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天空晴朗得簡直歸于俗套,我抱著一束向日葵和朋友站在玉蘭樹下,仰頭遙望枝葉中露出的藍天。那一刻,我們沒有如釋重負,沒有感動落淚,沒有悵然若失,我微微偏過身對朋友說,我一定要去更遠的地方。
在大學里,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專業(yè)成績排名前五的學霸,安靜、自律、一絲不茍,總是站在教學樓三樓的平臺上,迎著風背資料或者學外語。她說她把大學當作一個跳板,一條通往更美好生活的途徑。
我想起來,上一次聽到關于跳板的比喻還是在高三最后一學期。無論老師、家長還是學校里隨處可見的宣傳語,都在密集地向外輸出類似觀念:高考,這場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試,好像愛麗絲的兔子洞一樣,成功跳進去就可以進入另一個浪漫綺麗的新世界。我還記得自己受班主任要求給班級的跑操寫口號,好讓大家在熙熙攘攘跑過主席臺時,可以喊出一些鼓舞士氣的勵志語句。
我不是學霸,甚至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認真學習的好學生。備戰(zhàn)高考的那些日子里,我總是趁空閑時發(fā)呆,兩根手指間夾著快要用盡墨的簽字筆。我記得那時的教室窗外有一棵玉蘭樹,從窗口升起恰若一個人的高度,亭亭玉立,安靜自得到令人嫉妒。二月份,開始一模后的第一輪復習時,白玉蘭還未開花,花苞都如鴿翅般立在枝頭上,像飽滿緊湊的青澀果實緊緊裹起春天的汁水。我知道這棵玉蘭沉靜地占據(jù)著幾平方米可憐的土地,除了灰塵,空氣,喧囂,隔幾周就全部拔掉重種一次的觀賞性草坪之外一無所有,可它竟如站立在遼闊的,幾萬年都沒有人類踏入的森林中一般幸福,按時開花,等待春天。
經(jīng)常有人說懷念高中,我不免揣測,實際上他們懷念的是一段人生中再也不會擁有的單純時光,每日沉浸在那些翻來覆去的題目中有一種舒服的麻木感,什么都不關心,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不在乎。眼睛里只有一個目標,腳下只有一條路,不會迷茫也不會難以自洽。
三月中旬,最后一茬玉蘭花凋盡了,我們也結束了二模。然后那棵樹開始長葉子,光滑而堅硬的墨綠色,在南京初夏燥熱的空氣里,散發(fā)出干凈的青澀香氣。晚自習時,我拿著歷史資料冊和朋友偷跑出教室,在校園里躲躲藏藏地散步、背書、互相提問。朋友彎腰拾起石磚地上一片邊緣腐爛發(fā)黑的玉蘭花瓣,沿著紋理撕開,把最完好的部分夾到筆記本里。巡邏老師的手電筒光打過來,我們手忙腳亂跑上樓梯,因犯罪般的快感而蜷縮脊背,無聲地大笑。
我仍然固執(zhí)地在作文中寫一些風花雪月的句子,并因此梗著脖頸和語文老師爭論;不按照班主任的要求一吃完飯就回教室自習;晚上還是和朋友一起跑到外面去背書……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最后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學。我從來沒有學會老師口中“為自己的未來負責”的態(tài)度,也從來無法理解我青春中如此重要的三年竟然只是一塊跳板。因為如果用這樣的標準看待,那人生豈不是由一塊又一塊看不到盡頭的跳板組成的?高考結束還會有英語四六級考試、考研、考公、面試……人永遠不可能為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滿足,因而總是要竭盡全力不斷往上爬,好像稍微踩空一次就是萬丈深淵。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如今我可以自信地說了,朋友們,人生不是一條無限向上延伸的階梯。人生是一片廣闊的森林,無數(shù)路徑在其中穿梭,我們可以一直往前奔跑,當然也可以在某個路口駐足停留,看看周圍的花草和樹木;可以突然轉換方向,也可以偶爾往回走一小段,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呢?森林永遠沒有盡頭,我們最終的目的并不是走出它,而是體驗它。
我天生有點叛逆,因而從不想念高中囿于分數(shù)和試題的時光,我也不覺得高考是一塊跳板。我記得自己從春到夏一直注視著的那棵玉蘭樹,在六月時它已經(jīng)長得郁郁蔥蔥,枝條纖韌,葉片流光。高考結束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天空晴朗得簡直歸于俗套,我抱著一束向日葵和朋友站在玉蘭樹下,仰頭遙望枝葉中露出的藍天。那一刻,我們沒有如釋重負,沒有感動落淚,沒有悵然若失,我微微偏過身對朋友說,我一定要去更遠的地方。
人生沒有跳板,只有經(jīng)歷。后來我被一所遠離故鄉(xiāng)的大學錄取,來到一座南方小城。和本地同學聊起高中那棵玉蘭樹,她眨著一雙懵懂的眼睛,說這里不種玉蘭,因而她從沒見過。這是真的,大學校園里有很多桂花、香樟、紫荊和海棠,但是沒有玉蘭。
于是我明白了,我的玉蘭只是那段時光送來的禮物,我不斷往生命深處走去,而它在寂靜中默然開花,與每一個看向它的學子遙遙相望。
(作者系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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