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曾游黃山,卻未寫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態(tài),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畫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這種窘態(tài)。其遍布石樹間的秦漢遺跡,叫我后悔沒有專攻歷史。嗚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靈,自有其魂,怎么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著纜車直上南天門的。天門虎踞兩山之間,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樓橫空出世,門洞下十八盤的石階曲折明滅,直下溝底,那本是由每根幾噸重的大石條鋪成的四十里登山大道,在天門之下倒像一條單薄的軟梯,被山風隨便吹掛在綠樹飛泉之上。門樓上有一副石刻聯(lián):“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階崇萬級,俯臨千嶂奇觀?!蔽乙虚T回望人間,已是云海茫茫,不見塵寰。入門之后便是天街,這便是岱頂?shù)姆秶?。天街這個詞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云霧之中,一條寬寬的青石路,路的右邊是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填滿了大大小小的綠松與往來涌動的白云。路的左邊是依山而起的樓閣,飛檐朱門,雕梁畫棟。其實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飯館,游人就踏著霧進去購物,小憩。不脫常人的生活,卻頗有仙人的風姿,這些天上的街市。
漸走漸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qū)⑽覀兺性诹柘鲋小O頂最好的風光自然是遠眺海日,一覽眾山,但那要碰到極好的天氣。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處的石和遠處的云。我登上山頂?shù)纳嵘硌?,這是一塊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圍一圈石條欄桿,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書瞻魯臺,相傳孔子曾在此望魯都曲阜。憑欄望去,遠處凄迷朦朧,不知何方世界,近處對面的山或陡立如墻,偉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橫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線,或聚成一簇。風呼呼吹過,衣不能披,人幾不可立,云急急撲來,一頭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進石縫。頭上的雨輕輕灑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邊靜觀那千里狂浪怎樣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卻看到這狂嘯著、似乎要淹沒世界的云濤霧海,一到岱頂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難怪人們尊泰山為五岳之首,為東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塊泰山石鎮(zhèn)宅,而要表示堅固時就用穩(wěn)如泰山。至少,此時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間的支柱。這時我再回頭看那些象征堅強生命的勁松,它們攀附于石縫間不過是一點綠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靈威力的佛寺道觀,填綴于崖畔巖間,不過是些紅黃色的積木。倒是腳下這塊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風沐雨,向沒有盡頭的天空伸去。泰山,無論是森森的萬物還是冥冥的神靈,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這樣的卑微。
這岱頂?shù)拇_是一個與天對話的好地方。各種各樣的人在塵世間活久了,總想擺脫地心的引力向天而去。于是他們便選中了這東海之濱、齊魯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巔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銳立,頂上平緩開闊,最高處為玉皇頂。玉皇頂南有寬闊的平臺,再南有日觀峰,峰邊有探海石。這里有平臺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許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門口專為人類準備了一個進見的丹墀,好讓人們訴說自己的心愿。我看過幾個國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闊陰森的穹頂,及頂窗上射進的幾絲陽光,頓覺人的渺小,而神雖不可見卻又無處不在,緊攥著你的魂靈。但你一出教堂,就覺得剛才是在人為布置好的密室里與上帝幽會。而在岱頂,你會確實感到“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選自《時文選粹》)
賞析
文章起始,就寫了泰山頂峰的“天門”“天街”;寫游人“踏著霧”漫步于山間購物,“頗有仙人的風姿”;寫所到之處,煙霧繚繞,云濤霧海的天上景觀;寫泰山的奇峰巨石,讓人由衷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間的支柱”。在烘托出登岱如登天的氛圍之后,作者寫道,這里有平臺可供“徘徊思索”,有亭可供“登高望日”,有許多巨石“可供人留字”。結(jié)尾處作者還將在國外參觀教堂的感受與在泰山的感悟進行對比,并引用李清照的詞直抒胸臆,帶給讀者直擊靈魂的震顫。作者寫泰山,可謂獨具慧眼。他沒有將筆墨停留在浮光掠影的景觀描寫之上,而是抓住了泰山所具有的深厚人文內(nèi)涵的特征,步步深入,層層遞進,挖掘了自然景觀所蘊含的深層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