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純
因為小中風,七十多歲的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后,終于出院了。我松了一口氣,開車接父親回家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路兩旁的羊蹄甲已開得繁盛,一團粉一團白,云霞般從車窗邊飄過。人間四月天,真是美不勝收!
但我高興得早了點。到家停好車,我和母親一左一右攙扶著父親下車時,父親原本就不利索的右腿卻使不上勁了。家里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樓房,沒有電梯,建成時考慮父親腿腳不便,本可以選視野更好的六樓,卻只選了二樓,加上底層的儲物室,算是三樓了。平時不覺得高,但現(xiàn)在父親回家竟成了難事,我和母親連拖帶架,總算把父親在客廳的藤椅上安頓好。
沒幾天,網購的帶輪子的四腳助行器送到家里?!鞍郑眠@個走走看!”我挽著父親的胳膊,他雙手撐在助行器的橫桿上,勉強在客廳轉了幾圈,但很快就累了,只得再坐回藤椅上。就這樣,回家半個多月,父親從沒有下過樓。母親將藤椅從電視機前移到了客廳的落地窗邊,讓父親可以看看窗外的風景。父親一看就是大半天,人也漸漸變得沉默。遞給他報紙,翻兩下便扔在一旁,看電視上的新聞節(jié)目,不留神就打起瞌睡。我的心揪起來,曾經開朗樂觀、經常和我討論國際大事的父親去哪兒了?
父親曾經是一名軍人,十幾歲就離開家鄉(xiāng),隨著部隊北上。大多數(shù)時間在河南,因此后來他一直有吃面食的習慣,轉業(yè)回南方后,周末還經常全家總動員,和面搟皮包餃子吃。鄰居的小伙伴來串門,經常對著擺滿餐桌、排列整齊的餃子陣營嘆為觀止。
我上幼兒園時,母親曾帶我去探親,那時父親已到了浙江,軍營在杭州郊區(qū)。我和母親坐火車先到杭州,然后坐汽車一路顛簸,到了部隊的營房。我們住在家屬大樓,幾位叔叔一聽說我和媽媽來了,都熱情地聚到我們的屋里,天南地北地聊著。
從小到大,父親都是我可以依靠的山,但這次生病后,他突然衰老了許多。
上班的路上,手機響起來,是個陌生來電。“小劉嗎?我是安徽黃山的李叔叔,是你父親的戰(zhàn)友,我們曾在杭州見過面?!毕肫饋砹?,六七年前,我曾陪父母回了趟杭州,父親的幾位戰(zhàn)友聞訊從鄰近城市趕來相聚,并且陪父親重返當年的軍隊駐地。他們都曾是父親手下的兵,李叔叔六十歲出頭,是最年輕的一個,人也長得特別精神。一次在餐桌上,這群老兵說起軍營里拉歌的情景,父親笑著提議:“小李,唱一個,當年數(shù)你嗓門最亮!”“是!首長!”李叔叔站起來,身形筆直,帶頭拉起了歌,《我是一個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父親和戰(zhàn)友們大聲唱著,一首接一首,仿佛回到了意氣風發(fā)、激情澎湃的軍旅歲月。
“李叔叔好!我想起來了,您歌唱得特別好!”“好幾年沒見首長了,他身體還好嗎?換了部手機,首長留的家里的電話號碼找不到了,想問問你,我好和首長聊聊天?!?/p>
印象中,父親并沒有當多大的官,但手下的兵都很尊敬他,總是“首長首長”地叫。我曾問母親,她說父親對部下十分關心,誰有工作或是生活上的困難,他總是想辦法解決,因此大家說起父親,個個豎起大拇指。
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李叔叔,父親生病的事也提了幾句?!袄钍迨澹野脂F(xiàn)在出不了門,您有空多給他打打電話?!薄昂玫暮玫模?,現(xiàn)在幫忙帶孫女走不開,等放暑假讓我兒子帶幾天,我去看看首長!”“沒關系,大家都忙,您也要多保重!”
此后,家里的電話就成了戰(zhàn)友熱線。除了李叔叔,杭州的陳叔叔、青島的張叔叔也隔三岔五打來電話,雖然多年未見,他們和父親卻有說不完的話。母親在電話機旁又擺了張靠背椅給父親坐。每次放下電話,父親的音調似乎都提高了些,嚷嚷著要母親扶他起來多走幾圈,有時還會自己推著助行器,到朝南的大陽臺去看看他種的那十幾盆花。天氣漸漸熱起來,玫紅的三角梅開得正艷,薄荷在陽光下綠得耀眼,生機勃勃。
轉眼就到了盛夏,傍晚下班回家,微風中有了茉莉花的清香。剛走到樓下,就聽到客廳窗戶傳出熟悉的男聲合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我一樂,自從教會父親用視頻連線,他和幾個叔叔常聊到興頭上就拉起歌。聽這氣勢,哪里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分明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一群兵!
輕跑幾步上樓,我一進門,嘹亮的歌聲撲面而來。繞過玄關的玻璃隔斷,我驚住了,客廳茶幾邊,父親正和兩個叔叔圍坐著拉歌,三個人整齊地打著拍子,唱得那么投入,根本沒注意到我進門。母親在陽臺澆花,忙輕聲喚我過去,說:“是你陳叔叔、張叔叔來了,看把你爸高興的!下午他們兩個還扶他下樓,逛了好一陣子!”“那李叔叔呢?他怎么沒來?他上次還念叨著暑假來呢!”母親的神情忽然變得暗淡,說:“今天才知道,你李叔叔生病了在化療,他怕影響你爸的情緒,和兩個叔叔說好了,一起瞞著你爸。這會兒,還在視頻上和你爸他們唱著呢……”
我轉頭朝客廳望去,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選自《福州晚報》
2024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