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我們在細密的雨絲里
挖土埋葬老祖。這是一個
草木蔥蘢的春天
陽光透過稀薄的云層
雨水里的事物清朗明亮
我們一邊挖土一邊感慨:
多好的土啊,潔凈,松軟
雨水輕微潤濕了它們但
內部仍舊干燥暖和
挖到深處,一叢刺茅根
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味
清熱止咳的兒科草藥
孩子夜咳,數(shù)天未愈
此前數(shù)天,家人找遍了
周圍的山地。病臥的老祖
在焦急中默默流淚。尋藥持續(xù)到
葬禮的前一天。孩子
老祖多么掛念你,隔著生死
隔著陰陽兩界,她還是把藥
遞到了人世
誰見過漫天濃霧,凝結成
雨水和冰凌,誰曾經(jīng)在這樣的
雨霧中,呼吸、戍邊,沿著濕漉漉的
國界線穿行。誰見過
郁郁蒼蒼的青苔,潮水一樣
漫過起伏的群山,漫過彈痕斑駁的
石頭掩體,漫過同袍的
陵園和墓碑。誰的胸腔中
就會涌起一陣熱血,以阻止
蔓延的寒意和荒蕪。誰在寂寂長夜
聽見過數(shù)千平方公里的松濤
發(fā)出怒吼。誰的胸腔中
就會升起同一陣松濤的回聲
誰在云開雨霽的清晨,把目光
轉向界碑下的一朵小花
照耀花朵的陽光,就會
同時照進誰的胸腔
礫石和黃沙涌向天邊
曠野的盡頭,冰川閃著
冷峻的寒光。樹冠狀的白云
從起伏的峰頂,輕輕移向
細草稀疏的峽谷
幾只巖羊剛從那兒經(jīng)過
它們啃噬過的草莖,還留著
唇舌的溫潤,它們涉過的溪澗
流水漶漫,無邊
尚未成型,尚未被命名
夏季匆忙,是霜雪
和寒風間,一次急促的
暫停。雨點從云端
墜向戈壁和沙礫的
過程中,筋骨和血肉
被抽離了,落到羅布麻
腳邊時,只剩下一絲
微弱的水汽。去昆侖山
的路上,這是沿途
唯一的植物,它在荒漠
短暫的夏天和稀疏的
雨水里,匆忙地發(fā)芽
抽葉,開花,受孕,結籽
趕在白雪覆蓋荒野前,把種子
埋進沙地……我愛它的
卑微和堅韌,也愛它此時
正在綻放的花朵——
一簇簇淡紫色的微芒
輕輕晃動,把鋪天蓋地
涌到身前的荒涼,推遠一些
再推遠一些……
童年的夏夜,我在滿天繁星下
久久站立,仰頭確認
北極星的方位
農忙時節(jié),我一次次跑到田間
在埋頭勞作的鄉(xiāng)鄰中
尋找父母的身影
小學的暑假,電線桿上的大喇叭
高聲廣播:村口池塘里
兩個孩子溺水身亡,身份不詳
請各戶家長速來認領。
父母趕到亂哄哄的人群中
找到我和弟弟時
我們弟兄倆也幾乎同時
認出了他們
2012年凌晨的昆明火車站
我站在冷風凜冽的出站口,等候
從黑龍江打工回來的父親
人潮涌動,一張張風霜浸染的面龐
那么相似,那么難以辨別
幼兒園門外,一群年輕的父母
等候接孩子離園。群童嘰喳歡騰
如初冬滇池水面上的鷗群
當兒子揮舞著
柔嫩的小手,不停喊著
“爸爸……”朝我奔來
彎腰抱起他的瞬間
一道溫暖的電流,穿過
時光的裂隙,流經(jīng)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