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星空漫映，華燈初上，公園里的勒杜鵑，開得鮮艷，我躺在綿軟的草地上，聞著幽幽的清香，吹著陣陣涼風，偶爾稀疏的幾聲歡喜及嬉鬧入耳，身在其境，甚是舒坦。但此時，我的心總覺得缺了一樣東西。不然，便是人生完美。對！是父親，確切地說，是父親的那張嘴。

父親的那張嘴，一開一合，可謂是妙語連珠，滔滔不絕。

2005年，父親騎著摩托車路過鎮(zhèn)上的水口橋，遇到一位跳河尋短見的老伯。這個老伯，叫阿華，被查出得了癌癥，萬念俱灰，一時想不開。當時，派出所、消防、救護車都來了，老伯的家人親戚都勸了，一直沒勸住。這時父親穿過人群，對著老伯說，跳下去，你一了百了，你的子孫后代永遠就是跳河華的子孫了。老伯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一生愛護名聲，容不得別人的一點閑言碎語。正是父親的這一句話，直戳老伯的心窩，也救了一條人命。

2008年，父親老寒腿的毛病復發(fā)了，疼得厲害。我急忙帶他到醫(yī)院檢查，輪到他就診時，他瞧了主治醫(yī)生一眼，便自信地湊到我耳邊說：“這次找對醫(yī)生了，老寒腿必定能好?！蔽液闷娴貑枺骸盀樯叮俊备赣H說：“這個醫(yī)生問得仔細，語氣很柔和，平易近人，面帶微笑，把我這老寒腿的方方面面都問得清清楚楚，看來靠譜。從古到今，名醫(yī)都是視患者為親人。這個醫(yī)生的待人接物就是這樣?！备赣H的老寒腿可是找了很多醫(yī)生，都是一個說法，要好好療養(yǎng)，痼疾頑疾。這次，我抱著看父親笑話的心態(tài)說：“老爸，咱們騎驢看唱本吧。”接下來一個月，我爸按照醫(yī)生的藥方，吃藥、做理療，慢慢地，還真就好了。

父親常自嘲說，他那張嘴，是狗嘴，除了吃飯，就是能“吐出象牙來”。他常說，這說什么，怎么說，什么時候說，什么時候不說，都在他的腦子里，而且收放自如。他還說，退一萬步講，說話一定要心懷善意，這是最根本的原則。

2021年春節(jié)前，父親認識了一位叫阿棟的好兄弟，父親大他12歲，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們兩人是忘年交。有一段時間，父親發(fā)現(xiàn)阿棟老喝悶酒，而且愁眉苦臉，有時還目光呆滯，他猜測是遇上了難事。于是我寬慰父親：“是個人都有煩心事，皺眉也正常?！备赣H說：“他要幫幫阿棟?！蔽覄窀赣H說：“阿棟叔如果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會和您開口講的。再說您也一大把年紀了，您能幫什么忙？”老爸說：“袖手旁觀，我可做不到。阿棟是我兄弟，也是大好人，我不忍心，要幫幫他?！蔽矣悬c著急地說：“幫忙？您靠啥？”老爸即刻眉飛色舞地說：“靠我這張嘴啊?！?/p>

一個星期后，父親一進家門就一臉興奮地說：“你阿棟叔聽了我的勸，主動跟他的生意伙伴切割了，還挽回了很大一筆損失。”原來，當時阿棟叔跟他合伙人有一些債務糾紛，還涉及阿棟叔的親戚，阿棟叔誰也不想得罪，所以一時難以抉擇。父親得知后，給阿棟叔分析了其中的利弊關(guān)系，說：“當斷不斷，反遭其亂?！敝?，父親還幫著阿棟叔捋了捋事情的頭緒，順利解決了這次危機。一次聊起這事，阿棟叔為父親連連豎起大拇指，一個勁地說：“若不是你爸，我估計會被債務的事拖到破產(chǎn)，甚至是妻離子散?！蔽逸p描淡寫地說：“我爸耍嘴皮子，沒誤阿棟叔的事已經(jīng)是萬幸了?！卑澥骞恍φf：“難怪你爸說，人都有一個德行：遠香近臭?！蔽乙苫蟮貑枺骸笆裁匆馑迹俊薄熬嚯x最近的人，看得太清，不過是小小的缺點，都會無限放大，之后，這個人就成了一無是處的人；若是距離遠，小小的優(yōu)點，都能一美遮百丑?！蔽抑荒芎呛腔貞?/p>

父親也曾是鎮(zhèn)上的一個響當當?shù)闹宋铩?/p>

他天資聰慧，求學時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大學生。憑著肯干、腦子活、辦法多，父親積累了些資本，成了村上少有的杰出青年。那時正是父親人生的高光時刻，父親娶妻生子，供兄弟姐妹讀書，照顧朋友親戚，成了家族中事業(yè)有成的標桿人物。

那年，父親24歲，意氣風發(fā)，舍我其誰！

村里人給人取綽號是一絕。凡是村里人取的綽號，不僅好記、接地氣，還點明了那個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如老爸的玩伴，他常夜里活動、白天睡覺，綽號是“夜游俠”；另一個老爸的同伴，有些結(jié)巴，半天憋不出一句話，說話也小聲，綽號叫“悶葫蘆”；還有一個，忠厚、肯干、力氣大、不怕苦，綽號是“黃牛鎮(zhèn)”。老爸呢，綽號是什么呢？在他16歲時，就已經(jīng)取好了，叫“聊石水”。他最喜歡聊天，而且聊天還一套一套的。父親那張嘴，冒出來的話，就像九連山里從石頭冒出來的泉水一樣，高深莫測，當然也是延綿不絕。

老爸單打獨斗，掙得一份家業(yè)，自然與他那張嘴有關(guān)。發(fā)跡后，他的綽號也從這“聊石水”搖身一變成了“甘泉水”。

甘泉水甜，就跟父親說出的話一樣，讓人在輕風細雨的話語中得到忠告和教育。

父親成了“甘泉水”后，更加幽默風趣，總能口吐蓮花，讓人如沐春風。這等加持下，他便被吹成了村里無所不能、神乎其神的人。凡是村里的土地糾紛、兄弟失和、債權(quán)糾紛、房屋糾紛、林地糾紛等一些不好解決的事情，父親都會被邀請在場，憑著他那張嘴，便能讓雙方化干戈為玉帛，各自滿意。村里人都說，父親公道正派，說話不偏不倚，調(diào)解很有方法，大家都服他。

對家庭，父親也是靠那張嘴。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圍坐著閑聊時，父親都會說一些村里近期發(fā)生的事、他見過的人、聽人家講的話，時不時地也會給我們這些晚輩一些忠告，比如，窮則變，變則通；人可不能撞了南墻，仍不回頭；沉淀不夠，終究是不得善終；大器晚成，方為上；謙虛謹慎，善始善終，最為貴；你對事物的解讀，決定了你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雖然當時的我還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我也都謹記于心。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疑惑，村里人的評價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他就如此了得？我是他的兒子，聽他講話已有二三十年，從他那張嘴里說出來的話都是一些大道理，或是一些黑色幽默，最大功效無非逗人一樂。直到我工作后遇上了一件事，才親身體會到了父親那張嘴的厲害。

在我工作第三年，遇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次“滑鐵盧”。當時，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我本來可以調(diào)到一個更好的部門。恰恰在當時，由于自己經(jīng)驗不足，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了一次失誤，導致公司遭受了重大損失。關(guān)鍵的時候出了這檔子事，我對自己又惱又恨，但是又不愿意在公開場合道歉，當時的我只想辭職不干。失去這次調(diào)崗機會后，我心煩意亂，每天情緒低落，上班也是得過且過。一段時間后我打電話給母親，和母親說了這次調(diào)崗的事情。母親聽到電話這頭的我情緒低落，就讓父親接了電話。

“小子，沒錢了吧。待會兒給你打過去?！?/p>

“老爸，我打算辭職。我不想在這個單位干了。”

父親沉默了幾秒。知子莫若父。

“遇上難事了？雖然我們有些溝通的代溝，但說出來起碼舒服些，說不定老爸能給你提供一些建議?！?/p>

平時父親對我總是板著一副臉孔，說一不二，語氣僵硬，典型的大家長作風。所以我很不喜歡與父親交流。這次，父親的語氣不再僵硬，還有些哄小孩打針的護士姐姐的柔情。聽著雖然有些不適應，卻很舒服。

“老爸，我調(diào)崗的事黃了?！闭f這話時，我想到自己被領(lǐng)導指著鼻子批評、被同事們當眾笑話的畫面，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心里特別委屈，一下子，鼻子酸溜溜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父親感覺到了我的委屈和難過。

“小子，調(diào)崗黃了就黃了。你的人生還很長，要往遠處看，站在你整個人生的角度看，這次不過就是小小的一個點。你要記住，人生的境遇，就要跟海岸線一樣，高低起伏，這樣才是波瀾壯闊的無限風景，才是值得回憶的。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呢！”

“老爸，我不甘心。”話音剛斷，我的眼淚便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我的嗓子，一時間好像給塞住一樣。

“老爸是你強大的后盾，家永遠都是你的庇護所，累了就回來，傻孩子。”

當父親說到“家”的時候，我突然感覺，父親就在自己的身邊，微笑地看著自己；母親敞開雙手，要來擁抱我。這是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內(nèi)心頓感溫暖，充滿了力量。等我冷靜下來后，父親便跟我分析接下來路怎么走，怎樣規(guī)避風險，怎樣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最后，父親說，羅曼·羅蘭說過，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義，便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充滿激情地擁抱生活。兒子，你可以的。

我并不詫異父親作為“60”后怎么會懂得“80”后的一些流行話語，還能順口說出羅曼·羅蘭的名言，詫異的是父親會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我一些他的看法和見解，把我當成他的朋友、他的兄弟，毫無父親教育兒子的味道，這讓我體驗到了從未有的感覺——被父親認可、尊重的感覺。

父親的那些話，不僅聽進了我耳朵，還深入了我的血肉和骨髓了，成了我戰(zhàn)勝苦難的利器、悅納成功的鮮花與掌聲。

而今，我才明白：父親的那張嘴，簡單而言，不過就是兩片唇，不厚不薄，但吐出的話語，無一不散發(fā)出對人性深刻而獨到的見解，凝聚著父親的人生智慧，蘊含了父親為人處世的一套哲學，當然，更重要的是，飽含著父親的滿滿善念及對生活的無限熱愛。父親的一字一句，雖摸不著，卻常常如箭鏃射中靶心般，直擊事物的樞要，潤化人心，給人蓬勃生機。

所有的人生，都不是從一開始就被設計好的，而是取決于我們聽著怎樣的話成長，說著怎樣的話生活。

此時，我望向遠處如黛的山群，還有映入眼簾的白云，如柳梢眉狀，旭日正露頭，在山群和白云之間，乍一看，這山群，這白云，這旭日，像父親的那張嘴，含著一顆給人營養(yǎng)和力量的咸蛋黃。

作者單位：廣東省河源市委宣傳部

作者簡介：謝藝浩（1988—）， 男，漢族，廣東河源人，本科，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方向：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人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