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說邂逅,那一年我18歲。
話說十八一朵花,那么青澀的年紀(jì)能開出什么花?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鄉(xiāng)村, 18歲的大姑娘在長輩的世界,宛若養(yǎng)蜂人追春風(fēng)趕花潮,那是不一般的著急。更何況我的媽媽小時候是個坐在墻頭上綁上木蹺,能踩著高蹺滿莊跑的主,別說我的姥爺姥姥為之有多操心,就連我聽媽媽叨叨她為姑娘時的軼事,心兒都按捺不住跟著高蹺飛。這么火辣的小妮子,當(dāng)年誰家的愣頭青能降得住我的老娘呢!
踩高蹺于我是陌生的游戲,我童年看的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為此媽媽特意給我做了一雙芭蕾舞鞋,有模有樣踮起腳尖旋轉(zhuǎn)一圈,而后束之高閣。那份禁錮的痛,6歲的我承受不了,誠如媽媽說她小時候逃避裹腳一般,姥姥裹一次,她就拆一次。姥姥說不該心疼小孩子,拖到8歲才裹腳,懂事了就知道反抗了。最后姥姥咬著小米牙啐道:“你個大腳丫丫,將來怎么找婆家?”想來每個縱容兒女的老娘心都是類似的,只不過年少的任性是需要輪回才會懂的。
媽媽說她有一幫子小姐妹喜歡踩高蹺,數(shù)她年紀(jì)小跑得快,最利索的三嬸子都趕不上她。我以為三嬸子是個小老太太,媽媽說三嬸子是個小媳婦,隔壁山東村嫁過來的。我以為隔壁山東村有多遠(yuǎn),媽媽說隔壁山東村就隔著一條土路,路那邊是山東,路這邊是江蘇。我以為江蘇是我的一個老家,可是在部隊大院里,媽媽遇見山東人喊老鄉(xiāng),碰到江蘇人喚老鄉(xiāng),那么山東和江蘇就都是我的老家了。這時候,媽媽又說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父母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老家。我曾經(jīng)以為南方的那個小海島就是我的老家,可是父母又帶著我漂洋過海來到北方?!袄霞摇睂τ谀晟俚奈遥褪且粋€個流動的驛站。
當(dāng)我10歲第一次走進(jìn)媽媽的江蘇老家,站在觸手可及山東的土路上,老家的概念并沒有因為身臨其境而感到真實。村里的冬夜真黑??!低矮的茅屋燒了土炕,一襲深色大襟的小老太太們,簇?fù)韲趮寢屔磉?,她們挨個拉著媽媽的手,鄉(xiāng)音此起彼伏。小小的我緊挨著媽媽坐在小板凳上,忽閃的油燈下,目光所及是一堆小腳,其中一雙鞋面上繡了朵鮮艷的花,順著花兒往上瞧,清瘦的小老太太自然擁有一雙纖纖小腳。后來媽媽告訴我,她就是三嬸子。那個踩著高蹺追趕我的小竹子媽媽的三嬸子,原來這么好看。其實媽媽的這些老姐妹都不老,是什么讓她們看著如此滄桑,灰暗的布衣好似認(rèn)命的日子,唯有的色彩則是三嬸子的繡花鞋。三嬸子的家小巧潔凈,兩間草房是個套屋,媽媽說當(dāng)年過門這兒掛了個藍(lán)色門簾,繡了幅梅雪爭春,而今想起媽媽昔日說這話時,語氣好輕柔。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一年冬至,三嬸子邀小竹子來家繪鞋面,待到天色漸晚欲回家時,一掀門簾撞上了匆匆往里趕的軍人,慌亂躲閃間,只聽那人說:“喲!不認(rèn)識人了。”小竹子抬眼望去,多么俊朗一男兒!一身戎裝似曾相識。若是沒有對方的猛然相問,小竹子一個小丫頭,自然不會直愣愣瞅著人家,越瞧越覺得那人眉眼的笑意在加深,瞬間紅了臉。這時三嬸子一把拉回了羞澀的小竹子,又推了一把含笑的軍人,說:“別鬧,你離開咱莊的時候,她還小著呢!小竹啊,他和你爹一起打過長工,寄住過你家清水河邊的竹林小屋,想起來了吧。”
原來是他!他是隔壁山東村的,自小要飯來到江蘇村。記憶中的小哥高高瘦瘦,歇工時常帶著莊里的孩子們穿梭于竹林間追兔子。17歲那年參軍,一走就是九年。如今軍人回鄉(xiāng)偶見小竹子,楚楚可人怦然心動,一打聽還是故人,委托同村的三嬸子牽線,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出相親。做媒的最高境界就是邂逅吧,有時候緣分打開的方式很重要。
姥姥聽說當(dāng)年的孤兒來求親,胖墩墩的小腳一跺堅決不同意,說出的話兒字字炫麥芒:“家雀還有一個屋脊角,他有啥?”沒有半間茅屋的老家就是個虛擬的坐標(biāo),他啥也沒有,只有滿心喜歡。任憑姥爺姥姥黑天白夜的絮叨,拗不過小竹子又是一個偏偏在乎“喜歡”的,即便姥爺姥姥不準(zhǔn)備嫁妝也要嫁了。
昔日的感情至簡,一諾傾情。軍人返回部隊的那一天恰好逢集,他對冒雪送行的小竹子說:“我給你買點啥吧?!庇谑切≈褡拥亩股隙嗔艘桓便y耳環(huán)。
我18歲那年的一個午后,屋檐下的家雀竊竊私語,媽媽取出了塵封的銀耳環(huán),梅花托、水滴墜。媽媽說,這款耳環(huán)叫一滴水。我輕輕戴上耳環(huán),搖了搖小水滴,一陣梅花雪瞬間迷離了媽媽的眼眸。
歲月不負(fù)卿,一簾幽夢猶在,邂逅的門檻上開著一朵花,那一朵永遠(yuǎn)是屬于媽媽的。
【作者簡介】梁小萍,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各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