳:“多年以來,我一直過著狹窄的書齋生活,醉心于一些有關個別俄羅斯古典作家的史料、掌故之類,自以為‘曲高和寡,其實‘曲高是假話,‘和寡倒是真的;我的眼睛只看見自己的小天地,看不見雄壯的群眾革命斗爭,對新鮮事物往往采取回避或抗拒的態(tài)度。我也知道應當愛工農(nóng)兵,但我所愛的僅僅是想象中的抽象的工農(nóng)兵,而不是現(xiàn)實的、具體的工農(nóng)兵,所以也很少想到使自己的翻譯工作同人民的要求配合起來。”正因此,蔣路對《星》“這部作品的政治意義和藝術價值都認識不足,當領導同志叫我譯它時,我只把這件事當做派定下來的‘任務去完成,對于書中的主要人物缺乏由衷的熱愛,因此,雖然我并未存心粗制濫造,可是在翻譯上確實不曾多下功夫,后來再版時也沒有好好修改我的譯文”蔣路:《關于“星”譯本的檢討》,《翻譯通報》1952年第6期,1952年6月15日,第5頁。。蔣路于1947年進入時代出版社,所謂的“領導同志叫我譯它”,即指時代社的羅果夫為各譯家指定選題。這部曾獲1947年斯大林獎金二等獎的《星》顯然引不起蔣路的興趣。其譯介姿態(tài)與最終呈現(xiàn)出的譯品,無不流瀉出鐘情于俄羅斯古典文學的蔣路內(nèi)心隱隱的困惑與不安。

相較于蔣路的糾結不安,在出版圈摸爬滾打、久歷風霜的施蟄存,在1949年之后倒顯得識“時務”般游刃有余。1951年,施蟄存由英文本轉譯保加利亞伊凡·伐佐夫的《軛下》,次年由文化工作社出版,列入“世界文學譯叢”。據(jù)施蟄存自述,是他向文化工作社提出了翻譯《軛下》的計劃,得到了后者的贊成和資助。文化教育委員會在20世紀50年代曾有協(xié)定規(guī)定,對與我國訂有文化協(xié)定的六個民主國家的書籍進行翻譯出版。據(jù)《1952年全年及1953年上半年我國翻譯出版與我國定有文化協(xié)定的六個民主國家書籍統(tǒng)計表》,保加利亞正是這六個人民民主國家之一,施譯《軛下》正位列表中參見《1952年全年及1953年上半年我國翻譯出版與我國定有文化協(xié)定的六個民主國家書籍統(tǒng)計表》,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5)》,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52—459頁。這六個民主國家分別是德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各類書籍的翻譯出版分別由文化工作社、世界知識社、平明出版社、光明書局、文化生活出版社、上雜出版社等私營出版社以及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承擔。。

1953年,施蟄存與王科一、王仲年合譯的愛倫堡《第九個浪頭》也由文化工作社出版。該小說從《蘇聯(lián)文學》刊載的英譯本轉譯。同樣是轉譯自英文版《蘇聯(lián)文學》的還有巴希洛夫的《榮譽》??梢哉f,不諳俄語的施蟄存憑借敏銳的嗅覺,立馬注意到了蘇聯(lián)文學在圖書市場中的重要性,更緊緊抓住英文版《蘇聯(lián)文藝》作為翻譯擇取的資源和標準。時任春明出版社編輯的施氏,還曾勸告春明的負責人孔另境,“凌渭民譯的《航程》是愛沙尼亞代表作,《蘇聯(lián)文藝》月刊上曾有介紹”,所以可以放心出版;更進一步建言:“‘春明現(xiàn)在應該趕快出書,不可再三心二意,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弟希望兄還是放膽將書印出來,甚至再多出幾本,文藝書到底不會有大毛病,而且銷路也不至于大不行?!鄙蚪ㄖ芯帲骸妒┫U存先生編年事錄(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91頁。

絕大多數(shù)私營出版社確乎如施蟄存所言,“放膽”出書。這股文學譯介與出版大潮,呈現(xiàn)出鮮明的消費導向特征,也正如出版總署對私營出版界的論斷:“大部分投機性的私營出版業(yè),則已開始投人民群眾學習政治與學習文化之機,積極活動起來?!薄冻霭婵偸瘘h組關于整頓和改造私營出版業(yè)的報告》,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6)》,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8頁。其迎合消費市場的投機行為,主要集中在爭譯搶譯的行徑中。陳克寒在檢查華東、中南出版境況時,就發(fā)現(xiàn):“一本好的外國小說,總有好幾個譯本。搶譯的現(xiàn)象很嚴重,特別是文藝作品,一些文藝翻譯者到國際書店搶購樣本。搶得以后立即向私營出版社登記,登廣告,確定專譯權。那個私營出版社實際成為文藝翻譯的統(tǒng)制者?!薄蛾惪撕畽z查華東、中南出版工作致有關部門及負責人的信》,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5)》,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頁。文化工作社的文學譯介,便是這般操作,“在出版選輯工作上,我們過去始終是無計劃的,大致是看到‘蘇維埃文學雜志所推薦、所刊登的就約人翻譯,至于譯文是否符合原著風格,是從不考慮的”,同時著眼于利益觀點,單純?yōu)橹l(fā)展私營企業(yè)而追求出版數(shù)量《附文化工作社的檢討》,《翻譯通報》1952年第6期,1952年6月15日,第6頁。。陳克寒給出的對策是“出版總署應趕緊出翻譯通報,以交換翻譯情報,組織翻譯工作”《陳克寒檢查華東、中南出版工作致有關部門及負責人的信》,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5)》,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頁。。實際上,《翻譯通報》并不能杜絕搶譯行為,茲舉一例。

徐凱其致信《翻譯通報》,表示準備翻譯E·科林的中篇小說《從南方吹來的風》,譯到一半,發(fā)現(xiàn)有新群出版社的葉至美譯本《南邊的風》。“當時我向某出版社接洽,他們鼓勵我,要我譯下去,但是等到譯好送去,他們又不要了,理由是已有別的譯本,營業(yè)方面怕受影響?!薄缎靹P其同志來信》,《翻譯通報》第1卷第4期,1950年10月15日,第71頁。事實上,這種情況并不少見,“私營出版商往往藉口別家已出版,對約定的譯稿棄置不顧,不履行與譯者所定的契約”,“無名的后進翻譯工作者的譯品通常不易找到出版的地方”《翻譯工作者筆談會》,《翻譯通報》第1卷第5期,1950年11月15日,第49頁。。葉至美看到徐信后,也作出回應,表示自己所譯《南邊的風》由英文轉譯,已是兩年前的事,他“并不愿意因為自己譯過并不能令人滿意的譯本,而防礙了別的同志的譯文的出版”葉至美:《關于“南邊的風”》,《翻譯通報》第1卷第5期,1950年11月15日,第33頁。。似乎搶譯復譯事影響到了心緒,在該期《翻譯通報》的“翻譯消息”專欄中,徐凱其列出了五種小說作為自己的計劃,并賭氣式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因為現(xiàn)在從英文翻譯蘇聯(lián)小說的很多,容易重復,所以我特多開幾種。假如第一種還沒有人翻譯,我就決定譯第一種;假如第一種已有人翻譯,就譯第二種;假如第二種也有人翻譯,就譯第三種……我很希望通過‘翻譯通報,能夠避免不必要的重復?!薄斗g消息》,《翻譯通報》第1卷第5期,1950年11月15日,第39頁。徐凱其的希望顯然落了空——僅《南來的風》,便有四個譯本之多。

與私營出版社的消費導向相伴生的,還有譯介中的通俗化傾向。在整個“十七年”的文學譯場中,翻譯界的論家多援用斯大林的語言學觀及朱柯夫斯基的翻譯理論,都強調(diào)譯文大眾化及翻譯為工農(nóng)兵服務,硬譯、歐化、語言上新的表現(xiàn)法等均不受待見參見操樂鵬:《魯迅譯論在當代(1949—1966年)——兼及文學翻譯的當代轉型》,《理論月刊》2019年第8期。。田德望直言文學翻譯工作者“應該向勞動人民學習”,盡量避免譯文的“書面氣”《“五四”談翻譯》,《翻譯通報》第2卷第5期,1951年5月15日,第10頁。。而在譯文擇取和加工方面,則體現(xiàn)為蘇聯(lián)兒童讀物和通俗讀物的大行其道。潮鋒出版社出版有“蘇聯(lián)科學幻想小說譯叢”潮鋒出版社的“蘇聯(lián)科學幻想小說譯叢”包括:奧霍特尼柯夫《探索新世界》,王石安、錢君森譯,1952年;阿·貝略耶夫《“康愛齊”星》,滕寶、陳維益譯,1955年;伊·葉弗列莫夫:《星球上來的人》,婁穆譯,1955年;等等。和“蘇聯(lián)冒險小說譯叢”潮鋒出版社的“蘇聯(lián)冒險小說譯叢”包括:尼·格列波夫《阿爾泰的小英雄》,柳朝堅譯,1954年;奧·柯里亞柯夫《勇敢者的道路》,民文譯,1954年;尼·托曼《好的印象》,嚴繼中、羅燕晉譯,1954年;葛·布良采夫《秘密路》,魯林譯,1954年;葛·布良采夫《匪巢覆滅記》,吳景平譯,1954年;格·阿達莫夫《驅魔記》,陳復庵、魯林譯,1955年;穆薩托夫、恰奇柯《山崗上的篝火》,子叢譯,1955年;等等。,另有元昌印書館、錦章書局、大明書局、新文化書社、新魯書店、吼聲書局、育才書局等出版社出版了“蘇聯(lián)小說通俗本”叢書,由通聯(lián)書店發(fā)行。1949年以前,錦章書局這類私營書店,本就極力注目于通俗文學,諸如馮玉奇、還珠樓主等言情、武俠小說;1949年之后,在通俗小說受到查禁之時,書局紛紛見風使舵,遂迅即轉向蘇聯(lián)通俗讀物的出版,一時間版次頻增、銷量頗大參見操樂鵬:《建國初期蘇聯(lián)文學通俗本考釋》,《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3期。。此外,有關蘇聯(lián)兒童讀物的叢書,不勝枚舉。1953年,中宣部在中南海慶云堂召開討論改善兒童讀物出版狀況和蘇聯(lián)文藝書籍出版分工問題會議,曾提道:“國營及公私合營出版社出版兒童讀物太少,從1950年至1952年3年中,國營及公私合營出版社出版兒童讀物只占全部兒童讀物種類27.56%,占印行冊數(shù)53.22%;私營出版社占種數(shù)72.44%,占印行冊數(shù)46.78%?!薄吨行空匍_討論改善兒童讀物出版狀況和蘇聯(lián)文藝書籍出版分工問題會議紀要》,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5)》,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06頁??梢哉f,在蘇聯(lián)通俗讀物和兒童讀物的出版上,私營出版社占據(jù)著巨大的份額。

三、翻譯整風中的私營出版業(yè)及文學譯介

私營出版業(yè)的消費導向和通俗化取徑,既對國營出版與發(fā)行造成了實質性的擠壓,也導致了翻譯出版界一連串的亂象。出版總署共和國初期,出版總署(1949—1954年)的政策制定、機構運作與制度推行,在收編與整合全國出版業(yè)的同時,也控制、影響著文學翻譯與出版。等機關不得不出面整治之,對私營出版業(yè)的改造與對翻譯家本人的思想改造并行不悖。

面對搶譯、濫譯作風支配著的翻譯界,翁濂提出要展開翻譯界的三反運動:“資產(chǎn)階級的私營書店,在文化事業(yè)的招牌下大干投機勾當,他們盲目地追求利潤,他們企圖以多出書籍來搶奪市場。為了達到這種目的,他們不惜使用任何手段。他們千方百計地破壞政府對出版事業(yè)的管理。他們甚至打入出版行政機關及某些國營出版機構,來竊取管理出版事業(yè)的情報,或腐蝕這些機關中的干部,從而和工人階級爭奪出版事業(yè)的領導權。”翁濂:《展開翻譯界的三反運動》,《翻譯通報》1952年第3期,1952年3月15日,第3頁。致力于馬列文論譯介的谷鷹在《翻譯與商品》一文中同樣指責私營出版業(yè)混亂的無政府狀態(tài),“大家搶先出版,只管快出、速成,不管內(nèi)容、水準等等”,翻譯工作“如像單純商品生產(chǎn)一樣,是獨立的、零碎的、散漫的、各個工作者之間沒有聯(lián)系,也不知道讀者和社會所需要的東西”谷鷹:《翻譯與商品》,《翻譯通報》第1卷第1期,1950年7月1日,第20頁。另,該處引文,原文標點如此。。

在這種情境之下,翻譯質量自然無法保證。出版總署署長胡愈之在第一屆全國翻譯工作會議中就明言:翻譯現(xiàn)狀“最嚴重的是目前翻譯出版物的質量低,重復浪費,翻譯工作缺乏計劃性”胡愈之:《第一屆全國翻譯工作會議開幕辭》,《翻譯通報》第3卷第5期,1951年12月15日,第4頁。。三反運動波及翻譯界后,不少私營出版社作出檢討,其中最常見的反省便是缺乏必要的編輯部及譯校人員。作家書屋自陳以翻譯為中心業(yè)務,“兩年半以來,在最初布置翻譯工作的草創(chuàng)時期,因無一定的編譯計劃及嚴格的校訂制度”,以致發(fā)生像沈志遠指出的“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被誤譯為“聯(lián)共布黨史短期培訓班”的大笑話。1951年起,作家書屋成立了編譯委員會,但因人手短缺,“每部譯稿未能完全做到逐字逐句的仔細校訂”《作家書屋的自我檢討》,《翻譯通報》1952年第1期,1952年1月15日,第29頁。沈志遠的批評刊于1951年12月15日《翻譯通報》第3卷第5期。,所謂的編譯委員會,形同虛設。三反運動中,文化工作社因譯品低劣,遭到諸多批評對文化工作社譯品的批評,主要集中于韋叢蕪的譯作。。文化工作社也做了一番解釋:“解放以來,本社所出譯本大小近五十種,但對待這一工作,我們是不夠負責的”,“在去年(1951年——引者)八月以前,我們始終沒有一定的審稿制度。對于來稿,個別的也只是臨時約請其他譯者看一看,而對大多數(shù)的譯品,我們都因盲目信賴譯者,以為他們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前輩,都從事翻譯多年,甚至一二十年了,便以為他們的譯品大致不會差了。因此,對于這類譯者的來稿,我們不僅沒有對照原文加以審閱,甚至二三校校樣、大樣也都信任譯者自行校閱”,“在出版選輯工作上,我們過去始終是無計劃的,大致是看到‘蘇維埃文學雜志所推薦、所刊登的就約人翻譯,至于譯文是否符合原著風格,是從不考慮的”《附文化工作社的檢討》,《翻譯通報》1952年第6期,1952年6月15日,第6頁。。

為了提高和保障翻譯質量,當代論家往往將翻譯視為莊嚴的政治任務,這卻無不消解著個人主義的文學翻譯觀及其審美特質。在金人看來,“翻譯工作是一個政治任務”,“如果把這個問題提高到思想性,也就是與政治結合起來,而翻譯工作者也循著這個方向來工作,那末什么‘信、達、雅與‘直譯意譯問題都可以解決”金人:《論翻譯工作的思想性》,《翻譯通報》第2卷第1期,1952年1月15日,第9頁。。

穆木天將心懷個人主義作風和資產(chǎn)階級思想垃圾的翻譯工作者分為如是幾類:“有作商人的尾巴,唯利是圖的,極端個人主義的翻譯者。有拒絕思想改造,只靠單純技術,發(fā)家致富的所謂‘在野翻譯家”,“有壟斷市場的宗派主義的翻譯者,這一類人在另一方面也是個書商,不管成品好壞,只要是自己小圈子中人譯的東西,就給出版。還有孤高自賞的翻譯者,這一類人不顧人民的需要,選擇原作翻譯,必須合乎自己的風趣”穆木天:《我對翻譯界三反運動的初步認識》,《翻譯通報》1952年第4期,1952年4月15日,第5頁。。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或資產(chǎn)階級出身翻譯工作者“頭腦中還存有舊的一套資產(chǎn)階級的剝削思想,也就是投機取巧、損人利己的極端個人主義思想。他們雖然在新中國工作著,但還沒有‘脫胎換骨而成為真正工人階級的一員”,“他們往往把自己的利益和不法出版商的利益結為一體。為了從出版商利潤中分得高額的版稅或稿費,他們也就不惜使用任何手段來從事翻譯上的粗制濫造,偷工減料,以至實行不法的侵占和中間剝削”翁濂:《展開翻譯界的三反運動》,《翻譯通報》1952年第3期,1952年3月15日,第3頁。。在自我檢討上,穆木天做出了表率,認為自己不該翻譯紀德的作品,“現(xiàn)在想起來,‘窄門的翻譯是代表著我的思想中黑暗面發(fā)展到最高度的一個時期”穆木天:《我對翻譯界三反運動的初步認識》,《翻譯通報》1952年第4期,1952年4月15日,第5頁。。許多譯家紛紛表態(tài)。作家書屋的孔柯嘉陷入自責:“為了我能剝削更多的稿費,我就多選材料、多請譯者、多譯書、快出書。這一切也正是企圖多編刊書籍來占奪市場。”孔柯嘉:《三反運動挽救了我》,《翻譯通報》1952年第5期,1952年5月15日,第5頁。蔣齊生也坦白道:“過去的翻譯工作,或多或少受生活的鞭子及資本家的錢袋的影響”,現(xiàn)在的翻譯工作應“確定作人民民主主義建設的一部分,并且嚴格為它服務”《翻譯工作筆談會》,《翻譯通報》第1卷第1期,1950年7月1日,第34頁。。

循此,對于翻譯者而言,從事翻譯首先需要具備的條件并非是外語和母語能力,而是政治意識的純正。翻譯技術、語言風格等要素已然不再重要,文學翻譯中的技術觀點遭到抨擊如曹汀所言:要“反對不重視政治的單純技術觀點”,“有些同志集中一切力量學習俄文,不注意政治,或不愿意參加黨團活動或社會活動,認為自己政治學習得再好也不能解決工作問題”。參見曹?。骸蛾P于機關編譯機構中的翻譯工作》,《翻譯通報》第3卷第5期,1951年12月15日,第26頁。。“有好些人以為學會俄文,就可以譯蘇聯(lián)文學作品。不錯,譯蘇聯(lián)文學作品,必須把俄文學好。但是,如果在世界觀上是落后的,在文藝學的修養(yǎng)上是薄弱的,??空Z言投機”,“如果一個譯者,在世界觀上是落后的,在文藝學的修養(yǎng)上是反動的,那么,就算他中外語言能力俱佳,他的譯品,難免會是奇形怪狀的”穆木天:《關于外國文學名著翻譯》,《翻譯通報》第3卷第1期,1951年7月15日,第13頁。。高植的自我檢查,明顯是受此影響:“我把翻譯當作一種純技術工作,從不考慮工作的效果和影響是否對社會有利益,是否為剝削統(tǒng)治階級點綴門面。我把我的作品當作了商品,在市場上追求高價,也不管買主是誰,也不問為誰服務?!备咧玻骸稒z討我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翻譯通報》1952年第4期,1952年4月15日,第6頁。具體到翻譯操作層面,甚至在翻譯注釋時,都需警惕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入侵。穆木天“在譯巴爾扎克時,關于注釋,犯了資產(chǎn)階級材料主義的毛病,而且,有原則性錯誤的注釋,隨時隨地可以發(fā)現(xiàn)。注釋上材料主義,和那些資產(chǎn)階級觀點的注釋,都是不可饒恕的。這一類錯誤,比錯譯幾個字要嚴重得多”穆木天:《我對翻譯界三反運動的初步認識》,《翻譯通報》1952年第4期,1952年4月15日,第6頁。。

為了配合作為政治任務的翻譯,個人奮斗式的埋頭苦譯(如傅雷)遭到摒棄,而集體翻譯的方式受到追捧。徐永煐認為“集體翻譯應當能夠比各個人所用的腦力加起來還更大的效果”徐永煐:《談集體翻譯》,《翻譯通報》1952年第1期,1952年1月15日,第13頁。??稍趯嶋H譯介過程中,集體翻譯未見得能夠在文學翻譯中發(fā)揮效用。如楊人楩的精準觀察:“遇著銷路一定好而份量較大的書,更不惜分由數(shù)人合譯,而有翻譯界的‘接力賽跑”,“集體搶譯除增加錯誤與笑柄之外,還有前后不能照顧的毛病”。趕著出版,譯校走馬觀花,“參加‘接力賽跑的人,除他自己擔任的一段以外,可能就不曾把全書讀完一遍。參加集體搶譯的人,所學又未必相同”,“集體搶譯的現(xiàn)象,可能完全是出版家造成的”如呂叔湘等:《“五四”翻譯筆談》,《翻譯通報》第2卷第5期,1951年5月15日,第14頁。。翻譯上的接力賽跑往往造成譯本的前后不一乃至割裂。而“你譯上卷,我譯下卷,這家書店出上集,那家書店出下集”《翻譯工作者筆談會》,《翻譯通報》第1卷第4期,1950年10月15日,第50頁。的狀況,更給讀者的購買、閱讀帶來不便。

當代譯場對私營出版業(yè)的翻譯控制還體現(xiàn)在對譯本擇取的審查。“有些作品是無足輕重的,甚至是有害的,有些作品,不錯,是名著,但翻譯上又問題頗多?!睘榱私逃?、文藝建設,向帝國主義文藝作斗爭,“我們要肅清市場上的那些有反動性的文藝作品的譯本”,“這不但可以掃清毒素,還可以節(jié)省紙張。出版家應當自動地停印對人民有害的文藝作品的譯本。就如陀斯陀也夫斯基的‘兄弟們,也應在停印之列”穆木天:《關于外國文學名著翻譯》,《翻譯通報》第3卷第1期,1951年7月15日,第12頁。其中,“陀斯陀也夫斯基的‘兄弟們”,今通譯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另,原文標點如此。。平明出版社就曾遭到指責。王者香認為:平明出版社“在若干好書中間卻夾雜了一些成問題的書,最突出的就是安德烈夫的《七個絞刑犯》和《總督大人》。我們知道,安德烈夫的市儈思想早已在蘇聯(lián)被徹底清算了。像《七個絞刑犯》那種鼓吹人生是絕望,是悲觀,《總督大人》那種宣傳民粹派革命方式的書,蘇聯(lián)人民早已把它摒棄了,對我們中國的人民來講更無絲毫裨益之處;即在藝術手法上都毫無值得學習之處,今天我們出版家還故意印這種書,并且還譯上一本高爾基的《回憶安德烈夫》,顯然是出版者企圖想用高爾基來為安德烈夫辯護,藉以欺騙讀者。殊不知高爾基講話時是在三十年前,今天的具體環(huán)境完全不同于當時。如果出版者想用這來迷惑讀者,而出版安德烈夫的反動小說,這簡直是高爾基的罪人”王者香:《要多出幾本好的翻譯書》,《翻譯通報》第1卷第1期,1950年7月1日,第9頁。。不僅是譯本擇取會受到批評,甚至連譯者序跋,都要經(jīng)受審查。“在檢查譯品時,對于原著的思想性,藝術性,一直到注釋,序文,一切方面,都應當做縝密的檢查。”穆木天:《我對翻譯界三反運動的初步認識》,《翻譯通報》1952年第4期,1952年4月15日,第6頁。泥土社就遭出版總署的點名批評:泥土社在1952—1953年所出《盜用公款的人們》及愛倫堡《歐洲的毀滅》二書,“原著均為作者的早期作品,前者寫于1926年,后者寫于1923年,都有若干缺點,在蘇聯(lián)早已絕版”,就連卷首插圖,也出了政治問題,“《歐洲的毀滅》中譯本卷首附印梅葉荷德劇場根據(jù)此書改編的戲劇劇照一幀,梅葉荷德早已被批判,亦不妥”《出版總署關于注意私營出版社亂出版翻譯書的情況致華東新聞出版局函》,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6)》,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頁。。

四、京滬之間:私營出版社的聚散與文學翻譯的“當代”進程

自1948年始,中共中央開始了對出版事業(yè)的接收和調(diào)整,其政策包括:一為沒收國民黨反動派的出版機關,如正中書局、中國文化服務社、青年書店等;二是對“民營及非全部官僚資本所經(jīng)營的書店,不接收,仍準繼續(xù)營業(yè),如開明、世界、北新等書店屬之”《中共中央對新區(qū)出版事業(yè)的政策的暫行規(guī)定》,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1)》,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鑒于共和國初期國營出版、發(fā)行力量的薄弱,私營出版業(yè)在新中國成立伊始至三反運動之前,其實是受到了相當程度的肯定與扶助。除了不少私營出版社由民國平安過渡至共和國,新中國成立后新創(chuàng)辦的私營出版社也不在少數(shù)(巴金、李健吾、李采臣等人于1949年登記創(chuàng)辦的平明出版社即為其中之一)。據(jù)統(tǒng)計,至1950年3月,全國11個大城市(北京、天津、上海、寧波、杭州、濟南、武漢、長沙、廣州、重慶、西安)共有私營書店1009家。這一千余家書店包括相當多的經(jīng)營古籍、舊書、連環(huán)畫的書攤書鋪等,它們專營圖書販賣,未涉書籍出版;而能夠經(jīng)營出版的則有244家,其中上海占81%,計199家,北京23家,天津9家。1952年,私營出版社漲至321家,到了1953年底,全國共有出版社361家,其中國營出版社65家,公私合營出版社6家,另有私營出版社290家。隨著翻譯界三反運動的開展以及公私合營的加快進行,至1954年,私營出版社僅余97家,私營出版業(yè)自1949年至1953年的增長勢頭被遏止。到了1956年全行業(yè)公私合營后,私營出版業(yè)暫告一段落。不同的私營出版社,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遭際各有不同。三聯(lián)書店由出版總署直接領導,在形式上是公私合營,但事實上和國營書店十分接近《胡愈之在三聯(lián)書店第一次全國分店經(jīng)理會議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2)》,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頁。在胡愈之最初的設想中,三聯(lián)書店應該在1949年以后取代新華書店的位置和地位。。另有一批書店紛紛合并,其性質也變?yōu)楣胶蠣I:如廣益書局、人世間出版社、北新書局合并成立出版通俗讀物的私營四聯(lián)出版社;上雜出版社、文化工作社、文光書店、國際文化服務社、棠棣出版社合并為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由于其運作方式和屬性已與私營出版社迥異,故本文論述的對象,并不包括是類公私合營的出版社。

從私營出版社的地域分布來看,1953年的290家私營出版社,華北區(qū)(京津)有25家,華東區(qū)有263家,中南區(qū)2家。而華東區(qū)的私營出版社又集中在上海,南京僅有畜牧獸醫(yī)圖書出版社,杭州僅有新醫(yī)書局,中南區(qū)的兩家為漢口的基督教圣教書會和兒童文化社。1954年,私營出版社銳減,北京剩余9家,上海尚有81家。也即是說,所有出版文學藝術類的私營出版社(包括前文述及的所有私營出版社),只存在于京滬兩地,且以上海為大宗。

職是,京滬以外,即便不能認為是文學翻譯的荒漠,卻也使譯家倍感寥落。身處武漢大學的袁昌英正有此困擾:

但是指南盡管在手,風標盡管明確,我們到底應該咀嚼些什么東西,消化些什么東西,卻又成為問題。武大外文系一些同志自解放以來,確實全心全意想依著毛主席的指示、來著手介紹外國文化——個人或集體翻譯外國文藝作品。然而偏處一隅的我們對于整個翻譯的政策與動態(tài),摸不著頭尾,不能決定譯些什么書:什么時代,什么作家,什么樣的書。新書是我們這里最不易得到手的東西。每一本新書到了我們手里的時候,我們就擔心北京上海一帶的朋友已經(jīng)捷足先登著手翻譯了。即偶然想冒險翻譯,對于立場觀點,又怕犯錯誤。即或認定立場觀點不成問題,我們?nèi)允遣桓覄邮址g,因為將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脫了稿的時候,不知投向何處去出版。袁昌英:《翻譯界的急切問題》,《翻譯通報》第3卷第2期,1951年8月15日,第20—21頁。

1950年,國際書店成立,地址設在北京東總布胡同10號,專門經(jīng)營外文書刊報紙的進出口。遠在武漢,也難怪外文“新書不易到手”為了使翻譯獲得充足的源文本,國際書店由此設立,專門經(jīng)營外文書刊報紙的進出口。根據(jù)《新華書店試行組織條例》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國際書店是“在總店直接領導下,統(tǒng)籌辦理國內(nèi)外書刊的進出口經(jīng)銷事宜;領導、管理國際書店各地書店(辦事處),經(jīng)營國外出版書刊的經(jīng)銷工作”(參見《管制國外出版物進口暫行辦法》,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3)》,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頁)。。即便有了翻譯的原材料,茫然于首都的文藝方向和翻譯政策,袁昌英們依然縮手縮腳。南京文聯(lián)成立過翻譯工作者聯(lián)誼會、翻譯組等組織,但南京翻譯工作者的翻譯活動,若要尋求出版,依舊要依靠上海出版業(yè)(如上文述及的正風出版社,編譯人員多在南京,出版、發(fā)行必在上海)。在徐凱其眼中,“南京的翻譯界是十分冷落的”。南京翻譯界的組織也是散漫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組織。大家都各自為政,不相為謀《徐凱其同志來信》,《翻譯通報》第1卷第4期,1950年10月15日,第71頁。。

京滬之間,亦有些微異同,仍需仔細辨認。1945年抗戰(zhàn)以后,大批私營出版社從重慶、四川、云南等地遷回上海;與此相伴生的是各地新華書店系統(tǒng)的崛起。1949年,新政權定都北京,文學中心再度北歸。不僅國際書店設在北京,1951年及1954年的翻譯會議均在北京召開。正因此,北京之外的袁昌英們,在沒有及時接到會議指示之前,也難怪對風向標著實摸不著頭腦。1950年,時代出版社將總社移至北京參見《翻譯界動態(tài)》,《翻譯通報》第1卷第2期,1950年8月1日,第27頁。1952年蘇聯(lián)塔斯社將時代出版社移交,出版總署接收后,委托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會負責領導該社。,在北京設置總編輯部及印刷廠。雖然編譯人員大都還在上海,“但是領導工作已經(jīng)移到了北京”(如蔣路等翻譯家便是此時隨時代出版社入京),時代出版社今后出版的主要方針已經(jīng)不是報紙雜志,不是政治經(jīng)濟的小冊子,而主要是蘇聯(lián)文藝作品了。北京作為首都,對文學譯介的把控較為嚴苛;上海作為私營出版業(yè)的集中地,在出版政策松弛之際,呈現(xiàn)出喧嘩之姿,攜帶著多元混沌的異質性。三反運動所處理的出版界弊病,也大都集中在上海,似乎總有那么一股離心之力的牽引,使得上海無法完全成為規(guī)約后整齊劃一的圖紙。

五、結? 語

學界對中國當代文學(1949—1976)的敷陳與衍義,常建基于“轉折”的歷史敘說。20世紀50—70年代的文學遂得以靜態(tài)的“一元化”概括。當代文學的譯介與出版研究亦一定程度嵌套于此種敘史語法,隨即懸置了文學翻譯與出版在轉折中的整合與重組、漸進與激進、賡續(xù)與嬗變之脈絡化進程,遮蔽了譯史與出版史中原有的鮮活細節(jié)及思緒氛圍。即如當代文學譯場所召喚并建構起新的世界文學視野,其中自是以蘇俄文學為最大宗。這依靠蘇俄文學譯介所占當代翻譯文學總量之比例,便不難見出。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直觀、確鑿,可也隱藏了蘇俄文學在社會主義中國彌散、傳播之進路。正如有研究者對20世紀50年代初人民裝的論述:“彈詞家穿藍布長衫上臺,一時蔚為風氣,成為‘節(jié)儉的表征”,普通的上海市民未必“是思想進步才熱衷于列寧裝、人民裝,也是將藍布為衣作為時尚追逐之。藍布甚至一躍而為長袍、童裝的新寵。其時,有不少小報作者大聲疾呼上海普通人不一定硬要藍布為衣,這種只求形式上的進步是與當時提倡的節(jié)約之道相抵觸的”。此時的上海,人民裝“逐漸由一種象征簡樸風格的服裝演變成一種時尚化的裝扮。它超乎了人民裝初始的使用功能和象征意義,而流行于都市風尚”杜英:《重構文藝機制與文藝范式:上海,1949—1956》,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56頁。。蘇俄文學最初的角色正與人民裝相同。1949年底至1950年初,邵洵美為了適應新社會,在他的時代書局大量出版蘇聯(lián)文學及馬列文論書籍。邵氏的煞費苦心慘遭《人民日報》的痛詆:其出版的蘇聯(lián)文學譯文粗制濫造,其出版的馬列主義書籍中雜有“托派分子”的論著。一代出版家的出版事業(yè),至此終結。據(jù)賈植芳的回憶:“他不解邵洵美這樣一個崇尚自由的文化人,竟在解放初期突擊出版一批馬克思主義的早期著作,誰知大半屬于第二國際代表人物的著作,故而受到報上文章嚴厲批評,書局也就很快關了門。”賈植芳當時就啞然失笑:“邵洵美怎么忽然異想天開地要吃馬列主義的飯了?”邵綃紅:《天生的詩人: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329—330頁。蘇俄文學在解放前后屬于熱銷書籍,私營出版社和出版人本著對商機的敏感,均迅速轉向蘇俄文學的譯介。將蘇俄文學視為政治庇護和新的體認身份的“紅色”標簽如邵洵美者,也在在不乏其人??偟膩砜?,從1954年開始,私營出版社受到了較大的限制。部分出版社開始公私合營的進程;如育才、吼聲等出版社因實力較弱而自動歇業(yè);泥土社受到胡風事件的牽連泥土社由許史華創(chuàng)辦,以胡今虛、尹庚、張禹、應悱村等同人為編輯力量。在翻譯文學而外,因胡今虛等人與魯迅的淵源,出版了《魯迅小說講話》《魯迅作品及其他》《魯迅的故事》《魯迅和青年》等書;又以胡風為中心,出版《文藝筆談》《論現(xiàn)實主義的路》《文藝的任務及其他》等文藝理論著作。在胡風事件中,泥土社因出版過胡風、賈植芳、耿庸、牛漢等人的著譯,被指認為胡風集團出版社、胡風集團的黑據(jù)點,“‘泥土社是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重要根據(jù)地。一九五○年張禹在臺盟工作時即與違法投機出版商胡風分子許史華等人組織‘泥土社,建立起反革命活動的據(jù)點。張禹就是這個出版社編輯部的實際負責人和‘理論審查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編:《揭露胡風黑幫的罪行》,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版,第242頁)?!搅?956年全行業(yè)公私合營,私營出版社被取締。至此,文學譯介與出版徹底進入了計劃化、一體化的歷史行旅。

〔作者操樂鵬,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A Review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by Private Publishing Houses from 1949 to 1956Cao Lepeng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new publishing system had not been fully established. Meanwhile, the private publishing industry had not been completely integrated into the system. In the same context, literary translation was in a state of chaos. The translation of world literature by the private publishing industry showed the trend of increasing Soviet literary translation. Being consumption-oriented, the books were translated in a rush and in low quality. Besides, there was a mass-oriented preference for popular books and childrens books. Then, individualism in the work of translation declined, replaced by a “contemporary” situation in which translation was a collective work and a political task. Translators and publishers had various motivations and strategies. Beijing, Shanghai and other places presented diverse translation spaces.

Keywords:literary translation, private publishing hou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Beijing and Shang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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