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那次清明回老家的時候,我順便到村小學(xué)看了看。那是我的母校,童年的許多時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如今回想起來,全是美好的記憶。學(xué)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教學(xué)樓是幾年前新蓋的,桌椅板凳也都是新配置的。老校長也變了,變得不再年輕,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那天是個星期天,只有老校長在學(xué)校值守。我上學(xué)那會兒,他就在學(xué)校教書,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我留意到,學(xué)校盡管外觀上挺新的,可還缺少圖書室、電腦、健身器材等,跟城里那些學(xué)校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學(xué)生的教育不能只停留在課堂上?!蔽蚁袷钦f給老校長聽,其實是說給身邊的妻子梅子聽。
梅子沒有吭聲。老校長嘆了口氣,說:“沒法子啊?!?/p>
我明白老校長話里的意思,盡管脫貧了,生活好起來了,但村里沒有企業(yè),底子薄,集體收入上還是短板。我想在老校長面前表個態(tài),支持他一把??晌壹沂瞧拮赢?dāng)家,雖說賬上有些積蓄,但是賺的錢也是兩個人辛辛苦苦一分一厘打拼來的。平時梅子花錢,說好聽點,是儉省、節(jié)約;說難聽點,是摳門、吝嗇。梅子戴的金項鏈都是地攤貨,背的包也是仿品。說實話,我想支持老校長的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因為事先沒跟梅子商量,所以這會兒我張了幾次嘴,都沒好意思說出口。
在鎮(zhèn)上的一家酒店,我請老校長吃了一頓便飯。無論是從鄉(xiāng)親的角度,還是從師生的角度,這都是應(yīng)該的。三杯酒下肚,老校長的話多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是當(dāng)年學(xué)校里最調(diào)皮的一個,卻也是最有出息的一個。
有出息談不上,無非就是在城里包了點工程,賺了幾個錢而已,算不上大款,更談不上大富大貴,其間的苦楚怕是只有梅子知道,畢竟我們賺的都是辛苦錢。但是,在老家,在鄉(xiāng)親們眼里,我就是成功人士,好像是唐僧的徒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有點飄飄然了,膽氣和豪氣隨之而來。我拍著胸脯對老校長說:“校長,我出資二十萬元,給學(xué)校弄個圖書室吧。”
老校長怔了一下,說:“你喝多了吧?”
我搖搖頭,端起一杯酒又干了。
老校長看了梅子一眼,又看了看我,說:“這事你得跟梅子商量一下……”
“這還用商量?梅子百分之百同意。在家里,大事都是她拍板,此等小事她從不過問。來,梅子,我敬你三杯?!闭f罷,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干三杯。
老校長看了看梅子,顯得有點尷尬,忙拿過我的酒杯,說:“山歌,別喝了。”
一直沒說話的梅子說:“校長,您放心,山歌沒事的。他沒有撒謊,給學(xué)校捐款,我同意?!?/p>
“謝謝!謝謝!”老校長激動不已。
“老校長,該謝您才是!山歌平時沒少念叨您,說要不是您當(dāng)年的諄諄教導(dǎo),哪有他今天的人模狗樣。”梅子說。
梅子的話看似調(diào)侃,更多的是驕傲。我對老校長說:“校長,您聞到什么味了沒有?”
“不是酒味嗎?”老校長抽了抽鼻子,顯得一臉茫然。
我搖搖頭,說:“不對,老校長您發(fā)現(xiàn)沒有,梅子一開口,空氣都是甜的。我昨天喜歡她,今天喜歡她,預(yù)感明天也會喜歡她。這么跟您說吧,我對梅子的愛,就像拖拉機上山,轟轟烈烈……”
梅子臉紅了,對老校長說:“山歌喝多了?!?/p>
我沒理會梅子,故作驚訝地說:“校長,您有沒有聞到,除了甜的味道,還有燒焦的味道?”
老校長忙起身四顧,臉都變了色,他以為哪里著火了。
“那是我的心在為梅子燃燒……”說罷,我作勢要去摟抱身邊的梅子。
梅子的臉更紅了,推開我,說:“你真是喝多了。”
第二天回到城里,我對梅子說:“記得昨天我在酒桌上說要支持老校長,有這回事吧?”
梅子說:“你說要拿出二十萬,讓學(xué)校弄個圖書室?!?/p>
“我好像是那樣說的,記得你也答應(yīng)了?!?/p>
“是,當(dāng)時老校長還不住地感謝咱呢?!?/p>
“你看,咱這大話都吹出去了,咋整?”
“咋整?兌現(xiàn)承諾唄?!?/p>
當(dāng)二十萬元捐給母校后,老校長又是送錦旗,又是請媒體報道,我躲在幕后,讓梅子大大風(fēng)光了一回。
后來,老校長進城了,送來了滿滿一籃子家鄉(xiāng)的大棗,說是鄉(xiāng)親們的一點心意。大棗的顏色是紅的,味道是甜的,這心意太暖人了。梅子孩子似的,歡天喜地,跳躍著去廚房,嚷著要給老校長做幾個拿手好菜。
開飯的時候,梅子破例喝了酒,她的臉紅得像老校長送來的大棗,說:“老校長,我和山歌商量過了,再給學(xué)校捐十臺電腦。”
梅子真是醉了,哪商量過這事???但是,她的醉話也是我想做但沒敢請示她的,忙借坡下驢道:“就是,就是。”
老校長不住地念叨,好像我是孫悟空再世,梅子是觀音菩薩投胎似的。
后來有一天,我和梅子在一起吃飯時,我趁著酒膽,給梅子檢討了上次捐款的事,說當(dāng)時我沒喝醉。
“孫猴子那點心思,觀音菩薩還能不知道?”梅子微微一笑,“老校長進城那次,我說的也不是醉話?!?/p>
我心里一熱,逗她說:“梅子,你是最好的,如果真的有比你好的人,我就裝作看不見?!?/p>
梅子揚起手,我閉上眼睛準(zhǔn)備挨揍,誰知道,我迎來的不是拳頭而是溫暖又熟悉的懷抱。
選自《文藝報》
2024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