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天也沒出太陽,出門去的時候陰陰沉沉,回來的時候黑云壓層,今天沒有夕陽,自己所住的破公寓依舊是丑陋如初,大風(fēng)吹過,陽臺上那些帶洞的鐵板便發(fā)出呼呼的怪聲。
不過何亦依然在陽臺上等候的,不是等候太陽,也不是等候大雨,而是等待著一個影子。
有一個影子,每天都和他一起看夕陽,今天沒有太陽了,她還會出來嗎?
那個影子住在對面的樓上,其實(shí)中間隔了好幾棟樓,不過都很矮,何亦看著西邊的時候,視線會直接越過那邊的陽臺,她未必能看到他,他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
影子的主人是一個女孩,女孩有一個漂亮的影子,夕陽灑下時她總之在陽臺上,有時候是在舒展身體,有時候是躺在吊床上,有時候則是不知道原因的爬高上低,何亦依稀能看到她的樣子,她留著長發(fā),很瘦,說實(shí)話他并不喜歡這樣的身材,只是她投在墻上的影子太招眼了。
她在舒展身體的時候,她的影子就像是在夕陽下跳著一支熱烈的舞,她的動作不快,可影子跳得很快,她們就像是兩個獨(dú)立的個體,像是一個人的兩個面,她也許是個文靜的女孩,有著一個熱情的影子。
陰沉沉的天開始落下雨點(diǎn),何亦沒有傘,也沒有走,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等待一個熱情的影子在雨中起舞?還是單純只是享受久違的雨水,很久沒有痛痛快快的淋一次雨了,夏天突降的大雨是最讓人舒服的,打在身上一點(diǎn)也不冷,反而有些暖和,吸飽了陽光的水汽穿越萬米高空將被云層遮蓋的溫暖帶到地面,也許這樣……也是用另一種方式在享受陽光吧。
他最終還是沒有看到那個女孩,不過我淋了一場很舒服的雨。
沒有感冒也沒有著涼,擦干頭發(fā)換了衣服之后何亦躺在簡陋的鐵板床上睡得很香。
何亦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每天都在陽臺上看著她。
一開始他只是把看夕陽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一些過去,逐漸的,他開始有意無意的就往陽臺上跑,有時候他在想:“如果我每天從另一個門回來,就會經(jīng)過她住的房子,或許可以看看她到底長什么樣子?!碑?dāng)然,他沒有付諸實(shí)踐。
這樣的距離就很好了,就像是坐在最后一排觀賞百老匯表演,你可能看不清上面在演什么,也不需要看清,你只需要享受這氣氛就好。
那個女孩每天都會在陽臺上做不一樣的事情,她會扎起頭發(fā)做瑜伽,也會伴著音樂跳奇怪的舞,何亦聽不到那是什么歌,也許是爵士,他希望是爵士,因?yàn)樗矚g,在這樣的距離下,他可以想象她伴著自己喜歡的音樂在起舞。甚至有一次他看到她在陽臺焊東西,不是煙花,是真的在焊東西,她戴著墨鏡,手上花火四濺。
真是個奇怪的人。何亦心中這樣想,卻天天在偷窺別人,或許我才是最奇怪的人才對。
后來何亦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偶爾在焊東西,而是經(jīng)常這樣做,比她跳舞和做運(yùn)動的頻率都要高,不擺弄那些火星四濺的玩意時,她也會拿著工具對著一塊板子不知道折騰什么,他中午走的時候她在那來,晚上回來她還在,什么東西可以讓人如此專心呢?
對于何亦來說,能讓他專心起來的東西只有兩個,一個是寫作,他從來沒有徹夜學(xué)習(xí)或是打游戲過,但心血來潮時經(jīng)常一口氣寫到天亮,他寫的東西不好看,或許一輩子也沒辦法靠這個混飯吃,只能說是對自己的一種詮釋,他不斷地寫,不斷地寫,也只是在不斷地尋找自我而已。
另一個是阿玲,蘇婉玲,那個陽臺上影子的主人。在一次晚自習(xí)的時候,何亦走錯了教室,意外看到了她,夢撞入了現(xiàn)實(shí),他恍惚間有一股錯亂感,即使如此,他依舊坐到了那個女孩身邊,從那天起他每一天都走錯教室,他們說的話從一句到十句,最后甚至坐在一起說上一整天。
她是唯一一個陪他聊到通宵的人,而且他發(fā)誓,自己愿意一輩子都陪著她這樣聊,他們只要在一起好像就有說不完的話,何亦知道這句話很俗,可他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可以描述這樣的感覺……換個不那么俗的說法,或許就是,我們在一起時,就找到了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在遇見她之前何亦活得一直都不像是一個完整的人,他一直很內(nèi)向,朋友也很少,沒有什么想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痕跡,他個子變高了,懂的東西多了,也許勉強(qiáng)學(xué)會了些粗糙的為人處世,可依舊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空蕩蕩的,他說不出來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表達(dá)。
那段時間何亦很喜歡跑步,精疲力盡的時候很多感受就被忽視了,他慢慢從跑步中找到很多快感,每次剛剛起步的時候,他渾身都像綁著鉛塊,血管流動的都是摻了水的血,每一步都很沉重,這份疲憊會不斷累積,感覺一步都跑不動了,只能心中不斷暗示自己,再跑一段,再跑一段,慢慢的,身上的沉重便會慢慢消失,整個人感覺輕松無比,身上的負(fù)擔(dān)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甩掉了,接下來只要邁動輕快的步伐就可以享受渾身暢快的舒適感,直到跑到自己的極限為止。
那段時間何亦也很喜歡寫跑步,因?yàn)樯倌甑男乃伎偸呛芡该鳎?jīng)歷任何事情都想說出來,寫下來。
在他的筆下,異世界的勇者在奔跑,戀愛中的男女在奔跑,連太空站里的宇航員都在跑步機(jī)上奔跑,他的同學(xué)還打趣說他的寫的跑步文學(xué),何亦倒覺得跑步文學(xué)沒什么不好的,他曾經(jīng)想寫一個旅行者從海南一路跑到西藏去的故事,但寫了開頭就寫不下去了,大綱他還保存著,或許有一天他真的跑去了西藏,就能寫得出來了。
何亦沒有去西藏,他遇見了阿玲,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沒辦法拋下一切跑著去西藏了。
離開校園后何亦果然沒能成為一個作家,他去了一家單位實(shí)習(xí),還兼職在晚上送外賣,他的生活很平凡,在萬千匆匆人群中也是最普通的一個。阿玲成了一個軟件開發(fā)員,閑暇的時候她還是喜歡跳舞,喜歡折騰她那些電路板,那臺老電腦被她拆開改了無數(shù)次。
過往的生活在何亦腦海中不斷閃過,在一片漆黑的廢墟中,這些美好的泡影支撐著他不要昏睡過去。
兩天前,一場突發(fā)的煤氣爆炸事故讓這棟老舊的小區(qū)樓倒塌了,當(dāng)時他和阿玲還在屋里準(zhǔn)備做飯,隨著一聲轟隆巨響,再度醒來何亦已經(jīng)被埋在了破碎的磚塊里,而阿玲在他下方的位置。
“阿玲!你還能聽到我說話嗎?”何亦在黑暗中呼喊著,“千萬別睡過去,我們很快就會得救的!”
“我在呢……你不要那么大聲喊了,會浪費(fèi)體力的?!?/p>
“我想陪你說說話,我擔(dān)心你的會害怕?!?/p>
“有你陪著我,我怎么會害怕呢?”
“等出去以后……我們一起去西藏吧?!?/p>
“怎么突然想旅游了?”
“咱們能拿一大筆賠償款和保險金呢,可以暫時不用工作了,我們?nèi)c祝劫后余生?!?/p>
“好呀,我還想去很多地方,能出國嗎?”
“想去就去,我聽說……”
何亦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在一片漆黑中他分辨不出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了,耳邊阿玲的聲音越來越遙遠(yuǎn),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呼喚……
何亦陷入了沉睡,在遙遠(yuǎn)無比的星河彼端,一顆恒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它坍縮到極限的內(nèi)核轟然膨脹,在生命的最后一顆迸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強(qiáng)勁能量,宛如鳳凰涅槃,絕境重生,這一瞬間爆發(fā)出來的輻射能量幾乎和這顆恒星終其一生散射的能量相媲美,無數(shù)的物質(zhì)被拋射到虛無之中形成一層層星云塵埃,漆黑無比的宇宙空間也在這強(qiáng)烈的能量激蕩之中扭曲從一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