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梔柒
冬日的公園里,許多樹木像是喪失了生命力,即便溫暖的陽光落在上面,也只剩下枯敗。
寒風(fēng)凜冽,連最喜歡散步的鄰居婆婆都暫避風(fēng)頭,只有我依舊喜歡避開行人來到青鳴湖邊,享受著片刻的孤獨,也等待著我的天鵝朋友。
每年的冬季,它們都會在遷徙的過程中來到湖里小憩。我會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模仿天鵝叫,吸引它們向我靠近,并用面包屑來換取它們的長久停留。
自升入高中以后,我的心里常存在著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在學(xué)校,我的樣貌平平,成績平平,連唯一的特殊技能——召喚天鵝,都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真的假的?”有人會意味不明地反問,卻并不期待我的證明。
有人理性分析:“天鵝聰明著呢,它們被投喂習(xí)慣了,見有人在湖邊,就知道過來討食。”
還有人不帶惡意地笑著:“你小說看多了吧,那能召喚小鳥嗎?”
我只得尷尬地笑著搖頭,然后聽他們談?wù)撟约阂瞬毮康奶亻L……
“特長是付出努力后掌握的技能;你和他們不一樣,你這是天賦?!币坏缆曇艉鋈豁懫?,回過頭,一個少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身后。
意識到他聽見了那些酸澀難明的話,我不由得有些羞惱。可是,想到他的回應(yīng),我又不想對他表露惡意。
畢竟,天賦這個詞,我從沒想過會與自己相關(guān)。
我只好假裝不在意地站起來,小聲反駁道:“這哪算什么天賦。”
“這就是天賦?!彼麛蒯斀罔F地回答,然后一臉神秘地說,“我也會,不過召喚的不是天鵝,而是風(fēng)?!闭f完,他認(rèn)真地給我演示。只見他站在原地吹了一口氣,然后隨意地?fù)]了揮手。世界似乎都寂靜了幾秒,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尷尬,手足無措地試圖說出安慰的話。
下一刻,一陣風(fēng)卻忽然吹起了我的頭發(fā)。這陣風(fēng)似乎只是偶然經(jīng)過,還沒有染上冬日的凜冽,輕柔地穿過那些枯枝后,便陡然消失不見了。
“厲害吧。”他向我眨了眨眼,“他們總說我碰運氣,后來我就不愛這么做了。但今天聽到你的話,我覺得你應(yīng)該理解我的興奮?!?/p>
看著他的笑臉,我恍然覺得,那陣風(fēng)其實并沒有消失,而是鉆進我的身體,掀起了陣陣驚濤駭浪。
好久以后,我才找回聲音,喃喃道:“的確很厲害?!?h3>二
我和少年成了朋友。他叫徐行,跟我同校同年級,家也相隔不遠(yuǎn)。說來奇怪,我們以前居然從來沒有遇見過。
“應(yīng)該見過吧,只是當(dāng)時不認(rèn)識,所以沒有注意?!毙煨姓f,“以后,估計會在各種地方遇到?!?/p>
如他所說,自從我們交換了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后,遇到的次數(shù)便多了起來——上下學(xué)的路上、課間的操場、吵鬧的走廊和人群熙攘的食堂,他就像一個小小的聚光體,在我的世界里散發(fā)著淡淡的光亮。
漸漸地,我養(yǎng)成了追尋他蹤跡的習(xí)慣。每次看到他,心中都會有種隱秘的欣喜——在偌大的校園里,我們擁有著同樣的“天賦”,是有共同話題的好友。
雖然在學(xué)校里,我們只在相遇時打聲簡短的招呼;但每逢周末,我們總會找個時間見面,一起探討頗為夢幻的風(fēng)與天鵝。
我們試圖從科學(xué)的角度分析風(fēng)的成因,分析天鵝為何會聽懂我的召喚,但最后總會笑成一團,興致勃勃地去找尋更多“同伴”。
“還是你比較厲害?!蔽矣行┝w慕地說。
“你也很厲害?!彼坪跻呀?jīng)習(xí)慣了我的自怨自艾,便貼心地開導(dǎo)道,“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用總是去跟別人比較?!?/p>
我想反駁,最后卻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對于我們的關(guān)系,我總是帶著擔(dān)憂。因為我和他實在性格迥異,愛好不同。
他比我要開朗,身邊總圍繞著幾個相熟的同學(xué)。每次在學(xué)校與他打招呼,我都會生出一種被人注視的不安。
即便是周末,他也會與朋友約著一起打籃球、玩滑板,而我就像“召喚天鵝”的天賦一樣,只有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才能被他想起。
為了延續(xù)與他的友情,我開始嘗試著讓自己更合群。
我努力練習(xí)微笑,希望他在我的沉默寡言下,接收到友善的信號;我努力聽課做題,希望提高成績,多一些亮點來吸引他的注意;我還研究過一些不那么需要社交,但聽起來比較美好的愛好,比如閱讀、書法、繪畫,來豐富話題。
可在天鵝離開的春天,我和他的聯(lián)系還是漸漸減少了。
我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為了讓自己不去想那些無法掌控的關(guān)系,我開始逼著自己認(rèn)真學(xué)習(xí)。
因為我發(fā)現(xiàn),“努力”從不會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我認(rèn)真聽的課、咬牙做的題,都會在汗水的澆灌下,結(jié)出該擁有的果實。
我不用去思考太多可能性。
可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比較:為什么我和別人花了同樣的時間,卻得不到同樣的好成績;為什么別人看起來毫不費力,就能擁有我咬牙也得不到的收獲。
“你怎么知道別人沒有偷偷努力呢?”徐行一邊嘆氣,一邊給我舉例,“沒有被你召喚的天鵝,自然不知道湖邊有個好心飼養(yǎng)員在偷偷給同伴開小灶。它可能也會苦惱,怎么同樣是遷徙,有些天鵝居然還能變得更強壯。”
說著,他還夸張地彎起手臂,展示著自己的肱二頭肌。
我被他描述的畫面逗笑,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只垂頭喪氣的天鵝在煩惱。
他接著說:“我們要看到自己的努力?!?/p>
他吹了一口氣,又揮了揮手,召喚來一陣帶著清香的風(fēng):“比如今天風(fēng)里虞美人的香氣,就比昨天的要更清雅?!?/p>
我忍不住打擊他:“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明明是虞美人在更努力盛開。”
他聳了聳肩,換了個說法:“經(jīng)過我的努力,給周喬同學(xué)帶來了更清雅的香氣,這樣總可以了吧?!?/p>
我愣了愣,不知為何臉突然紅了,便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
他似乎總是積極的,既能欣賞自己的特別,也能接受自己的普通。而正是這些不同的“特別”和“普通”,構(gòu)造了每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在他心里,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周喬。知道這一點后,我忽然沒那么焦慮了。
日子飄飄忽忽在過。哪怕課堂上度日如年,可每次回首,總能感受時間的跨度。
因一些細(xì)碎的改變,我似乎不再那么暗淡無光了,也多了幾個聊得來的朋友。
那些別人看不見的努力,正慢慢讓我向著理想的樣子一步步前行。
又是一年冬天,天鵝再次降落在湖面時,我和徐行的交流順理成章地多了起來。
在天鵝面前,我們探討難做的數(shù)學(xué)題,抱怨難背的詩句和單詞。想到越來越緊張的學(xué)習(xí),再積極的人也止不住嘆氣。
這天上午,我正在圖書館與作業(yè)搏斗,徐行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問道:“你知道什么叫組合技嗎?”
我一頭霧水:“游戲嗎?我不太懂。”
他神秘兮兮地說:“我和你的天賦。”
我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可再問他卻什么都不說了。直到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我還在不停詢問,企圖得到答案。
他一路前行,藍白色校服被風(fēng)吹得鼓起,輕輕觸碰著我的側(cè)臉。我這才后知后覺我們的親密。我咽下那些無意義的問話,伸手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角。
細(xì)碎的陽光透過樹影在我們身上跳躍,風(fēng)一刻不停歇,就像是我們從不回頭的青春。這一刻,我忽然無比慶幸自己的“特別”。
他將我?guī)У搅伺R近郊區(qū)的濕地公園,在湖邊找了個陰涼地方坐下。在這里,常常有天鵝從天空飛過。
“它們不一定會降落?!蔽液孟衩靼琢怂南敕ǎ溉簧鰩追纸乖?。
“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一起召喚它們?!彼幕卮鹱C實了我的猜測。
他說,他試著召喚風(fēng),將我的聲音傳送得更遠(yuǎn),一定會讓天鵝聽到我的召喚。
我的腦海卻閃現(xiàn)出他人懷疑的話語,開始擔(dān)心技能失效——若是青鳴湖邊的天鵝真是因為被投喂慣了,自主找上我的呢?
亂糟糟的想法充斥我的腦海,我甚至想退縮逃跑??蛇€沒等我想好措辭,徐行已經(jīng)興奮地叫了出來:“天鵝來了?!?/p>
是一群悠然的白天鵝。
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我的手腳發(fā)冷,一聲聲天鵝鳴叫不受控制地從我口中吐出。幾乎在我開口的瞬間,他便帶來了一陣風(fēng)。
清脆的天鵝叫聲乘著風(fēng)去到了更遠(yuǎn)的天上。
“不知道風(fēng)力夠不夠。”他似乎也有些緊張,“我不太能控制風(fēng)向?!?/p>
我眼睛死死盯住那群天鵝,心跳如擂鼓。空氣在這一刻變得濃稠,時間也被按下延緩鍵。
我害怕讓他失望,更害怕自己的特別其實并不特別。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甚至開始埋怨他今日的突發(fā)奇想。如果不是他,我本該舒舒服服待在圖書館做題,而不是傻站在湖邊等待自己的舊日美夢破碎。
我的眼前漸漸生出霧氣,直到徐行興奮地抓住我的手臂搖晃:“它們真的聽見了!來了,來了!”
那群在我眼前遠(yuǎn)去的天鵝拐了個彎,聽從我的召喚落到了湖面,并優(yōu)雅地向我們游來。
我手中并沒有面包屑,可它們還是自然地靠近,碰了碰我的手腕。它們的喙堅硬,還帶著風(fēng)的涼氣,輕易就觸碰到了我最柔軟的內(nèi)心。
在徐行開心的稱贊中,我忽然落下了眼淚。
過往的自我懷疑在這一刻碎成齏粉——我的確擁有召喚天鵝的天賦能力。
徐行有些慌亂,試圖給我擦眼淚,卻礙于朋友的尺度,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在某個瞬間,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我的眼睛,露出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微笑,說道:
“你看,我早就說過了,你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厲害周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