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昊
(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 陜西西安 710062)
19 世紀上半葉,英國東印度公司為打通進藏路線,對喜馬拉雅地區(qū)進行侵略與滲透。1814-1816 年,英國入侵廓爾喀①期間,廓爾喀先后八次②向清朝請求援助,均被清朝駁絕。清朝拒絕援助廓爾喀正是其對廓政策的體現(xiàn)。國內外學者有關英尼戰(zhàn)爭的研究成果頗豐,對戰(zhàn)爭中廓爾喀求援活動及清朝的回應給予了一定的關注。③但鮮有研究從清朝對廓政策的層面審視清朝面對廓爾喀求援的因應之道。④有鑒于此,本文在系統(tǒng)梳理戰(zhàn)爭期間廓爾喀求援活動及清廷應對的基礎上,進一步探尋清朝對廓政策形成的內在邏輯與外在影響。
第二次廓爾喀之役后,在清廓宗藩關系建立的影響下,廓爾喀將戰(zhàn)略重心向其南部平原轉移,恰與擴張北進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相抵牾。嘉慶初年,清廷為避免西藏陷入外部沖突,對廓爾喀采取了以防御為主的政策。英國入侵廓爾喀期間,該政策主要表現(xiàn)為清廷對廓爾喀求援活動的“置之不問”。
英國入侵廓爾喀之前,雙方就曾因特萊(Terai)、奧拉吉(Sheoraj)和布特瓦爾(Butwal)等地歸屬問題多次發(fā)生沖突。嘉慶十九年(1814)六月下旬,廓爾喀王吉爾巴納足塔畢噶爾瑪薩野⑤有感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向駐藏大臣瑚圖禮請求援助,稱披楞⑥欲掃除唐古忒地方并向內地鬧事,廓爾喀為清朝把守入藏路徑,希望清朝能夠賞助金銀以資戰(zhàn)爭。[1]瑚圖禮等人以“大皇帝撫有萬國,從無因外藩被兵賞給金銀之事”為由駁絕。[2](P14)嘉慶帝稱其“所辦甚是”,并指示若此后廓爾喀再有求援仍應嚴加駁斥。[3]
同年九月二十日,印度總督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正式向廓爾喀宣戰(zhàn)。十一月十三日,西藏地方官員策墊奪結前往陽布打探情報,稱“所有陽布東西邊界俱與披楞打仗……被披楞等處之人殺戮甚多”,駐藏大臣喜明將雙方戰(zhàn)爭定性為“蠻觸相爭”,西藏地方自應“置之不問”。[4]二十五日,吉爾巴納發(fā)去第二封求援稟文,請求清朝賞助金銀。喜明等人再次以“天朝一視同仁,從無因外藩被兵賞助金銀之事”為由駁絕。清廷方面,嘉慶帝根據(jù)聶拉木的情報首次確認了雙方開戰(zhàn)的真實性,仍令喜明等人“總當置之不問”。
嘉慶二十年(1815)正月十七日,聶拉木再次傳來情報稱廓爾喀暫將英軍擊退。二十六日,吉爾巴納第三次發(fā)去求援稟文,稱披楞之兵仍在尼增達拉等十五處屯扎。為了將戰(zhàn)況直接稟報清廷,吉爾巴納此次以赍遞表文為由懇請喜明等人轉奏,并求清廷頒發(fā)敕書以震嚇英國。因西藏地方掌握的情報與廓爾喀王稟文內容不符,喜明等人以當下非正貢之年拒絕轉遞表文。嘉慶帝認為吉爾巴納所言虛詞聳聽,仍應“置之不問”。[2](P24)
此后,“各自代表在1815 年雨季的談判,為尼泊爾提供了某種微妙的政治拖延機會”。[5](P87)四月初三日,吉爾巴納第四次發(fā)去求援稟文,請求西藏地方轉奏表文以施恩援助。喜明等人未將此事及時上奏,直到吉爾巴納再次發(fā)來稟文才一同具奏。四月中下旬,聶拉木傳來雙方正在議和的情報。五月初二日,吉爾巴納發(fā)去第五次求援稟文,稱“(披楞)已將姑瑪烏地方起至撒達魯達爾河及甲噶爾所有地方,盡行占去”。為得到清朝的重視,吉爾巴納以披楞威脅其投誠為由向清朝請求財力支持,對于議和一事只字未提。然而,西藏方面收到情報稱當下雙方并未打仗,擬于年后⑦七八月間開戰(zhàn)。嘉慶君臣對于稟文內容的真實性再次產生了懷疑。喜明等人據(jù)此認定“廓爾喀王希冀幫助金銀,遂其私愿,是以張大其詞,任意瀆請”,嘉慶帝則指示喜明等人“爾等兩國相爭,投誠與否,天朝俱不過問”。[6](P689)
另一方面,廓爾喀忙于與英國簽訂和談條約,此后半年并未請求清朝援助。十月二十四日,當英國軍隊即將攻入陽布,吉爾巴納第六次向清朝發(fā)去求援稟文。為了盡快將稟文遞至前藏,吉爾巴納派遣頭人巴凌角入藏面稟駐藏大臣。然而,巴凌角行抵聶拉木時被邊境營官阻攔,第六次求援活動遂被擱置。
十月二十八日,廓爾喀與英國草簽了《薩高利條約》,⑧不久后又將條約作廢,有學者分析這是因為“他們對中國的援助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7](P93)此后,吉爾巴納又于次月初一日發(fā)去第七次求援稟文,內稱:
據(jù)披楞人聲稱,若將走唐古忒之路并哲孟雄山路與我讓出,你即是投誠我們之人……若將此路讓去,我們自然就與披楞和睦了……若叫我不必投誠披楞,就請二位大人急速具奏大皇帝,迅即賞賜敕旨……[2](P31-32)
清廷對此仍不為所動,嘉慶帝指示“爾國與披楞或和或戰(zhàn),即或竟投誠披楞,天朝總置不問”。[2](P36)此外,嘉慶帝又要求廓爾喀在貢期之際仍須按例進貢,否則將發(fā)兵進剿。隨著英國對廓爾喀侵略日益加深,清廷此時已不得不重新評估戰(zhàn)爭對于西藏邊防的影響。成都將軍賽沖阿正是于此之際入藏。
馬克萬普爾戰(zhàn)役后,英國軍隊距陽布僅三十里路程。在英軍炮火緊逼與清朝“置之不問”的情況下,廓爾喀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二月六日正式簽訂了《薩高利條約》。
賽沖阿行抵前藏后,為查明“披楞逼迫廓爾喀讓路投誠”一事,向英廓雙方發(fā)去檄文詰責。吉爾巴納認為賽沖阿領兵入藏或許能夠帶來轉機,遂于五月十五日向西藏發(fā)去第八次求援稟文。懇求賽沖阿發(fā)給披楞檄諭,令其退還廓爾喀領土。[8]然而,賽沖阿等仍舊逼問“讓路阻貢”一詞出自何人,甚至威脅廓爾喀“不即上表認罪納貢祈恩,本爵大臣將軍即統(tǒng)率大兵,分道進剿”。[2](P57)
廓爾喀無法獲得清朝援助,最終只能接受英國侵占其領土的局面。六月二十三日,吉爾巴納向賽沖阿等發(fā)來稟文,稱披楞“所有占去地方多少,也不說了,業(yè)已與披楞處和完結”。[9]英國方面,也于七月初五日向清朝稟明講和結果,并稱雙方已互派通信人員居住對方之處。[10]
通過對廓爾喀求援活動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面對西藏地方或是清廷,廓爾喀均難以獲得清朝的信任。清朝對廓爾喀的政策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防御性,甚至曾設想到廓爾喀亡國的情況。那么,何以清朝如此堅持此種對廓政策?鈴木中正認為,該政策的產生與當時清朝的內亂頻發(fā)導致國力衰退有密切關系,白蓮教與天理教之亂耗盡了乾隆末年享有的國庫盈余,這種情況下清朝是絕對不能回應廓爾喀的求援的。[11](P185)國內學者也多以嘉慶朝財政實力的收縮作為清廷拒絕援助廓爾喀的理由。⑨然而,即便在國力鼎盛的乾隆中期,清朝也未曾響應周邊國家、部落的請援。此外,馬世嘉提出異議,認為這種建立于“宗主國”對“藩屬國”負有安全義務的假設之上的“衰弱論”是一種錯誤推論,朝貢關系并不會影響清廷的軍事行動。[12](P277-278)對此,乾隆末年清朝出兵匡扶安南黎氏政權一事即可反證。本文認為,關于清朝對廓政策的考察應置于清廓兩國交往的歷史經驗中進行,清廷對于廓爾喀的認知及其藩屬國身份的認同對于該政策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
第二次廓爾喀之役后,清廷為保西藏地方安靖,對其制度等多方面進行了改革。如在《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中,針對西藏地方與外界尤其是廓爾喀之間的信息、貿易、宗教往來設置了諸多嚴格規(guī)定。清廷此舉的目的在于減少西藏地方與廓爾喀的接觸,從而避免任何與廓爾喀之間潛在沖突的發(fā)生,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清廷將廓爾喀視為西藏邊外的一大安全隱患。盡管,此期廓爾喀主動投誠朝貢于清朝,但其與周邊政權部落的糾紛并未給清朝帶來好感。乾隆五十八年(1793)正月,廓爾喀首次入京朝貢便給清廷留下了“招是生非”的印象,入京朝貢噶箕第烏達特塔巴向大學士和珅提議,若將來痕都斯坦、西洋、巴爾機等國與廓爾喀尋釁打仗,需仰仗天朝發(fā)兵幫助。[13](P30)阿桂、和珅作為軍政大員,深知廓爾喀向來并不安分,以“爾國若輯和鄰好,安分自守,何致即來外侮?如倚仗天朝恩典欺侮鄰國,輒起爭端,大皇帝亦不能為爾發(fā)兵遠涉”為由駁絕。[13](P30)
與此同時,哲孟雄欲請求清廷代為劃分其與廓爾喀地界。乾隆帝隨即檄諭廓爾喀“嚴管邊界頭目,守法安分”。[13](P224)福康安、和琳等人“一面檄諭令廓爾喀約束手下人,毋許欺凌弱小;一面將邊外極邊小部落即可置之不問等情具奏”。[14](P190)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廓爾喀又派遣頭人請求西藏地方代為劃分其與哲孟雄、作木郎二部地界。和琳等人“遵照前奏,置之不問”,未代三方劃定地界。此案之后,乾隆帝特發(fā)上諭告誡駐藏大臣:“嗣后接任之員,遇有此等事件,俱當堅持定見,仿照辦理,切勿為浮言所惑,邊界自可永遠寧謐也”。[14](P192)
在清廷看來,廓爾喀兩次侵藏后仍常與西藏周邊部落構釁,無疑對西藏地方構成了潛在威脅,唯有小心防御方可獨善其身。相較于遠在京城的乾隆帝及其樞臣,洞悉基層的邊臣疆吏對于廓爾喀的認識更為透徹。松筠曾于嘉慶三年(1798)離任前特撰《西招圖略》一書以交后任,此書“皆言治藏之權衡,鎮(zhèn)撫之韜略也”。[15](P89)書中如此評價廓爾喀:“今之所謂敵者,廓爾喀也。蓋其俗也暴,其性也貪,持其強悍而不修德?!盵16](P11)松筠認為與廓爾喀交往須“示信而諭之以義,俾之恒久相安”。[16](P27)換言之,對于廓爾喀需“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其具體做法為,若廓爾喀“倘有懇訴,小則隨事羈縻,以化其貪;大則奏請檄諭,以杜其漸”[16](P6),若廓爾喀“與外鄰有何事故,尤應置之不問”[16](P28)。顯然,松筠的觀點完全契合了乾隆帝的旨意,并在其基礎之上進一步具化為一種準則,為后任駐藏大臣們留下了可循之規(guī)。清朝對廓爾喀的防御政策亦是在此之際逐漸形成。
松筠卸任后,英善補缺。在其任內,廓爾喀國內發(fā)生了新舊兩王不睦事件。嘉慶帝遂即諭令英善等“廓爾喀境內構釁緣由,總不必過問”。[17](P362)此后,廓爾喀內亂情形仍舊,嘉慶帝再次囑咐“當遵照前旨,不必過問”。[17](P363)至英國入侵廓爾喀之際,這種“置之不問”的對廓防御政策又被多次運用。嘉慶君臣對于廓爾喀求援的處理,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對前朝遺規(guī)的延續(xù)與遵循,亦是對前朝如何看待廓爾喀的認知與經驗的繼承。嘉慶朝對廓政策與乾隆朝一脈相傳,政策形成的內在邏輯表明了清朝在與廓爾喀交往過程中,始終將廓爾喀視為威脅西藏地方安全的一大隱患。
在清朝宗藩體系之下,廓爾喀作為藩屬國除了按例朝貢外,還負有“拱衛(wèi)中央”的義務。廓爾喀多次強調其肩負著為清朝“把守南方”的義務,并以此要求清朝履行相應的援助。對此,嘉慶帝認為廓爾喀本應“為天朝固守藩籬”[2](P13),然而又稱“固守藩籬”的方式乃“自固藩籬,無庸多為冒瀆”。換言之,嘉慶帝并不承認清朝具有援助廓爾喀抵抗入侵者的責任。實際上,作為宗主國的清朝對藩屬國所負的責任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這一點無論是在《欽定理藩院則例》《欽定大清會典》或是《欽定大清會典事例》等典籍中均未體現(xiàn)。
張啟雄認為,在“中華世界帝國”的國際關系中,進行朝貢的周邊諸王國具有自治屬性,而中國則采取“以不治治之”的方式對周邊國家進行統(tǒng)治。[18](P10)“以不治治之”的治理方式似乎能夠厘清對廓政策的內在邏輯,但宗藩政策往往因清朝對藩屬國身份的認同而作出不同的調整。阿桂、和珅曾就廓爾喀請援一事直言其“雖投誠內附,恪修職貢,與安南各國相同,不得援衛(wèi)藏久屬內地版圖之例”。[13](P30)然而,事實恰與此相反。乾隆五十三年(1788),清朝出兵安南匡扶黎氏政權即是顯例。乾隆帝不僅令兩廣總督孫士毅領兵援助黎氏,還重新冊封其王號。乾隆帝在冊文中稱“義莫大于治亂持危,道莫隆于興滅繼絕”。[19](P778)相比之下,“興滅繼絕”的存祀主義卻未沿用到英尼戰(zhàn)爭中,乾隆帝甚至曾設想“將來披楞或將廓爾喀國王并吞,并將其王子戮害,但于邊境無犯,則總系外夷之事,蠻觸相爭,得失俱可不問”。[2](P38)由上觀之,俱為清朝藩屬國卻受到如此反差的待遇,實與清朝對兩國藩屬國身份的認同差異有關。
魏志江認為,在以儒家大一統(tǒng)理念為基礎建立的天下體系中,“中國帝王和周邊四夷根據(jù)宗族和政治地位以及地理遠近確定其尊卑、等級地位,分別承擔各自不同的權利和義務關系,從而形成同心圓式的國際安全結構”。[20](P36)顯然,在這一同心圓式的結構中,廓爾喀較安南而言其位置處于更外緣的圈層。這一點從《清朝通典》對清朝藩屬國的分類中也可看出?!锻ǖ洹穼⒎獙賴譃椤俺I之列國,互市之群番,革心面內之部落”三類。[21](P2729)安南位列“朝獻列國”應無異議,至于廓爾喀,則因《通典》成書于廓爾喀第一次投誠清朝之前,故未有記載。廓爾喀內附后,乾隆君臣多以“革心”“革面”之詞形容廓爾喀,如乾隆帝御制詩文言“白狼白鹿徒傳古,革面革心亶今見”[22](P35),又可見??蛋驳热俗嗾邸敖窭獱柨浌俦蠹诱\創(chuàng)之后,革心革面,悔罪投誠”[22](P720)。因此,乾嘉之際位列職方不久的廓爾喀,其位置當屬“革心面內之部落”內,其藩屬國的地位也自然不能與安南同提并論。因此,從宗藩關系親疏層面考量,清朝對藩屬國地位認同程度的不同,往往會影響到清朝作為宗主國需負有的責任,亦會影響到對藩屬國政策的制定。
清朝制定對廓政策的初衷在于保全西藏地方安寧。嘉慶朝對南亞局勢不甚了解,堅持施行乾隆朝對廓政策反而對清廓宗藩關系產生了一定的負面作用。鴉片戰(zhàn)爭之際,南亞局勢更加錯綜復雜,清朝的對廓政策仍不加調適,對此后西藏地方的安全形勢造成了不利影響。
廓爾喀戰(zhàn)敗后,被迫簽訂了《薩高利條約》,不僅使英國侵占了廓爾喀三分之一的領土,并且以派遣“駐扎官”(Political resident)的方式干涉廓爾喀內政。英國侵占廓爾喀的領土中包含了與西藏毗鄰的庫馬翁與加爾瓦爾地區(qū)。中國西南邊疆暴露在其擴張的鋒芒之下。[23](P47)不僅是廓爾喀,條約第六條還將哲孟雄置于英國的保護之下。英國通過控制廓爾喀與哲孟雄的領土不僅打通了印藏貿易通道,并且在其所占領土上進行經濟掠奪。根據(jù)條約第四條規(guī)定,英國將每年提供給廓爾喀20 萬盧比作為對廓爾喀損失科西河以西以及特萊地區(qū)領土的經濟補償。此條規(guī)定使得廓爾喀王室在經濟上更加依賴于英國,從而受其左右。[24](P52)畢木興塔巴曾將英國強占廓爾喀領土一事稟告清朝,清廷將其類比為廓爾喀與哲孟雄等部落之間的爭斗而并未過問,駐藏大臣喜明等人則以此事為披廓雙方議定之事不便代為管理而草草了事。此后,在畢木興塔巴與黑斯廷斯斡旋下,英國于1816 年底廢除了年金補償?shù)囊?guī)定,將特萊地區(qū)歸還廓爾喀?!霸谡麄€交易的過程中,英屬印度政府的態(tài)度是不承認任何談判,從而給了廓爾喀一種無償幫助的感覺?!盵25](P63)英國的這一做法無疑有助于獲得畢木興塔巴及部分王室成員的好感,為進一步滲透廓爾喀內政提供了便利。
當廓爾喀借助清朝收回失地的訴求一再被拒后,又請求“勿許披楞之人在陽布居住”。對此,賽沖阿等人偏聽披楞的一面之詞,認為披楞設駐陽布頭人僅僅是為與廓爾喀常通信息,甚至將“駐扎官”與駐藏巴勒布商民相比。然而,首任“駐扎官”愛德華·加德納(Edward Gardner)的身份并非商民,正是在他的領導下英軍占領了庫馬翁地區(qū),他本人還在英軍入侵初期擔任英方談判代表的重要職位。盡管鈴木中正推測,賽沖阿等人為維護清朝作為宗主國的面子,友善地建議披楞應尊重廓爾喀的意愿撤回“貿易居民”。[11](P178-179)但這一建議并未發(fā)揮實質性作用。英國派遣“駐扎官”駐扎陽布嚴重損害了廓爾喀的外交權,“駐扎官就如同英國人安插在加德滿都的間諜,他的任務是向英屬東印度公司匯報尼泊爾發(fā)生的可能危及英國人利益的任何事件,偵察朝野上下的政治動向”[26](P187)。愛德華擔任首任“駐扎官”之初便與廓爾喀王公大臣們進行密切的政治交涉,在廓爾喀曾一度受賽沖阿恫嚇之時,主動參與其中為廓爾喀王室出謀劃策。[27](P204-205)至霍奇森擔任該職期間,愈發(fā)肆意干涉廓爾喀內政。1838年,霍奇森迫使廓爾喀召回13名外交使節(jié),此后又以戰(zhàn)爭相威脅,迫使其停止以反英為目的的外交活動。[5](P99)
從戰(zhàn)后與英國的關系來看,廓爾喀雖未投誠英國,但在其政治、軍事、領土、外交、邊境安全與貿易稅收等多方面受到其深刻影響。對清朝而言,對廓政策只是保全西藏地方的一時之計,并不具備戰(zhàn)略意義上的長遠眼光。就安定邊疆而言,宗藩體系的價值在于通過羈縻政策使藩屬國發(fā)揮“拱衛(wèi)中央”的功用。嘉慶朝對廓政策以防御為核心,難以同羈縻政策形成合力,反而將廓爾喀置于英國的侵略與滲透之中。在此種情況下,英國撤除西藏地方“藩籬”僅僅只是時間問題,清朝僅保持名義上與廓爾喀朝貢關系難以發(fā)揮其“以藩屏周”的功用。
道光中后期,受廓爾喀國內政治斗爭及英國殖民擴張的影響,廓爾喀王熱尊達爾畢噶爾瑪薩野⑩恢復了嘉慶時期向清朝求援的傳統(tǒng)。此際,清朝外部環(huán)境急劇惡化,清廷對廓政策仍不加調適,錯失鞏固清廓宗藩關系的良機,反而不利于西藏地方的安全。
道光十二年(1832)至十六年(1836),畢木興塔巴與國王熱尊達爾展開了權力競爭。此期,畢木興塔巴為了重塑其政治地位,一度尋求英國支持,將廓爾喀外交政策從反英倒向親英。[5](P95-97)道光十七年(1837),畢木興塔巴下臺后廓爾喀國內反英情緒空前高漲。熱尊達爾試圖聯(lián)手清朝建立反英聯(lián)盟,其聯(lián)手的對象除了印度各個土邦外還包括緬甸、阿富汗等國。[28](P184-185)該年七月,熱尊達爾派遣噶箕入京朝貢,請求清廷援助銀兩以防堵披楞入侵。[29]此后,以熱尊達爾與幫哲家族為首的新一屆政府,為了進一步利用國內的反英情緒獲取政治權威,又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之際請求清朝夾攻英國。熱尊達爾稟稱“京屬那邊督率大兵與披楞打仗六次……如奉大皇帝旨意,叫我們去打披楞,我們就去”。[2](P156)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熱尊達爾又以替西藏地方堵御英國為由,請求清朝賞助金銀。以上種種請求均被清廷及西藏地方嚴詞駁絕。清廷拒絕廓爾喀的邏輯不難理解,一方面清朝無力在南亞方向開辟抵抗英國的另一戰(zhàn)線,另一方面,廓爾喀仍被清朝視為威脅西藏地方安全的頭號隱患。
與上層執(zhí)政者的消極應對之道不同,當時官員群體中的知識分子對于廓爾喀的求援活動曾提出過另一種構想。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魏源從地緣戰(zhàn)略的視角出發(fā),指出清朝“誠能聽廓夷出兵之請,獎其忠順,擾彼腴疆,搗其空虛,牽其內顧,使西夷失富強之業(yè),成狼狽之勢,亦海外奇烈也”。[30](P234)這種“以夷制夷”的思想在《籌海篇》一文中展現(xiàn)得更為徹底,魏源直言除海戰(zhàn)外可聯(lián)合廓爾喀、俄羅斯從陸路進攻英國,認為“當時若許廓夷擾其東,俄羅斯擾其西,則印度有瓦解之勢,寇(英國)艘有內顧之虞”。[31](P25)此外,在《道光洋艘征撫記》一書中,魏源再次強調了“廓爾喀亦可為我用”的觀點,認為廓爾喀請助清朝進攻英國是“洋事第一外助”,積極主張清廷利用廓爾喀與英國之間的世仇來減輕英國在中國沿海一帶的攻勢。[30](P483-486)魏源關于清朝聯(lián)合廓爾喀夾攻英國的設想,在當時不可不謂是一種大膽的策劃。盡管這種設想在實踐層面存在諸多不確定性,但其中關于對廓政策從防御轉為聯(lián)合的思想無疑是值得清廷采納的。遺憾的是,中國東南沿海門戶一旦被打開,清廷更無力西顧,在對廓政策方面也無法做出適時的調整,反而受到了廓爾喀的挑釁與輕視。
道光十二年至二十二年這段時間內,廓爾喀與清朝的外交聯(lián)系始終伴隨著“對抗披楞”這一議題展開,廓爾喀對于此議題的執(zhí)念正如英國駐扎官霍奇森所言“尼泊爾人對我們敵意的晴雨表隨著我們與其他國家陷入麻煩的謠言而起伏”[7](P18)。對于清朝而言,廓爾喀亦是如此。道光中后期,清朝外部環(huán)境急轉直下,廓爾喀無法與英國相抗衡時,隨之而來的是廓爾喀對西藏地方的一系列挑釁與試探。簡言之,無論是對清朝或是對英國東印度公司,廓爾喀的對外政策總是緊隨波譎云詭的局勢而做出調整。
道光二十五年(1845),英國從愛烏罕的困局中擺脫后開始與森巴交戰(zhàn),廓爾喀恐慌之下再次向清朝請求援助,熱尊達爾甚至在稟文中稱哈雜薩納(霍奇森)將逼迫廓爾喀進犯西藏,然而琦善等人視其為“虛喝之言”,僅令廓爾喀與披楞“力敦和睦”。至道光二十六年(1846),藏格巴都爾在英人扶持下掌權執(zhí)政。他敏銳地意識到,獲得英國人的青睞和庇護將是統(tǒng)治廓爾喀的特殊保障。[26](P191)自此,廓爾喀開始全面修正過往的外交政策。在親英政策保證了廓爾喀南部領土無后顧之憂的情況下,廓爾喀獲得英國的支持開始肆意挑釁清朝,直至咸豐四年(1854)廓爾喀的侵藏野心暴露無遺。
需要明確的是,我們不能放大清朝拒絕援助廓爾喀的影響。19 世紀上半葉,英國通過武裝入侵與簽訂不平等條約的方式,在廓爾喀政壇內部培養(yǎng)了一批親英勢力,嚴重危害了清廓宗藩關系的發(fā)展。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廓爾喀外交政策轉向親英實屬被迫之舉。時人姚瑩曾如此評價此期的清廓關系:“廓爾喀既得志,又以數(shù)請助,藏中不許,懷怨,至是乃輕中國矣”。[32](P59)姚瑩此言雖未慮及英國勢力對廓爾喀的滲透,但不可否認的是,清廷在面對南亞動蕩局面時未能及時修正過往政策,做出有效回應。
1814 年爆發(fā)的英尼戰(zhàn)爭是嘉慶一朝西南邊外最為重要的事件,其結果是英國勢力染指廓爾喀,哲孟雄也被納入英國保護之下。英國對廓爾喀等中國西藏地方藩籬的入侵正是其對華陸路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33](P50-52)遺憾的是,嘉道時期清朝對英國的入侵活動并未從當時國際形勢與政治格局變化的高度給予足夠的重視以及全面而清醒的認識。1855 年,仍是清朝藩屬國的尼泊爾悍然入侵西藏,即是嘉道以來清廷消極馭邊政策的結果。通過考察清朝對廓政策在英尼戰(zhàn)爭中的運作實態(tài),能夠更加全面地反映出清廷在治藏策略上的得失,也能夠更加清晰地反映出清廓宗藩關系發(fā)展的演變軌跡。清朝對廓政策最初僅適用于廓爾喀與周邊部族政權之間的糾紛。及至嘉道兩朝,正是英國為了拓展喜馬拉雅貿易圈而大舉侵襲之時。清廷昧于時事未能全面洞察南亞局勢,一味地將該政策運用于英國對廓爾喀的入侵之中而不加以調適,從而影響了清廓宗藩關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使得西藏地方喪失了原有的“藩籬”。遲至同光之際,清朝為抵御英屬印度,對廓政策始由防御轉為聯(lián)合。光緒三年,當川督丁寶楨上奏修好布魯克巴、廓爾喀以伐英人入藏之謀時,清廓宗藩關系早已名存實亡??偠灾逋⒉⑽磸拈L遠的角度思考宗藩關系在邊疆治理中如何發(fā)揮“藩籬”的功用。這也是所謂宗藩體制或宗藩秩序、朝貢體系的內在缺陷與根本問題所在。易言之,王朝時代基于“天下觀”所建構的封建統(tǒng)治秩序,已無法應對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的外來沖擊和影響。
[注 釋]
①清朝對尼泊爾的稱呼。
②周融冰、封加斌在《試論嘉慶帝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的對外政策》一文中梳理了四次求援活動;鮑海勇在《清嘉道時期的南亞政策——以英屬印度、尼泊爾為例》一文中認為廓爾喀主要求援活動共計五次,趙榮耀在《乾嘉時期清朝與廓爾喀封貢關系研究》一文中梳理了六次廓爾喀求援活動。本文經梳理檔案后發(fā)現(xiàn),廓爾喀在戰(zhàn)爭期間向清朝求援次數(shù)應為八次。
③參見:Alastair Lamb.BritishIndiaandTibet1766-1910,Routledge & Kegan Paul,1986;Leo E.Rose.NepalStrategyfor Survival, Berkeley, 1971; John Whelpton.JangBahadurinEuropethefirstNepalesemissiontotheWest, Sahayogi Press,1983;鈴木中正.チベトをぁぐゐ中印關系史,一橋書房刊,昭和三十六年;Vijay Kumar Manandhar.AComprehensiveHistory OfNepal-ChinaRelationsUpTo1955A.D.,Adroit Publishers,New Delhi, 2004;呂昭儀.英屬印度與中國西南邊疆1774-1911[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梁俊艷.英國與中國西藏(1774-1904)[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2;柳岳武.嘉慶至同治時期的中廓宗屬關系[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2);彭博.清代嘉慶朝治藏政策探析[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3);李晨升.帝國的想象和現(xiàn)實——1840 年前的清代外交觀念和涉藏對外政策[D].中國社會科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0;鮑海勇.清嘉道時期的南亞政策——以英屬印度、尼泊爾為例[D].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趙榮耀.乾嘉時期清朝與廓爾喀封貢關系研究[D].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許肖陽.朝貢與殖民——19世紀中英在喜馬拉雅地區(qū)的博弈[D].中央黨校博士學位論文,2019.
④鮑海勇在《清嘉道時期的南亞政策——以英屬印度、尼泊爾為例》一文中將嘉慶時期清朝對廓爾喀的南亞政策解釋為不干預其內政外交,這一解釋稍顯籠統(tǒng),不干預藩屬國內政外交是清朝對藩屬國的基本原則,并非南亞獨有。
⑤即尼泊爾沙阿王朝第四代君主吉爾班·朱達·比克拉姆·沙阿(Girban Juddha Bikram Shah)。因其年幼,大臣畢木興塔巴即比姆·森·塔帕(Bhim Sen Thapa)代其攝政,戰(zhàn)爭期間廓爾喀求援稟文皆為比姆·森·塔帕以吉爾巴納名義撰發(fā)。
⑥“披楞”(Phyi-gling)源自波斯語Feringi,該詞常出現(xiàn)于涉藏漢文文獻中,指在南亞的英國人亦指英屬東印度公司。參見扎洛.“披楞”瑣議[J].中國藏學,2011(3):42-45.
⑦指尼泊爾歷元旦以后即公歷四月中旬以后。
⑧條約規(guī)定廓爾喀須永久割讓卡利河(R.Kali)以西英軍在此次戰(zhàn)爭中取得的土地;永久割讓整個泰萊地區(qū);放棄尼泊爾占領哲孟雄(錫金)的領土,交出納里和納加爾科特兩個塞堡;尼泊爾須接受帶衛(wèi)隊的英駐扎官員常駐加德滿都。詳見梁俊艷.英國與中國西藏(1774-1904)[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1:206.
⑨參見李晨升.帝國的想象和現(xiàn)實——1840 年前的清代外交觀念和涉藏對外政策[D].中國社會科學院,2000:17;周融冰,封加斌.論嘉慶帝治理西藏[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2006(2):26;趙榮耀.乾嘉時期清朝與廓爾喀封貢關系研究[D].山東大學,2009:96-97.
⑩即尼泊爾沙阿王朝第五代君主拉金德拉·比克拉姆·沙阿(Rajendra Bikram Sh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