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大火燃起時,黃春明首先想到女兒欣欣,可是前后左右都沒有找到。忙著為父親治喪的這幾天,雖然眼紅、身虛、腳飄,黃春明還是啞著嗓子大聲呼喊女兒的名字。此時,他才意識到,似乎半天都沒見著女兒的身影。
父親過世,對于黃春明來說很心痛,且有些恍惚,顯得那么不真實。在公司,他主抓的項目到了關(guān)鍵時刻,連日來沒日沒夜地加班。父親就他一個兒子,卻沒能在最后時刻再見一面,他遺憾、悔恨,而父親會是怎樣的心情?此時,作為一家單位主管的妻子,正因上級來檢查工作脫不開身,他只能自己帶了女兒返鄉(xiāng)。
好在老家還有親戚,各種流程,他們熟絡(luò)。把錢給了管事的叔伯,就由他們安排。跪在靈堂里,向來燒紙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磕頭回禮的間歇,他很是愧疚。
許多人他都不認識了。從上學離家(其實可以從初中算起),而后留城里工作,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人是一茬一茬的。村里的人、鄰村的人、鄉(xiāng)里的人,沒有誰沾過他一星半點光。他們或是坐車路過時聯(lián)系,正忙的他也會謊稱自己去外地出差,避而不見。還有兩次,他們的孩子畢業(yè)找工作,他自然沒有這個能力相助,接了一次電話,就不敢再接了。
他還一再向父親強調(diào),不可應(yīng)承鄉(xiāng)親的任何要求。電話那頭的老人只能一聲一聲答應(yīng):“記下了,記下了……”
如今,四鄰八舍念著父親生前的好,紛紛前來幫襯,讓他很是難過。他們沒有因為他之前的慢待而計較……
此時,聽說是村頭麥場的麥秸垛著了火,他更是心急如焚。不久,便有誰家兒媳挺著大肚子跑來說是欣欣放的火,她還在現(xiàn)場阻撓大家救火,朝救火的人身上扔土疙瘩。黃春明的頭“轟”一下,便不顧一切奪門而去……
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氣味,濃煙隔了很遠便能望到。
待他站在麥場邊,眼前早已火海一片。之前,眼瞅火勢,大家又跳又喊,還各自找家伙撲火澆水,很快都傻在那兒,知道沒啥用了,只能任由火勢蔓延……
終于他在人群里找見女兒,正被兩個大人各抓一只小胳膊。大人臉色之難看就不用說了,欣欣也成了大花臉,灰、黑加上淚水沖得五麻六道。
“火,是咋回事?”他吼著問。
女兒“撲哧”一笑,道:“是我放的,爸……”
女兒的話還沒說完,他便一腳踹上去。
欣欣“哇”的一聲哭起來。沒有人勸,他的巴掌跟著落在欣欣的小臉上。顯然,欣欣被打蒙了,哭聲突然中止,躺在地上,瞪著兩眼。他提起欣欣翻了個身,朝著她屁股又是兩巴掌,這孩子暈得也不知道躲閃。一時間,他不知道是繼續(xù)打還是停手。
剛才的一腳一掌,是火冒三丈的沖動,不問青紅皂白就上手,于女兒還是第一次。如果再打,又心疼,怕把孩子打壞了。
多虧此刻有人抓住他的胳膊,他順勢裝作要掙脫,終是在拉扯中停了下來,惡狠狠地喊道:“等這事完了再說?!蹦康氖亲尭嗳丝匆姾吐牭?。
垛子雖然被燒光,萬幸沒有引起其他火災(zāi)。冬日,無風!否則借勢蔓延,周邊的樹再燃起,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望著村民們那一張張被熏得黑一道灰一道的臉,他大喊:“鄉(xiāng)親們,對不住了!我一定給大家賠償。孩子小,不懂事。我這邊先給大家賠個罪?!闭f完,他拉著女兒跪到地上……
隨后,跟叔伯商議計算了每垛的價錢,他脫下孝服急急往縣城取了錢,回來一家一家送去。按風俗,喪事期間不能進別人家,誰家婉拒,他就帶著女兒一直在門前跪到對方收了錢為止……
父親入土為安,最后一宴答謝完畢,他松了一口氣,全身都軟下來。
次日離家,他提了行李出來,望著大門,突然不知所措。以前,都是父親送到門外千叮嚀萬囑咐,這次家里沒人了,再也不會有人了,淚“嘩”一下流得滿面。欣欣懂事地找到鎖,怯怯地遞給他,臉上被打的青紫若隱若現(xiàn)。拿著鎖,他很是陌生,這個家的門他幾十年都沒有鎖過。如果不是欣欣的小手扯著他的衣角,他幾乎哭得停不下來。
一步三回頭,出了門,再鎖了大院門,坐進車里,啟動,開車,倒回,如此在門前往復(fù)三次。沒有再跟鄰里告別,任由車子在路上慢慢開著,兩邊成行的樹紛紛后退,淚時不時模糊雙眼。腦海中浮現(xiàn)著以往,甚至是少年時光……
欣欣突然開口:“爸爸,你不用太傷心。爺爺沒有走遠。有路引子,他準是早回家了?!?/p>
他疑惑地望著女兒,聽她說:“爺爺給我講過,人死了,如果家里的火光足夠明亮,就會被當作路引子的火光帶著回家,靈魂會回來跟家人永遠在一起。”
黃春明踩下一腳剎車,盯著女兒天真的眼睛,才想起來,這么小的孩子點燃那么多麥垛,要費多大的氣力,要冒多大的危險。他緊緊地把女兒擁進懷里……
隔著他的肩頭,欣欣瞧見一個老人慢慢經(jīng)過車前,身后跟著一條狗,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久便消失得沒了蹤影。
村口一片靜闃,恍如隔世。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