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書法理論在清代得到了十足的發(fā)展,本文以翁方綱的書法觀為視角,來探析清代“由唐溯晉”的書學觀念。翁方剛擅長金石學研究,注重以石養(yǎng)書。翁氏書學觀主要來源于論書、題跋、手札、文集等幾個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其一:“以楷書為正則”,強調(diào)楷書不僅具備社會實用性的功能,而且是眾多學童啟蒙階段必學的書法范本;其二:“褒晉的崇古觀”,從諸多在魏晉書法的題跋中可知其對魏晉書法的癡迷,提出形是神的基礎(chǔ),對待經(jīng)典法帖需一絲不茍的觀念。本文通過以翁方綱“崇唐”“褒晉”兩個角度為出發(fā)點,其用獨特的眼光來確立由唐溯晉的書學觀,不僅扭轉(zhuǎn)來由崇尚董趙之風帶來的靡弱局面,振興清中期帖學發(fā)展的風尚;還能為后學者指點迷津。
【關(guān)鍵詞】清代;崇唐褒晉;帖學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4—016—03
一、翁方綱及書學背景概括
翁方綱(1733—1818年),字正三,號覃溪,晚號蘇齋,順天大興(今屬北京市)人。清乾隆十七年(1752年)進士,官至內(nèi)閣學士。博學,富藏書,工詩文,長于考證金石。書法初學顏真卿,繼學歐陽詢,旁涉漢隸,自成一格,與劉墉、成親王永瑆、鐵保并稱“乾隆四家”。又與劉墉、梁同書、王文治并稱為清中期帖學四大家,著有《兩漢金石記》《粵東金石略》等。
翁方綱涉獵廣泛,擅長金石鑒賞和文字考證,錢泳在《履園叢話》這樣記述:“翁覃溪先生所居京師前門外保安寺街,圖書文籍插架琳瑯; 登其堂者,如入萬花谷中,令人心搖目眩,而無暇談?wù)撜咭??!盵1]錢泳把翁氏浩如煙海的書房比作入萬花谷中,并且十分繁忙,沒有空暇時間來談?wù)撈渌?,由此可見,翁方綱藏書較多,且相當專注地致力于學術(shù)研究。
翁氏在《復初齋文集》中記述“不為書法而考金石,此欺人者也?!?qū)W貴無自欺也,故凡考訂金石者,不甘居于鑒賞書法,則必處處捃摭其某條足訂史誤。金石文足訂史誤固時有之,然其確有證者,若唐年號大和誤太和、遼壽昌誤壽隆,似此之類,則無可疑者。至于一官一地,偶有搘拄,茍非確有證據(jù),何以知史必非而碑必是乎!”[2]
通過這段話我們可以知道,乾嘉學人是很有意思的一個群體。學者們普遍認為書法是“小道”“末技”,不足為學。一類是拿金石來訂正史誤的,然而他們明明對書法興趣濃厚,卻始終不愿正視它,但是在書法上卻都有不俗的成就。一類是講書法的的,翁方綱則突破了這個局限。他愿意討論書法,對待金石學,他重視拓本的存字、筆畫,認為不習書法而從事金石考訂工作是自欺欺人的。
在長期搜尋和鑒賞金石碑刻的過程中,以石養(yǎng)書的實踐正呼應(yīng)了覃溪先生增加學識修養(yǎng)來考證金石研究的要求。
二、翁方綱“崇唐褒晉”的書法觀
翁方綱的書學觀在《蘇齋筆記》中有論述:“晉人正楷既罕傳,澤則言正楷者,惟于唐人遙師晉意,此千古書法之要義也”。關(guān)于翁方綱“崇唐褒晉”的書法觀我們主要從其在書法交游中的論書、題跋、手札、文集等幾個方面來進行探析。
(一)以唐楷為正則
翁方綱推崇唐代楷書和自幼習書路徑是分不開的。
“柳誠懸書《大達法師玄秘塔碑》余八九歲所日臨習,繼而與顏《多寶塔》皆厭棄置之矣。同年梁山舟每語予以此碑水旁,猶見柔毫運腕之法,余笑而弗應(yīng)也。然今見此本,亦復回環(huán)諦玩,蓋舊拓足貴也。”[3]
由此可見,翁方綱的書法啟蒙于八九歲開始接觸唐代楷書,由楷書筑基,掌握書法的基本間架結(jié)構(gòu)和用筆之法之后方可進一步追溯書法的源頭。除此之外,翁氏還認為唐代楷書是正脈。
“蓋自結(jié)繩易書契以來至于今日則言楷法為正矣。共視篆隸之功省倍而能垂遠而無疑也??習x乃臻其成,至唐而博其業(yè)。宋后或以行入楷者,目之為行楷以至言楷者逐圓趨便,非楷之正也。故論楷法斷以唐溯晉為正?!盵4]
翁氏總結(jié)了楷書的發(fā)展脈絡(luò),他認為:自遠古時代結(jié)繩記事起到魏晉時期楷書基本完備,唐代楷書達到巔峰而且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宋以后行楷的發(fā)展以及今日楷書追求圓潤便捷為止,只有以唐代楷書溯源到魏晉才是正脈,宋以后的楷書并非正統(tǒng)楷書。在“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影響下,翁方綱重視楷書的實用性,翁氏云。
“然即以今體書言,亦當以正書為主?!盵5]
“楷書既作,因之遂生行草,而行草亦不可用于公私書籍,則楷之為正,楷之為則。其視周秦已前古所用,自較為明曉,可以通行永久,其視篆隸之功,省倍而能垂遠無疑也?!盵6]
翁方綱首先肯定了楷書在浩如煙海的公私書籍里承擔著行草書無法替代的作用,其次強調(diào)著楷書是正統(tǒng)書法,這當然和他作為食君俸祿的學政身份有一定關(guān)系。在肯定楷書的作用后,其用意在于“由唐溯晉”才是最高追求。
“自米老已專用力于行書,其于古人,分際第拈取大意,遂自謂得之矣。若虞歐以上,由蕭羊而問津山陰,自必從楷書始。褚河南西堂手定右軍書目,以《樂毅》《黃庭》冠之,未有舍楷不問而專事行草者”[7]。
由以上可知,追求魏晉古法,楷書的是不可或缺的途徑。為何以唐代楷書為登堂入室密鑰,究其原因,除了唐離魏晉時間較近之外,唐代碑刻原石尚存,而且刻工水準較高,沒有翻刻,不會失真。
“晉人正楷既罕傳,則言正楷者,惟于唐人遙師晉意,此千古書法之要義也。而唐碑中,只有歐陽詢諸碑真正可信,可師?!盵8]
“綜論有唐一代之書,自必以虞永興得晉法之傳矣。然虞書惟廟堂一碑,其唐石正碑又不傳世。則惟泉銘,士皆童而習之而莫究其緒。今石雖泐蝕,試能覓良工以細紙淡墨精拓尚得三四,又虞恭公碑下半尚可拓之字。及今日以水凈洗,拓其全文可辦者,尚二千余宇,世猶趁此二碑,是即萬古書法規(guī)矩準繩矣?!盵9]
“永興書《廟堂碑》實冠唐措,上接晉賢”[10]。
“驗其筆格,正從隸法出,而《九成》《化度》皆深加融煉,進而直追晉人”[11]。
翁氏除了肯定唐代楷書是上溯魏晉古意的重要之外,還羅列了唐代楷書大家的重要性,他認為歐陽詢楷書是眾多學童啟蒙階段必學的范本,而且筆畫中含有隸書筆法,更有魏晉古意。故在《蘇齋唐碑選》中云:“精選五十碑,以為書家法式,而主意惟在歐陽,謂唐碑只有歐陽詢諸碑真正可信可師。”虞世南書法是得到了魏晉筆法的真?zhèn)?。除了歐陽詢和虞世南之外,對褚遂良也是推崇備至。翁氏在跋《孟法師碑》時曾云。
“據(jù)此推之,其學河南是碑當在至元二十四五年后,入直集賢前后數(shù)年問,是時松雪盛年,英敏入氣,應(yīng)規(guī)入矩,動與古合。吾今日乃于是碑遇之,得趙公墨跡十通,不若觀此帖一遍也。此碑既不常有,而吾得見其二本,可謂幸也矣。”[12]
在董趙書風被奉為圭臬之時,翁氏用過激的言論來夸贊褚遂良的楷書,翁方綱認為獲得趙孟頫的墨跡十本也抵不過《孟法師碑》一遍。雖然言語過于夸張,但是從欲表達的情緒可知,其對褚遂良書法的認可度可見一斑。而且《孟法師碑》的出處也同樣受到翁氏的關(guān)注。
“一、奉鑒《孟法師碑》摹本,務(wù)求覓妥。
二、承惠寄《孟法師碑》,精妙不減原拓本,但未知是何地、何人所摹?此摹勒之石現(xiàn)在何處?務(wù)求詳示,以便附作小跋于帖后,記此一段翰墨緣也。
三、前所承惠寄《孟法師碑》摹本,既出令徒之手,兄必知其是否從繆氏藏本鉤出者矣?”[13]
由以上錢泳和翁方綱來往的三封書信,我們可以看出:首先翁氏在關(guān)于唐代楷書版本的鑒定方面是扮演者著專家的角色,所以錢泳求翁方綱在拓片后題跋,其次翁氏對唐代楷書的肯定態(tài)度,或多或少影響著同時期其他書家對楷書的關(guān)注。
宋元諸家的影響下行草書得到后續(xù)書家重視,而且多取法《淳化閣帖》,此情形到清代亦是有增無減。王文治在《快雪堂題跋》曾云:“且重摹之本,每本必有一種勝處,自是臨池家指南。后世學書者未能精熟《閣帖》,不可與言書?!盵14]針對這種現(xiàn)象,翁氏論書,直戳要害。曾在《蘇齋筆記》中云。
“今之高談米法、黃法者,不論真行,惟以圓美為能事。其弊漸流于軟熟,乖方矩之義”[15]
翁氏提出學書不以楷書為正統(tǒng),只求圓美,不僅會造成書法創(chuàng)作疲軟和流麗,而且會在創(chuàng)作中缺少規(guī)矩。由此還精選五十種唐楷編著《蘇齋唐碑選》,一是表達唐代楷書的頂峰水準,二是可以以唐代楷書為正統(tǒng)來矯正刻帖不足。
(二)褒晉的崇古觀
翁方綱褒晉書法觀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從沈津《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一書的收錄數(shù)量中可知,翁方綱題跋《樂毅論》11次、《黃庭經(jīng)》15次、《蘭亭集序》高達86次。究其原因是翁方綱在金石鑒定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加之個人“以古為師,以質(zhì)厚為本”的學術(shù)思想的觀點。另一方面表現(xiàn)在對待《蘭亭集序》一絲不茍的研習態(tài)度上。首先是在自己對待《蘭亭序》臨摹的態(tài)度:“此是初見落水本。急于臨寫,不暇覆紙其上取影,而先用舊日所臨陳伯恭藏定武本之底樣為影臨寫之?!盵16]
上述記述翁方綱在跋初臨落水《蘭亭》的狀態(tài),一個“急”字,表達了對其的喜愛程度,在臨摹時主張臨摹要神形俱備,需依照原帖的結(jié)構(gòu)、用筆分毫不差。另外,翁方綱也關(guān)注到拓片的墨色以及筆畫的肥瘦等方面,正如在題跋《自臨蘭亭落水本底樣》是云:“此本以極明凈之油素響拓為之,終覺字畫太肥闊耳,估存以作異日對校之準式也?!盵17]
翁氏對《蘭亭序》的態(tài)度也是極其有耐心,而且廢寢忘食,達到癡迷的態(tài)度。
“辛丑春,得見趙子固落水真本,曾借至家中一月,不看文字,不接賓客,靜心對之,至忘寢食,亦嘗手臨一本,刻于會稽山陰右軍修禊處,今冉冉將二十年矣”[18]。
在見到趙子固落水真本后,借到家中。放下任何事情,精心研究臨摹一個月。由此可見其對《蘭亭序》的膜拜。除了在自己臨摹時,對其他書家臨摹《蘭亭序》也提出提出了較為嚴苛的標準。
翁方綱首先認為對經(jīng)典法帖的臨摹必須要精準,不能精準的臨摹被稱之為抄書。董其昌臨摹的蘭亭序全憑己意而為,而褚遂良臨本已經(jīng)摻入了己意,而丟失了古法。其次姜宸英《蘭亭序》臨本中諸多字與定武本出處較大,不能稱之為臨摹,只能算背臨。后又在趙孟頫臨本后追加來一段題跋。
“趙臨《蘭亭》附記。“在”字起二筆,誤?!坝凇弊?、“集”字,上橫皆改彎筆,誤?!瓣帯庇肄嘣句h長,而此損本后拓尤長,此臨作蓄勢不放,誤。“群”頂,定武本側(cè)下,則未合?!百t”左“臣”之下筆,非平橫也。臨誤。“崇”“山”頭誤,三點誤,下直叉誤。此一字凡三誤。諸如蟹爪針眼丁形之類,其他隨手伸縮,不準原跡者不可枚舉。似此則”崇““山”何必傍掛。因向諸宇,何必大書,直是另寫一通,何謂臨寫?
愚最不服,臨古帖以不似為得神,形之不似,神于何似,則馮承素輩,可不依繭紙之樣。即定武原石,先不可信矣。舍坦途弗率,而侈言凌躐,此今日學者之大患也,豈止書法哉?”[19]
從上述文字可知,翁方綱對趙孟頫是持批判態(tài)度。在翁氏認知里,臨摹經(jīng)典法帖,需錙銖必較,同時翁氏認為形是神的基礎(chǔ),固在臨摹中涉及的點畫的形狀、角度,長短等必須追摹古人,不可僭越。我以為翁方綱對《蘭亭序》虔誠的態(tài)度無可厚非,但是臨摹過于斤斤計較,難免有泥古之嫌。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各種用筆、字法、章法等諸多隨機性藝術(shù)因素的產(chǎn)生,正是藝術(shù)的本質(zhì)。不然怎么會有因勢力賦形,筆筆生發(fā)之說。
三、翁方綱“以唐溯晉”的書法觀的意義
翁方綱詩宗江西派,受黃山谷影響,翁氏藝術(shù)審美方面與山谷殊途同歸,在實踐和題跋中注重質(zhì)樸古拙;一生致力與金石鑒賞研究,在學書路徑上注重楷書的實用性以及唐代楷書的結(jié)構(gòu)和用筆之法。在臨摹《蘭亭序》方面,精益求精,懷有一絲不茍求真務(wù)實的態(tài)度。作為以學養(yǎng)詩的書家,在《復初齋詩集》相關(guān)的諸多詩詞里,有這樣的論述“自本心來乃心畫,我?guī)熚倚姆潜四?。”,從上述體現(xiàn)了翁氏“師心”的書學觀。故而關(guān)于翁方綱書法“無一筆是自己”的說話是有失偏差的。筆者理解翁氏學書的思路為:先一絲不茍的學其形,再掌握一定的規(guī)矩后,在追求其“神理”。
翁氏“以唐溯晉”的書法觀在董趙之風盛行的學術(shù)環(huán)境下,矯正時弊。痛批以董趙為宗風氣下追求圓、美,而流于軟熟的病態(tài);匡正了以《淳化閣帖》為學書指南,書法重行草而忽略正統(tǒng)楷書為準繩的重要性。在對晉代《蘭亭序》鑒賞方面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無可厚非,但是從藝術(shù)本質(zhì)的角度,筆者認為規(guī)矩固然重要,過于泥古不化,則會缺乏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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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錢泳.蘭林集[M].上海:上海圖書館,2004.
[14]王文治.快雪堂題跋[M].上海:廣智書局,1912.
基金項目:本文系長治學院校級思政專項《高校藝術(shù)類專業(yè)輔導員與專業(yè)課教師協(xié)同育人研究》(項目編號:XN0703/020)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姚凱(1993—),男,漢族,河北邯鄲人,碩士,長治學院美術(shù)系,助教,研究方向為書法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