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友仁(哈尼族)
按照風俗,弟弟是要為姐姐送嫁的。
嫁出去的女兒,母親要留點錢放到陪嫁嫁妝的箱底。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給姐姐作了壓箱錢。
姐姐的婚禮是我去張羅的。老實巴交的父母根本沒辦法去操辦這些事情,也近乎等同于是我把姐姐嫁了出去。要我去為她籌辦婚禮也是姐姐唯一的愿望。
婚禮在鄉(xiāng)街道辦事處,四鄰八鄉(xiāng)的親友都聚攏來,一頓喜宴之后,都又散去。
臨走前,姐姐對著爸媽深深鞠了一躬,“爹、媽,感謝你們的養(yǎng)育之恩,以后你們要保重身體”。轉身,上了那張停在門口的面包車,灰塵卷起,像是被人擄了去,沒有在母親決堤的淚水中停留。
我從沒叫過姐姐,她的乳名華英更順口,姐姐這種稱呼總覺得很拗口,像戴口罩一樣,怎么都覺得有什么在前面擋著一樣。直到送嫁返回時,姐姐出來送我,第一次叫她姐姐。連自己都覺得很陌生,像是叫一個毫無關系的別人。那一刻,姐姐淚水奪眶而出。
回來的路上,我是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一路顛簸,看著窗外,一棵棵向后倒去的樹影,車后的灰塵一直在窗外窮追不舍,像一個攆路的孩子追著媽媽。突然地失語了,思緒扼住喉嚨拼命地把我向后撕扯。
那時的孩子,像現在的玩具,現在的玩具,卻像那時的孩子。孩子是放養(yǎng)的,弟弟妹妹大多是由哥哥姐姐帶領照看,我自然成了她的跟屁蟲、小尾巴。
姐姐很早就圍著鍋邊轉了,那時她還沒有灶臺高,灶臺腳邊,得安放一個木墩。
父母天還沒亮就到田地里忙活去了,姐姐很早就要起來把豬食水燒開,然后就開始剁豬草,豬草在她揮舞的刀下漸漸堆成一個小山包,在燒開的大鍋里攪拌上玉米面,先煮好一大鍋豬食是給架子豬,然后又加些玉米面煮一鍋豬食是給胖豬的,那些伙計脾氣很暴躁的,實在餓了會來抗議示威拱灶房門板的,或者就集體堆睡在灶房門口,讓你進出都沒處落腳。把豬都喂上了,又開始洗鍋、淘米、洗菜一系列的工序,姐姐是灶房里一個會轉的轱轆一直停不下來。我常常幫不上什么忙,去大門外抱些柴火后,就去拿根棍子站在兩個豬槽中間,一邊的伙食好一邊的伙食差,維護秩序是我主要工作,還得為那些伙計們勸架,當然我喜歡的那只小花豬是可以兩邊蹭飯的。
姐姐要去外村的學校讀書了。母親怕她沒伴,讓我一起跟了去,去陪讀。村小有三個年級六個學生,一年級、三年級、五年級三個班同在一個教室。代課的老師也不怎么管我,只要不要吵鬧就行。我拿個粉筆盒去撿斷掉在地上的碎粉筆頭給她。
姐姐是很顧家的。讀書回來的路上,豹子箐里有八角,等八角熟的時候,姐姐會帶我去摘。我很喜歡八角,卻恨透了八角樹的青釘子蟲。青釘子蟲有著樹葉一樣的綠色,偽裝得很好,被它辣著像觸電一樣迅速傳到各個末梢神經,皮膚隨即會紅腫一片,那種鉆心的疼,一個星期之內想起來都心顫。八角不熟的時候,姐姐就帶我去采樹花。我常常爬上樹去掏鳥窩,褲兜里全裝著小石子,拿著彈弓到處打小綠豆鳥。離開姐姐的視線后,姐又會大聲叫我回去。
村小辦垮了,代課老師嫁人去了。
姐姐要轉到力丫小學讀書去了,舅舅在那邊村公所當文書,母親把我們托付給他,可以照看我們。
出村就下坡,山路彎彎扭扭是一個老人絮絮叨叨的過往。過了馬龍河,就一個大坡,山坡立體得不近情理,野雞下個蛋都要到河底找,學校就在坡頂的一個丫口處。
父親總會把我們送過了河。馬龍河河道窄,河水湍急,河水冰涼。河底很多石頭有青苔特別滑而且硌腳,河沙松軟陷腳。父親舉著我們的衣服,緊緊地拽著我,姐姐揪著父親的衣角一步步往前探,齊肩的河水,水底的水流更加湍急,我總是踩不到水底,兩只腳被水流一沖,就會漂了起來,我基本上是被父親拖著漂過去的。那時,寡雞蛋只要沒有霉臭,是舍不得丟掉的。父親總是要把鍋蓋翻過來放在三腳架上,把寡雞蛋打進去加些鹽,用慢火炕脆,雖然吃起來還是有些異味,但煎蛋的邊緣差不多煳的一圈我還是忍不住會去吃的。后來我不敢吃寡雞蛋了,父親說踩不到水底、漂水的人是因為吃過寡雞蛋。
姐姐瘦小的背上是一個星期要用的米、油、鹽、菜及松明等滿滿一籃子。我們是兩只小瓢蟲,在黃土坡里緩慢地拖曳著重重的殼。
學校有一個小水池,一根細細的塑料管多處做過包扎手術,一路漏水,到水池已經像要咽氣的病人了,大多的時候只能積攢雨水。須得拎著羅鍋去山箐里的泥塘子里取水,吃飽喝足的水牛經常會往塘子里面就地小解以釋放存儲空間,燒飯的水自然就多了一種特有的調味。周末放學的時候,姐姐會帶我去摘路邊的黃刺果吃,酸中帶甜,但倒鉤的刺會把你的衣服掛住,不放你走,姐姐經常摘來給我先吃,手臂上掛開好多血痕。
到黃土坡的中腰,爬上一塊高高的大石頭,我們會使出全身的氣力,叫喚河對面楊柳樹田里勞作的父親來接我們過河,稚嫩的聲音一圈圈蕩漾開去,停留在揮舞的鐮刀尖。
雨季,馬龍河像一條發(fā)怒的公牛,裹挾著樹枝、石頭,鋪天蓋地的洪水肆意沖撞著河堤,著著實實壯了一回作為河流的底氣。
舅舅去鄉(xiāng)政府了,我們又得轉學了。
獨田小學,離家30公里。出門就要翻過那座村正面擋著的笑山。我最害怕去爬那座山,每次還未出門就感覺腳酸,心想如果有個大力士能把它挪開就好了。后來,知道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就盼望著愚公來把它背走,愚公一直沒有來過,我卻成了轉山求學的愚公。
低年級的學生還得自己燒飯,米、油、鹽、松明等還是沒從姐姐肩頭的竹籃上卸下來。而我卻一直是拎著輕一些的東西。因為我一直是弟弟。
一排低矮的伙房,用一些斷磚砌成灶臺,一個挨著一個。雨天柴火燒不著,滿屋子悶著火煙熏眼睛,夏天卻烘得無法靠近。煙子只要撲向我,就像被巫師施了魔咒一樣睜不開眼、邁不開步,眼淚、煙灰混合著揉進眼里,半天都無法睜開。姐姐總是叫我趕緊逃出去,她繼續(xù)留在煙霾中,我們經常只能吃夾生飯或者是煳了的鍋巴飯。
冬天的馬道山,寒風從山下邪笑著上來,先鉆進褲腿,從膝頭的破洞處漏出一小股,其他的繼續(xù)向上。姐姐會拴個小火盆,找點木炭給我取暖。等到下課,就立刻沖出去,掄開胳膊甩小火盆,火星包圍著她,努力地靠近她去,把她的外衣多鉆幾個小洞。搗蛋的同學會悄悄丟紙團到火盆里,教室里煙久久不散去,我就會被老師揪出去教室外面罰站。
我們會吵架,但姐姐從沒對我動過手。吵架的時候使勁叫對方的乳名,越氣越大聲叫,像是抓傷疤一樣疼,每次都是姐姐先哭。如果我說不過他,就會尋求母親保護,每次母親都會說她,做姐姐的要讓著點弟弟。
放學回家的路上,必須經過一個叫作坐鬼嶺崗的丫口,丫口一邊是夏天炎熱如火,背面卻是陰冷如冬,一個不知年代的土窯洞口拉著許多蜘蛛絲,里面永遠是黑乎乎的,總是讓你不由得豎起毫毛。經過的時候,越是膽寒越是會讓你不由自主地想起吐出舌頭、眼冒綠光的鬼怪,離窯洞幾十米的地方就開始跑,姐姐總會叫我跑在她的外邊,邁開腳丫子跑過的童年,后面總會跟著一股涼涼的風。
姐姐依然會帶我,去采嫩嫩的蕨菜,去找香菌、木耳、雞樅、牛肝菌,去找長在山崖里的甜菜,我甚至懷疑姐姐就是山神的女兒、石頭上開出的風信子,哪里有野果、哪里有菌子都會首先告訴她一樣。姐姐很貪心的,一直要把小竹籃給盛滿才回去。
三丘田的蟠桃,是我們一直惦記的。路過墻角,腳就邁不開步了。以前林場工人種下的一塊果園,一邊是蟠桃,一邊是橘子。圍墻很高,墻頭插滿了玻璃。里面長滿了野草也沒人去管,墻角低矮的地方,有個排水的洞,姐姐叫我在外面放哨,她從洞里鉆進去,她從里面扔,我在外面草堆里找,不小心一個枝丫踩斷了,她從樹上掉了下來,驚動了守園的黑狗,黑狗朝她追過來,她從洞里鉆出來的時候,后面一只鞋子還是毫不客氣的被叼去討賞去了。后來,在母親的細棍子面前,我招了,但不是實情,我說是姐姐帶我去的,姐姐的腿上自然又多挨了幾下細棍的親吻。
貧困是鄉(xiāng)村患上的一種頭疼病,觀音菩薩不小心把緊箍咒遺落到人間,越想掙脫窮困箍得就越緊越疼。家境窘迫,初中畢業(yè),就要有一人回家干活了,能繼續(xù)讀下去的,仍然是弟弟。盡管學校土坯縫里那些壁虱、蚊子還戀著姐姐的血。
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了,當時姐姐正在喂豬。消息在小山村里來回翻炒。姐姐很高興,和我一起唱了《王二小》“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那是我們最傷感的兒歌。
那一夜,星星一直沉默不語,他們知道姐姐的淚水漂白了整夜的月光。
姐姐就去打工去了,我一直忙于學業(yè)。姐姐去縣城的米線館洗大碗,去松香廠打工,后又自己開了個小館子。姐姐像朵浮萍,命運的河流載著她只顧四處漂流,卻總是不給她扎根。
看過《背起父親上學》,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每個學子求學的路上總會有一座山或是一條河,淚水終于流淌成馬龍河。
馬龍河消瘦了,瘦得拐彎處就能看清父親的脊梁。
馬龍河清澈的時候是溫順的,把牛放在河邊的上坡上。姐姐就會帶我去捉魚,一種叫木頭魚的,喜歡群居,窩藏在石頭洞里,洞有前后兩個通道,姐姐一般都會叫我去捂住后洞,她在前面一條條的掏出去。小花鰍就躲在鵝卵石的下面,把竹編的小須籠湊好,突然掰開石頭,立即就往須籠里趕,趕快提起竹籠,魚在里面跳,我們在外面叫。我們肯定就是河里的那兩條魚,游弋在清清的河流中,吐著快樂的泡泡,那時的馬龍河是被寵壞的孩子,連笑啊、叫啊都沒人嗔怪你那么吵鬧。
等父親趕集回來時是我們最盼望的,那顆水果糖的誘惑是故鄉(xiāng)說不出口的心事。去商店買東西,會用水果糖替代找補的分幣,回來時,他的口袋底總會有一兩顆水果糖,咬開來一人一半,我們不嚼,只含,讓它慢慢融化,融化在夢里吮咂的舌尖里。
終于找到了,原來那丟失許久的歡樂,就掛在故鄉(xiāng)的枇杷樹上。
枇杷樹上,一串串殷紅的果子,我們是掛在枝條上兩只貪心的小松鼠,熟透的果,可以剝開皮,一口下去,沁人心脾的甜,鮮紅的果肉還藏有小籽粒;地板藤果要順著地下到處爬,我們是那兩只貪吃的小豬,順著藤一直翻找,天干果、彎腰果、羊屎果好多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成熟。每個季節(jié)我都會有等待,等待那時的花果掛滿,歡樂在果樹下毫不顧忌地盛開。
桐子樹是最謙讓的樹種,荒地上、石墻外、亂石堆那些其他樹不愿意待的地方,容易成活,容易滿足,可以用作籬笆墻,齊心把鄉(xiāng)村的莊稼地團團圍住,他們總是最先發(fā)現春天,開細細的花,發(fā)翠綠的葉,遮住大片的地方。光線一串串的掀開葉片找我們,我們就在樹下看著太陽在眼睛里一圈圈變大。姐姐要我卷一個葉片成碗,她折斷一根嫩枝,白色的漿汁就會立刻流出來,一點一點滴到我的葉碗里,然后,把我們編好的草扣子淹到漿汁里,拿出來一吹,漫天的泡泡,跳躍著、追趕著,泡泡被陽光染了色,故鄉(xiāng)被我們裝在了七彩泡泡里。
大門口有一種叫打不死的花,葉片厚厚的,葉片掉在地上就能生長,開出的花有一個花球,放在掌心一拍就會響,姐姐和我去摘葉子,種在石頭叢中,幾天后滿地都發(fā)出嫩嫩的芽。追著螢火蟲的小火把,整個山村都被燒著了,躡手躡腳地去捉那只不安分的蟋蟀,我怪他故意打岔已數好的星星。姐姐突然就不見了,其實她就躲在大石頭后面,我哭叫著、打著螢火蟲的燈籠到處找她,姐姐看我真的急哭了,就會跳出來,我邊哭邊追,破涕為笑的鼻涕泡泡里裝著那個盛夏滿地里打不死的花。
佳佳生下來時,母親說他就是小時候的我,外甥多像舅似乎很有道理。
佳佳是個可愛的孩子,我一直不怎么喜歡孩子,佳佳我真的很喜歡。但就是黏他媽媽,是姐姐的跟屁蟲,這點和我又真的很像。
姐姐性子不好,一直勸她要改改,要多忍耐。姐夫小姐姐三歲,一吵架就經常打她,母親一直沒敢告訴我。那天,下著雨,姐姐拎著一兜衣服,帶著佳佳,打開門時姐姐不敢看我,母親問她,她只說想回來住幾天。后來,才知道姐夫又打了她。不知道要如何開導姐姐,只知道給姐夫打的那次電話里使用了簡單粗暴的語言。越簡單粗暴的東西,在孱弱面前越覺得有力。不清楚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力量卻遠遠小于那句潑出去的臟話,軟弱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不到一個可以給姐姐躲避的港灣。
后來,姐姐還是給姐夫打了電話,我說姐姐沒骨氣,姐姐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佳佳是她骨頭里最柔軟的一節(jié)。姐夫趁我不在家的時候來把她接了回去。佳佳漸漸長大,吵鬧也少了些,把日子放進馬龍河順水流去漸行漸遠,留在河灘的是空空的瓶,那叢蘆葦還會淡淡地開。姐姐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打個電話也就平常的那幾句,只有故鄉(xiāng)那壟芭蕉花滿含心事獨自開。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