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健

大凡美好的一天往往開場于一個像樣的早晨。比如那天，柴的一聲喊，將還困在殘夢中的我們驚醒了。

“快來看啦！”

天光乍露，一向和聲細語的柴在盥洗臺前高呼失聲，她的聲調明顯宣示她對所見的認可和驚訝。

我們家全體成員屬于早起一族。我和柴都是語文老師，我們要趕學校的早自習，女兒早起是因為要上學。

濕漉漉的洗臉毛巾被柴舉在手上，還一滴一滴往下掉水。柴睜大眼睛，幾綹頭發(fā)被洗臉水粘在臉頰上，一張才洗到一半的臉愕然朝向窗外。

我家東窗外是小區(qū)一棟兩層的跑馬樓，屬公家用房，和我們這棟樓垂直距離不到一米。作為小區(qū)樓群中的資深土著，此樓形制老舊，年久失修，偶爾行使一些可有可無、可大可小的功能。比如作物管辦公室，租給培訓機構作培訓教室，堆放雜物，給來歷不明的人充當臨時寢室。四樓的我們，不必探頭，即可與它灰蒙蒙的屋頂撞個滿懷。這是一個糟糕的屋頂，和許多老式屋頂一樣，原本就不是打算給人看的。再說，公家用房嘛，充其量也就這個樣子。屋面用槽狀的水泥瓦蓋出兩面斜坡，斜度不大，但一眼望去很不平整?；疑桶咨碾娋€纏絞成一個一個螺旋圈，毫無組織地奔跑其上。一個廢棄的涂料桶卡在屋面的褶皺里，感覺隨時可能滾下屋，用剩的廢瓦胡亂堆疊，一只塑料袋被瓦角掛住，鼓滿了風，左右扭動身姿，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如果仔細點，會看到棕褐色的杉樹葉不均勻地隨處鋪展，和枯死的苔蘚，和新生如發(fā)暈的苔蘚混合在一起。偶有從稍微隆起的落葉堆中冒出一兩棵草，纖細單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如果再搜尋，還會發(fā)現碎瓷片、舊電池、舊牙刷和礦泉水瓶子，應該是樓上鄰居的杰作無疑了。

我們似乎很難讓眼光在此屋頂逗留太久，沒有風景的窗口是一塊灰撲撲的布，能把心里的某處光亮遮蔽。我們站在西邊或北邊的窗口，或者立于南邊的陽臺，舉目便可欣賞到小區(qū)的花草樹木，呼吸到小區(qū)的好空氣。小區(qū)是市政府老院，上有橫柯蔽日，下有芳草綿延，環(huán)境不是一般的好。

但今天柴無意中的一瞥卻收獲了意外的驚喜。順著她目光的指引，視野里陡然跳進一叢仙人球。它安靜地蹲在檐口與屋面相交的角度里，飽滿而新鮮。中間一個碩大的母球，排球那么大。以母球為依托，向四周分蘗出擠擠挨挨的小球，小球上再綴小球，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來勢。整個看上去，體量接近一個籃球。不可思議的是，從它粗糲猙獰的母體，從綿密尖銳的刺叢中，竟擎起幾朵喇叭狀的花。

那是一種至陰至柔之花，單薄，飄逸，雪一樣白，透明如夢幻，不勝風涼。它們歡喜地蹲在母株上面，使人腦海里突然蹦出一系列反差鮮明的關系性意象，比如歪瓶之于美酒，霸道父親之于老實兒子，野獸之于少女。眼前一幕，差不多刷新了我之前對仙人科的全部認知。

它是遠足而來的嗎？顯然不是，仙人球不是靠風力傳播的。它何時落戶這里？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是沒被我們發(fā)現而已。它早就褪盡初來乍到的謹慎與局促，彰顯出一種主人才有的自信從容。

這個早晨，是什么樣的機緣巧合，使它要借助這美艷地綻放向我們發(fā)出無聲的召喚？

我想，它的前世今生大概是這樣的吧：

可能是樓上鄰居隨手將花盆里一棵多余的仙人球扔下。還好，是屋頂收留了它，它沒有繼續(xù)彈跳著往下墜，沒有陷入萬劫不復。這個被母株遺棄的孩子慶幸之余環(huán)視四周，情況很糟糕：身邊沒有同類，身下沒有泥土，也沒有可供吮吸的水分，只有堅硬的水泥板。水泥板是與生命相反的意象。它即將迎來的命運顯而易見：坐等太陽將自己曬枯，或者被風吹干，被水泥板的高溫灼焦。它緊張而慌亂，它從未料到生存會遭到如此滅頂的威脅，但它并不打算坐以待斃。它突然發(fā)現身體和水泥板之間正好墊著一小塊薄薄的腐爛的樹葉，它驚喜過望，趕緊鉚足勁從身體里伸出一條根往腐葉里扎，這根勇士一樣的潔白的根須吮吸到一口甘美的養(yǎng)料，立即向母株反饋了這一信息。仙人球迅速生出無數根須的大軍，將那一層腐葉牢牢鎖住。謝天謝地，這是唯一活命的口糧。天公也作美，不久下起了雨，它抓住時機，奮力將身體打開，舒張開每一個褶皺，用雨水喂飽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它的身體有固水的功能，這要感謝沙漠中的祖先賜予的生存技能。它必須永遠在做未雨綢繆的工作，必須有足夠的貯存對抗極端的天氣，比如連日的太陽，或者從各個方向刮起的風。它知道持續(xù)的高溫會將一屋頂的植物全部掃蕩。如果要活下來，就必須將自己建設成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它默默熬過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時光，身體一天天變得板實、壯大，它不斷開枝散葉，開疆拓土。終于，像得到某種神諭，一個充滿希望的清晨，它艱難地爆出了第一朵花，它驚詫于自身的杰作，那是它給自己舉行的盛大儀式，那是它唱給自己的一闋長歌。周遭的寂寞和荒涼被它的光芒點染得熠熠生輝。某個特定的時機降臨，它終于被一雙渴望美、驚艷于美的眼睛捕捉到。

那天早晨，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出門，仿佛受到某種鼓舞。

有段時間，我們每天都會刻意到盥洗臺晤會樓頂這位芳鄰，而它接下來好像也在專注于一件事——開花。我遺憾自己沒有大塊大塊的時間看它，欣賞它，無法目睹它朝榮暮謝的風華。它開花沒有規(guī)律可循。某天孤零零地舉起一朵，在風中嬌羞地顫動，我見猶憐；可第二天又大大方方地捧起兩三朵，歡喜熱鬧；有時連續(xù)幾天偃旗息鼓、風平浪靜，你以為它元氣散盡，需要長時間的靜默生息，冷不丁在某個不動聲色的黎明，它又俏皮地交出一朵。

也曾動過歪念，想將其一鍋端移到家里來，給它配一個精致華麗的大花盆，按時施肥，每天澆水，賓主相敬，再發(fā)個朋友圈，說不定還能讓它成為明星花卉。由野生到家養(yǎng)，從村姑到麗人，從絕處求生到養(yǎng)尊處優(yōu)，能躲開日曬雨淋、風刀霜劍，不必靠天吃飯，也無需夾縫求生，它應該非常樂意吧？但柴告訴我，這是人類一廂情愿的想法，和把一只林中飛鳥關進自家鳥籠是一回事，你想，那鳥會樂意嗎？而且，它長在這里，三樓以上的鄰居都能看得到，它愉悅了很多人的閑逸時光，一家專寵，何如惠及四鄰？說不定，我們和它深情對望的時候，樓上樓下的窗戶里也正投過來熾熱的目光呢。柴的話很有道理，我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赧然。

夏往深處走，氣溫一天天暖起來，天地間流動著一種叫做速度的東西，萬物接近瘋狂，仙人球也日新月異。

柴要上一堂公開課，選了個高三復習專題——環(huán)境描寫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從備課到查資料、做課件，柴足不出書房，月假的兩天兩夜全搭進去了。第三天，柴起得很早，她要為當日的公開課作準備。熟悉了一會教案，柴換上自認為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反復試穿滿意后，邊洗刷，邊情緒不高地對我說著她的課堂設計，感覺教學環(huán)節(jié)沒有亮點，教法也不夠新穎，擔心學生帶不動。柴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人，從不輕慢一堂課。她希望自己的課堂不僅能教給學生知識，還能給學生以鼓舞的力量，但自己的這次備課并沒有達到理想要求。正當我想著怎么鼓勵她時，又聽到柴從盥洗臺前傳來的壓抑著的驚呼：天啊，快看！

距離上一次被柴的喊聲驚起，好像才過去一個多月。

這是一個靜謐親切的黎明。天色清灰，薄霧即將散盡，萬物整裝待發(fā)，偶爾一兩粒清脆的鳥鳴在耳邊滾動。那個仙人球，在初夏的霧靄里，如菩薩般寶象尊嚴，它屏聲斂氣，向四周吐出一圈美得一塌糊涂的白花，那一圈白花將仙人球嚴嚴實實地蓋沒，熱烈而兇猛，這是一株植物所能抵達的極致。這樣忘我恣意的綻放，好似特意為誰開啟一個嶄新的日子，或者特意為誰壯行。它的背后，是即將噴薄而出的萬頃霞光。一個多么懂事的生命，一個多么勵志的典范。柴轉身回房，拿手機拍下了這珍貴的照片，然后在紙上揮筆寫下一段話。柴麻利地將這張照片添作了那天公開課ppt 的第一張，并且把剛才寫下的話，配合著照片，作了公開課的導語。從作為聽眾的我的角度來看，那是多么應景的一段話，和柴公開課的內容簡直是無縫對接。本來有點沮喪的柴，被一叢晨光中的仙人球鼓舞，渾身充滿了激情。原來人的情緒和環(huán)境真會有那么直接而強烈的關聯(lián)。

柴告訴我，公開課很成功。沾了這個開頭的光，高三學生情緒飽滿，注意力集中，這是以前課堂并不太常見的狀態(tài)。后面設計平平的環(huán)節(jié)也因為學生的積極配合而高潮迭起。整堂課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氣呵成。在課堂即將結束的時候，柴仍然回到課件的第一張照片，要求同學們給這個水泥板上的生命取個名字。有個學生的答案是：我們都是追夢人，博得了全體同學和聽課老師的熱烈鼓掌。

是不是這世上某些具有神性的物事，成人之美后，注定都會悄然而退？柴上完公開課的第二天，那一叢仙人球卻神奇地消失了。它被連根拔起，干脆響亮。它曾經留存的痕跡還清晰地烙在樓頂，那一小塊被生命深情擁抱過的樓面，雪白，干凈，和周圍對比鮮明，是荒地和耕地的區(qū)別。驟然消失了生命的空間越發(fā)顯出荒涼，這荒涼，也倏忽漫上我的心間。我急于想知道，那雙自私的黑手究竟是從哪個方向伸過來的！

那個人在某一刻，心中突然熊熊燃燒起將仙人球據為己有的想法，我熟悉這種想法，因為我也曾有過。不同的是，我將自己的私念及時熄滅了，他卻立刻付諸行動。如果推測沒有錯，兩種人有重大嫌疑：一是我上下樓的鄰居，他們親眼目睹了這叢仙人球的日漸繁盛，直至現在的蔚為大觀，遂滋貪念應在情理之中；還有就是這棟跑馬樓的管理者，他們有機會因檢修屋面上到屋頂，或者基于其他事由爬上了屋頂，邂逅這乍然膨脹的生命，先是驚艷，繼而滿載而歸。

如果我目睹了現場，一定會厲聲喝止，直到對方縮回貪婪的手，如果道理講不通，我會和他大吵一場，引來鄰居無數，讓大家評評理，看他此舉算不斷謀私。我想，有強大的輿論支持，一定可以使他的貪欲潰不成軍。如果硬是杠上了，我還可以撥打110 求助警察，看警察如何哭笑不得。我恨自己的不在場，我好像隱隱聽到那叢仙人球拼命呼救的聲音。

我默默佇立在窗口，腦海里不知不覺浮起這樣一段文字：

物管樓樓頂走失仙人球一叢。這是一株勵志的植物，這是一株悲壯到讓人感動的生命。它憑借不屈的生命意志，絕境求生，它粉碎了樓頂的荒涼，點亮了數雙寂寞枯槁的眼睛。現在，他不明所以地走失了，和它睦鄰友好的人們非常懷念它，以致茶飯不思，郁郁少歡。若有知其下落者，勞煩將它送歸原處，讓它重回大自然的懷抱，作一株歡喜自在的植物，這是人神皆喜之事。慈悲而友好的你，一定會收獲大家的尊重。

我知道這是一段寫在水上的文字。所以我依然癡癡地等在窗口，像等一個走失的兒子歸來。

選自《散文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