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我喜歡姑姑。每到過年，姑姑都給我一塊壓歲錢。我每次去姑姑家，姑姑都給我做好吃的。姑姑耳聾，但姑姑肚子里有雨點一樣多的故事。她在剁菜喂兔的時候，在燒火做飯的時候，在灑水掃地的時候，在地里拔草的時候……反正是任何時候都喜歡講給我聽。我愛聽姑姑講的故事，我愛吃姑姑做的好飯，我愛姑姑每年給的壓歲錢。

很快，我從皮孩子變成了少年，懂事了。有一回我去看姑姑，姑姑又要做好飯給我吃，我說：“姑姑不用做，甭勞苦你了?！惫霉谜f：“這有啥呢？無非就是添一兩把柴火的事兒?！闭f完就挽起袖子添水加柴開始做飯。我想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給姑姑添麻煩了，因此我趁姑姑不注意，從窗口跳了出去，然后偷偷跑了。

后來我又去姑姑家，姑姑沒有責(zé)備我。姑姑好像忘了那件事兒，又像往常一樣要做好飯給我吃。我說：“姑姑，你不用麻煩了，我要走了?！惫霉镁屯Ａ耸郑f：“哦，不吃飯嗎？”我說：“不吃了，我要走了?！比缓笪揖妥吡?。我本來挺開心的，可走著走著，我就不開心了。在以前，姑姑是絕對不會讓我空著肚子走的，我覺得上回肯定傷了姑姑的心。

又過了些日子，我又去姑姑家。姑姑還跟往常一樣問：“家里人都好吧？你媽好吧？你爸最近忙什么呢？”我就說：“家里的人都好，我媽也好。我爸還是每天不閑著。下個星期天，我爸打算帶著我一起去北耩地里鋤草?！惫霉梅路菖?，說：“那天正好是六月六，北耩離姑姑村子近，好好記著，那天中午，我搟面條，你和你爸一起，來吃面條！”

我快樂地答應(yīng)著，然后就往家里跑?；氐郊?，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爸：“下個星期天我們?nèi)ケ瘪鸬劁z草，姑姑叫我們中午去吃面條！”我端起水瓢去喝水，喝完了我一抹嘴，又問我爸：“六月六那天中午，姑姑叫我們?nèi)コ悦鏃l！你記住了沒？”我爸說：“記住了?！蔽艺f：“我方才說什么了，你再復(fù)述一遍！”我爸朝我腚上踢了一腳：“我記你娘個腿！”

但不管怎么著，我是記住了，六月初六那天中午，去姑姑家里吃面條！

說起北耩那片地，離我們村子很遠，但離姑姑的村子很近。六月六那天終于到了，早上我媽要給我和我爸做蔥油餅。我阻攔著說不用做，我們中午去姑姑家，姑姑叫我們?nèi)コ悦鏃l！但我媽依舊做好蔥油餅給我們帶上了，我爸沒有阻攔。我扛著小鋤頭氣沖沖地一邊走一邊嘟囔：“姑姑叫我們中午去吃面條，還帶著蔥油餅，真是多此一舉！”

在地里，我一邊干活兒，一邊看天。眼瞅著太陽越升越高，越來越火熱，我心里想著：姑姑現(xiàn)在開始揉面了，姑姑開始擇菜了，姑姑開始切肉了，姑姑開始切菜了，姑姑開始搟面了，姑姑開始切面條了，姑姑開始拿柴了，姑姑開始燒火了，姑姑開始做鹵湯了，姑姑開始添水燒湯鍋了……姑姑開始站在街門口張望了。我扔了小鋤頭說：“爸，我們走吧！”

我爸說：“去哪兒？”

我說：“姑姑說了，今天中午，去吃面條！”

我爸說：“你姑姑就是嘴上那么一說，你還當(dāng)真了？”

我就憤怒了：“你怎能這樣說我姑姑，她都翻了月份牌，讓我們今天中午去吃面條！”

我爸說：“好好，你先去吧！”

我說：“你呢？”

我爸說：“我鋤到地頭就去！”

但我還是不放心。臨走的時候，我拿起飯簍子，看見蔥油餅上密密麻麻爬滿了黑螞蟻，我身上的汗毛都炸起來了！我說：“爸，蔥油餅上爬滿了螞蟻，我扔了吧！”我爸生氣了：“扔什么扔！一點兒不知道愛惜糧食，趕緊走你的吧！”我放下飯簍子，依舊朝我爸喊：“爸你可快點兒啊，面條泡了可不好吃，別讓我姑姑等你！”我爸說：“知道了?！?/p>

我像小馬駒一樣樂顛顛地奔向姑姑家。我要吃姑姑做的面條了，而且我猜是用豬肉海鮮韭菜做的鹵子，噴香！嘿嘿嘿……我跑進了姑姑家里，我聞到了面條香，看到了姑姑正在刷碗，看到了姑父正坐在炕上打著飽嗝剔牙。姑姑看到我，很驚訝：“咦？你咋來了呢？”我說：“我路過這兒，來喝口水。”姑姑說：“吃飯了沒？”我說：“吃了?！?/p>

我在姑姑家里逗留了一會兒，看了看兔子，逗弄了一會兒小狗，姑姑一直責(zé)備我：“下次一定要來姑姑家里吃飯，姑姑給你搟面條吃，好好記著！”我說：“我記著了?！比缓笪腋酶负凸霉煤苡卸Y貌地告別。出了村子我就撒腿跑。我想，如果遇見我爸，我就阻攔他，說我姑姑不在家！我一直跑到地里，瞧見我爸依舊在鋤草，爬滿黑螞蟻的蔥油餅不見了……

我樂呵呵地跟我爸說姑姑中午做了面條，滿滿一大盆，我怎么吃也吃不完。我還責(zé)備我爸，說一直等也等不見他，姑姑都生氣了……我爸鋤草鋤得飛快，一會兒就把我甩到后面去了。終于鋤完了地，我一點兒也沒覺得累，也一點兒沒覺得餓，只是回去的路上，看見清澈的小河，我想跳進去洗個澡。我爸同意了。我一頭扎進去，好半天才浮出水面。

打那以后，我就很少去姑姑家里了。姑姑很奇怪，有一回還特意來我家里，說：“做姑姑的是不是哪里做錯了？怎么感覺孩子跟我生分了？”我高低就是不說。我爸說：“姐，你甭理他，這孩子越長越不懂事了?！钡裙霉米吡艘院?，我爸脫下鞋子把我摁炕沿上揍了好幾十下。我咬著牙齒，眼里含著淚珠，一聲沒吭，我就是不說為什么。

嗯，打死也不說！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