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奕銘
走在路上,幻想著有一處空曠的平地,直直地向著遠(yuǎn)方,在盡頭處被天地壓平成一條線。那一條線似乎很是遙遠(yuǎn),模糊到要看不清,模糊到被夕陽下沉的曦光染成金黃一片,模糊到被星辰的微弱光暈印染上一段一段的銀絲。
想著地平線之外是怎樣的世界,這或許是古人的難題。天圓地方的神話,永無盡頭的地平線,或許是古人向著未來探路的一種動力。現(xiàn)代人知道了地球是圓的,向前方終將走回起點,便好像失去了動力,自然也失去了樂趣。
可我們向前呼喊,耳畔傳來還是環(huán)繞地球一圈的回聲。
走在昌黎黃金海岸線上,靜靜地聽著潮水拍打著沙灘上深淺不一的坑洼發(fā)出的聲響,撫平了淺淺的創(chuàng)傷。海平面上,一條一條的波紋,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海平線的盡頭,一點又一點蕩漾過來。海濤的聲音,泛泛地回蕩在每一個海螺之中,又回旋進(jìn)每一個旅人的心中。
舊時漁民建起的小木屋斜斜地矗立在海邊,雖說里面已經(jīng)沒人了,屋外略顯殘破的漁網(wǎng)似乎還顯示著些許的生活氣息。幾塊散落的木板靠在房子的旁邊,在海水的拍打下緩緩地濕潤,濕潤了又碎裂。輕輕地踏上那帶著陳舊氣息的小房間,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傾倒。木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層層疊疊,在小屋的內(nèi)部回蕩。
沙灘上許多海貝,慵懶地躺在沙灘上,像是在曬太陽,一個海浪打過來,又都不見了。海風(fēng)忽地就刮了過來,揚(yáng)起一片沙,呼嘯而過,又落在遠(yuǎn)處不大不小的沙丘上面。風(fēng)卷著沙,在地上發(fā)出摩擦的簌簌聲,啃食著泛黃的大地,侵蝕著海岸邊的一切。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回蕩在海岸最細(xì)微的盡頭。
遠(yuǎn)處的漁船歸來了,疲憊的人們載著收獲的船只,用畢生的力氣將大海的財富拖到岸上。寂寞的大海是迷人的,而且沉默的,連帶著海邊的人臉上都寫著沉默與堅毅。那一雙雙眼睛,向著大海討要每天的生活。
“海邊的風(fēng)聲終是蕩起回家的思緒?!?/p>
突然聽見一個老漁民用海風(fēng)吹干的咽喉唱出沙啞的歌聲。
“回家吧,孩子,人生的路程還遠(yuǎn)著呢?!崩先讼蛭抑乱?,指著大海又是一聲吟唱。
“大海的盡頭,還有多少的人聲呢?”
海鷗盤旋而起,向著大海掠去。它們的翼翅投下的陰影,裹挾著老人的歌聲向著海的盡頭飛去。
踏上泰山的山頂,深吸一口氣,那是臨近蒼天的氣息?!奥亩?,然后安”,天地在泰山頂仿佛都收斂了原本的氣場,沒有一絲風(fēng),也沒有一絲躁動。只有若有若無的煙氣和云霧,想要一條又一條地纏繞在泰山之上。
遠(yuǎn)山的盡頭,一縷輕煙,黃鐘大呂般的天地之音自天空盡頭回蕩而來。泰山頭頂?shù)脑疲S著自然的樂章舞動,一會向這飄,一會向那飄,眨眼間又跑出了視線,無遠(yuǎn)弗屆地逃到世界的盡頭。
作為古人眼中最高的山,泰山自有其不凡之處。踏上通向山頂?shù)氖A的那一剎那,腳步似乎就放慢了,一步一步,鏗鏘有力地踏在石階上,然后在山頭回蕩出抑揚(yáng)頓挫的踢踏舞步。爬上一層,又是一層,攀爬的不是泰山,更像是深不可測的巨人。
佇立在泰山的頂上,似乎能聽見來自東海的聲響,似乎秦皇島昌黎的浪花聲也順著天路傳到了泰山之上。那是海螺內(nèi)部深藏的一聲聲海濤,在最高峰的頂上演唱起大海的聲音,又是隨著紫氣自極東之地傳來,用渾厚的嗓音唱出天地盡頭的歌曲。
“年輕人身體好??!”挑山工這么對我說。
身上確實沒有出汗,甚至沒有喘氣,但每一步都不算輕松。
挑山工仍然按照千百年未變的方式,將食物和水從山腳挑到山上。他們那沉重的呼吸,一頓一頓的腳步就好像泰山在呼吸,泰山在行走。他們脖間流下的汗水,馬褂上擰下的汗水,像是泰山流下了自己的血液。
“呵呵,年輕好啊!”挑山工笑呵呵的,臉上看不見任何拘謹(jǐn)。
至今那張布滿皺紋的笑臉還回蕩在我的腦海里。
星路漫漫,大漠之中,一個人孤身地行走著,看著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一望無際,就這么延伸去,延伸去。一串串腳印,一聲聲沉重的悲嘆,在西北大漠茫茫黃沙之中都要消失、掩去,就像風(fēng)沙曾經(jīng)掩埋了不知多少戰(zhàn)場的遺跡、古城的訊息。
這條路無疑是沉重的,是古人從此踏上征途?!笆鍙能娬?,八十始得歸”“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兵器相撞的錚鳴,兩軍相戰(zhàn)時的喊殺聲,在遙遠(yuǎn)的邊塞之地奏響一首血淚之歌。馬蹄踏碎秋風(fēng)的陰郁,旌旗在烈風(fēng)中招搖,邊塞之城凝望著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聆聽著從故鄉(xiāng)深處傳來的絲絲鳥叫。
身著布衣的商人,還有他們的駝隊,在無數(shù)的春秋歲月中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向著西邊去,又從西邊回來。他們的鈴鐺,他們的聲音,像是生了腳,在這片貧瘠荒蕪的土地上,發(fā)出一季又一季的回響,在荒漠的盡頭處,灌溉出城鎮(zhèn),灌溉出繁榮。
或許沒人在意這里曾經(jīng)有過什么,沒人在意將來會有什么,但對于每一位踏上如此征途的人,世界的盡頭,就是眼前,而盡頭的回聲,其實便是心緒的回聲。那是無數(shù)時代,無數(shù)的人們?yōu)榱松?,為了自由,為了一切的一切,在巴掌大的心底開墾出一片沃野之地,開辟出一片世世代代的棲居之所。
大海、大山、大漠,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的回聲。世界的盡頭是什么,留給哲學(xué)家去思考吧。而向自然討生活的人,就在自然的雨露、風(fēng)霜、沙塵、雪寒中吟唱出天地盡頭、人生盡頭、萬物盡頭的回聲。這一聲聲回聲,一句句吶喊,在黑夜中劃破天空,在陰影中照向光明。
“孩子,跟我們走吧,別迷路了。”身著白袍的老阿訇笑著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