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做翻譯的事,案頭一直放著《傅雷全集》第十九卷──《家書卷》。
對兒子傅聰除了談音樂、文藝和品德、學養(yǎng),傅雷也提及自己的翻譯情況,尤其多次談到翻譯之難、之苦。
在我們想象中,這樣一位大翻譯家,精通法語和母語,翻譯起來一定文思泉涌,所以能在30余年內(nèi)完成500多萬字的譯作,把巴爾扎克、伏爾泰、羅曼·羅蘭的作品譯得精彩絕倫。
然而,文學翻譯畢竟不是輕松的事情,愛翻譯的魯迅就說:“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睂Ω道锥?,要譯的書也有很多生詞。翻譯巴爾扎克的《幻滅》三部曲,他起初甚至嚇了一跳,因為發(fā)現(xiàn)原文中“有一千一百余生字”。但他似乎沒有出冷汗,只是后悔沒早點下記生字的苦功。“天資不足,只能用苦功補足。我雖到了這個年紀,身體挺壞,這種苦功還是愿意下的?!?/p>
他還說:“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庇终f:“常常是改來改去,左也不稱心,右也不如意,改稿謄清后還得改一次,等到書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薄陡呃项^》結(jié)尾的附記寫道:“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譯,一九五一年七月重譯,一九六三年BrSTfXOyyuiQax4K+HXwhWhk2DFJ/wGsCdLqasTegm4=九月重改?!币徊拷?jīng)典譯著就是這樣一遍遍譯出來、改出來的。
文學翻譯不僅難在生詞多、句型復雜,也難在西方作品里的哲學觀點或宗教思想,我們東方人不能輕易理解。巴爾扎克有的小說哲學味特別濃,傅雷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覺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為了準確通順地譯出來,他就得“花很大的耐性”去讀研究巴爾扎克小說的論著。
文學翻譯辛苦,然而,傅雷也從中收獲了快樂。他對傅聰說:“工作對我來說變成一種激情,一種狂熱,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對我有所裨益?!?/p>
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厚厚四大卷,傅雷以四年時間翻譯了這部百萬字巨著。他在翻譯過程中常像音樂家克利斯朵夫一樣充滿歡樂,并在《譯者弁言》摘引了這一段話:“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xiàn)在的與未來的一切成就,創(chuàng)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chuàng)造才是歡樂。唯有創(chuàng)造的生靈才是生靈?!?/p>
傅雷一生挨苦受難,因為文學創(chuàng)造而有了歡樂。
他閉門譯述,備嘗孤獨,但他說:“任何孤獨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獨,精神思想的孤獨?!闭驗橛胸S富的精神思想,所以他是快樂的,能始終耳聞江聲浩蕩,眼見太陽普照大地。
(潘光賢摘自2024年3月18日《大公報》,王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