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餃子記盛
中國人的主食,南方重米,北方重面。這是由于南方多產(chǎn)稻米,北方多產(chǎn)小麥。北方盛產(chǎn)小麥,因此面食的花樣層出不窮,眼花繚亂,面條、烙餅、饅頭等,其中最主要的是餃子。北方人年節(jié)、宴客乃至日常居家,最常見、也最隆重的餐食活動是“包餃子”。包餃子的活動,從和面、揉面、搟面,再到剁餡、調餡,一大套,很是啰唆。南方人對此往往視為畏途。而在北方人那里,特別是在北方的媳婦、嬸子手中,卻是神奇地“一蹴而就”的日常功夫。我是南方人,原也屬于視為畏途一族,因為在北方生活久了,不覺間餃子也成了最愛。
我至今仍不習慣,甚至不喜歡吃饅頭,饅頭實際上只是一團蓬松的面坨,單調而“乏味”。由于它是發(fā)面的,人家取它的優(yōu)點是松軟,我恰恰是因它的“棉花狀”而難以吞咽。數(shù)十年了,總愛不起來。餃子則不同,外皮是不發(fā)酵的實面,吃起來潤滑好下口。餃子皮一般不添加什么,近來也有所謂五彩的,用各種蔬菜汁染色,那是特例,并不見佳,倒是單純的白面好。因為餃子裹著餡,而餡是繁復多彩的。單純的外皮和復雜的內餡,因反差互補而成了一道美食。北方人很為餃子自豪,自豪到了馬可·波羅那里。說是老馬把餃子傳到了意大利,那里的人學不會,結果把餡放到了外面,就成了后來的比薩餅。此論是真是假,待考。
包餃子是一場讓人愉悅歡樂的活動。北方人居家想改善生活了,就說“咱們今天包餃子吃吧”。一說包餃子,就來了精神。物資匱乏的年代,不像如今可以隨意上館子,包餃子就是一件奢華之舉。過年過節(jié),親朋來家,最富親情的待客之禮,就是包餃子?!鞍溩印币宦暳钕?,立即興奮起來,揉面的,和餡的,準備停當,就圍坐包起了餃子。邊包邊說笑,不覺間一切停妥,用笸蘿擺放,如花盛開。餃子下鍋,熱氣騰騰,餃子出鍋,狼吞虎咽。有情,有趣,有氣勢。數(shù)十年北方生活,享受過數(shù)不清的這般熱鬧,可依然覺得好吃但包起來費事。
我至今不會搟皮,卻在北京鄉(xiāng)間學會了包。雙手一捏,就是一個,迅疾,結實,下鍋不破。別人包餃子講究花樣,多少折,怎么折,圖好看,玩花的。據(jù)說我包的餃子“其貌不揚”,但我很自信。這是包,即制作的環(huán)節(jié),而餃子是否好吃,關鍵卻是調餡。調餡的功夫其實蘊含了諸多中國烹調的道理,一是餡中的主客關系,肉和菜是主,蔥姜等為輔,要適當;再就是肉和菜的搭配,肉為主,菜為輔,也需適當;就肉而言,就是肥瘦的搭配,一般說來,不能全是精肉,二分瘦,一分肥,比較合理。什么肉,配什么菜,這里有大學問,韭菜配雞蛋,羊肉配胡蘿卜,最家常的是豬肉白菜餡,加些海米,人見人愛。吃餃子,一般人愛蘸醋,而我謝絕,我深信只要餡調得好,無須借助“外援”。
吃餃子講究薄皮大餡,過去北京街攤上賣的,是用秤稱,一兩六只。那時面有定量,比較金貴,不能多,想吃大餡也不成。想吃大餡餃子只有自己包。近期北大這邊的暢春園超市,有賣大餡餃子的,他賣的是餡,包得越多越掙錢,這就正中消費者的下懷。這家小店只占超市門邊一小間,一兩張桌子、三五張椅子,現(xiàn)包,現(xiàn)稱,現(xiàn)煮,熱騰騰出鍋上桌。我在這里“宴請”過許多朋友,包括外賓。吃過的無不叫好,說是京城第一。你若不信,可以親自體驗,不遠,北大暢春園社區(qū)超市一個犄角便是。
北方人吃餃子不僅是享受美食,而且是享受家的溫暖。在記憶中,滿含著親情的餃子被替代,甚至等同于家鄉(xiāng)、父母。游子離家遠了,想家,連帶著想起媽媽包的餃子、炊煙的味道,此刻,餃子就是鄉(xiāng)愁。即使是身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遇到年節(jié),想家,又不能回,相約若干同樣懷鄉(xiāng)的朋友一道包餃子,為的是一解鄉(xiāng)愁。記得那年在維也納,短期開會,不是什么懷鄉(xiāng)情切,也說不上鄉(xiāng)愁,倒是一位奧地利教授的一頓“餃子宴”令我大為感動。
在維也納,那些奧地利紅葡萄酒,那些名目繁多的奶酪、香腸和面包,特別是煙熏三文魚,這些異邦的美味都令我著迷??墒?,接待我的漢學家李夏德卻是別出心裁,帶我進了維也納中心區(qū)的一條小胡同吃餃子。鋪子的名字記得是“老王餃子”。山東人老王開的,小門臉,不加修飾的若干桌椅,設有醋瓶,如同國內規(guī)矩。餃子是地道的,熱騰騰的餃子上桌,捎帶著一小碟大蒜。一切一如國內鄉(xiāng)間的小鋪。一下勾起了親切的記憶,濃濃的齊魯鄉(xiāng)音帶著膠東半島的氣息。小店只有一個廚師(老王自己),一個收銀的,外加一個“跑堂”。那跑堂可是“高大上”,一位在維也納學音樂的留學生。
李夏德介紹說,這里的餃子本色、地道,是純粹的中國味道。他經(jīng)常在這里“宴客”,有時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來。這里也常有本地人光顧,那都是一些“中國通”。
二○一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此日丁酉臘八
餡餅記俗
在北方,餡餅是一種家常小吃。那年我從南方初到北方,是餡餅留給我關于北方最初的印象。臘月凝冰,冷冽的風無孔不入,夜間街邊行走,不免惶亂。恰好路旁一家小館,燈火依稀,掀開沉重的棉布簾,撲面而來的是冒著油煙的一股熱氣。但見平底鍋里滿是熱騰騰的冒著油星的餡餅。牛肉大蔥、韭菜雞蛋,皮薄多汁,厚如門釘。外面是天寒地凍,屋里卻是春風暖意。剛出鍋的餡餅幾乎飛濺著油星被端上小桌,就著吃的,可能是一碗炒肝或是一小碗二鍋頭,呼嚕呼嚕地幾口下去,滿身冒汗,寒意頓消,一身暖洋洋。這經(jīng)歷,是我在南方所不曾有的,平易,尋常,有點粗放,卻展示一種隨意和散淡,家常卻充盈著人情味。
我在京城定居數(shù)十年,一個地道的南方人慢慢地適應了北方的飲食習慣。其實,北方,尤其是北京的口味,比起南方是粗糙的,遠談不上精致。北京人津津樂道的那些名小吃,灌腸、炒肝、鹵煮、大燒餅,以及茄丁打鹵面,乃至砂鍋居的招牌菜砂鍋白肉,等等,說好聽些是豪放,而其實,總帶著京城大爺滿不在乎的、那股大大咧咧的“做派”。至于京城人引為“經(jīng)典”的艾窩窩、驢打滾等,也無不帶著胡同深處的民間土氣。在北方市井,吃食是和勞作后的恢復體能相關的活計,幾乎與所謂的優(yōu)雅無關。當然,宮墻內的歲時大宴也許是另一番景象,它與西直門外駱駝祥子的生活竟有天壤之別。
我這里說到的餡餅,應該是京城引車賣漿者流的日常,是一道充滿世俗情調的民間風景?;诖?,我認定餡餅的“俗”。但這么說,未免對皇皇京城的餐飲業(yè)有點不恭,甚至還有失公平。開頭我說了餡餅給我熱騰騰的民間暖意,是寒冷的北方留給我的美好記憶。記得也是好久以前,一位來自天津的朋友來看我,我倆一時高興,決心從北大騎車去十三陵,午后出發(fā),來到昌平城,天黑下來,找不到路,又累又餓,也是路邊的一家餡餅店“救”了我們。類似的記憶還有鹵煮。那年在天橋看演出,也是夜晚,從西郊乘有軌電車趕到劇場,還早,肚子餓了,昏黃的電石燈下,厚達一尺有余的墩板,攤主從冒著熱氣的湯鍋里撈出大腸和豬肺,咔嚓幾刀下去,加湯汁,墊底的是幾塊浸潤的火燒。寒風中囫圇吞下,那飄忽的火苗,那冒著熱氣的湯碗,竟有一種難言的溫暖。
時過境遷,京城一天天地變高變大,也變得越來越時尚了。它甚至讓初到的美國人驚呼:這不就是紐約嗎?北京周邊不斷“攤大餅”的結果,是連我這樣的老北京也找不到北了,何況是當年吃過餡餅的昌平城?別說是我饞得想吃一盤北京地道的焦熘肉片無處可尋,就連當年夜間路邊攤子上冒著油星的餡餅,也是茫然不見!而事情有了轉機還應當感謝詩人牛漢。前些年牛漢先生住進了小湯山的太陽城公寓,朋友們常去拜望他。老爺子請大家到老年食堂用餐,點的就是城里難得一見的餡餅。
老年公寓的餡餅端上桌,大家齊聲叫好。這首先是因為在如今的北京,這道普通的小吃已是罕見之物,眾人狹路相逢,不免有如對故人之感。再則,這里的餡餅的確做得好。我不止一次“出席”過牛漢先生的飯局,多半只是簡單的幾樣菜,主食就是一盤剛出鍋的餡餅,外加一道北京傳統(tǒng)的酸辣湯,均是價廉物美之物。單說那餡餅,的確不同凡響。五花肉餡,肥瘦適當;大蔥粗如蘿卜,來自山東壽光;大餡薄皮,外焦里潤,足有近寸厚度。佐以整顆的生蒜頭,一咬一口油,如同路邊野店光景。
這里的餡餅引誘了我們,它滿足了我們的懷舊心情。此后,我曾帶領幾位博士生前往踩點、試吃,發(fā)現(xiàn)該店不僅質量穩(wěn)定,餡餅厚度和品位依舊,且廚藝日見精進。我們有點沉迷,開始頻繁地光顧。更多的時候不是為看老詩人,是專訪—為的是這里的餡餅。久而久之,到太陽城吃餡餅成了一種不定期的師生聚會的緣由,我們謔稱之為“太陽城餡餅會”。
面對著京城里的滔滔紅塵,燈紅酒綠,錦衣玉食,遍地風雅,人們的餐桌從胡同深處紛紛轉移到摩天高樓。轉移的結果是北京原先的風味頓然消失在時尚之中。那些豪華的食肆,標榜的是什么滿漢全席、紅樓宴、三國宴,商家們競相炫奇出招,一會兒是香辣蟹,一會兒是紅燜羊肉,變著花樣招引食客。中關村一帶的白領們的味蕾,被這些追逐時髦的商家弄壞了,他們逐漸地遠離了來自鄉(xiāng)土的本色吃食。對此世風,也許是“日久生情”吧,某月某日,我們因與餡餅“喜相逢”而突發(fā)奇想,為了聲張我們的“餡餅情結”,干脆把事情做大:何不就此舉行定期的“謝餅大賽”以正“頹風”!
當然,大賽的參與者都是我們這個小小的圈子中人,他們(或她們)大都與北大或中關村有關,屬于學界中人,教授或者博士,等等,亦即大體屬于“中關村白領”階層的人。我們的賽事很單純,就是比賽誰吃得多。分男女組,列冠亞軍,一般均是榮譽的,不設獎金或獎品。我們的規(guī)則是只吃餡餅,除了佐餐的蒜頭(生吃,按北京市井習慣),以及酸辣湯外,不許吃其他食品,包括消食片之類的,否則即為犯規(guī)。因為大賽不限人種、國界,所以多半是等到春暖花開時節(jié)島由子自日本回來探親時舉行“大典”。大賽是一件盛事,正所謂“暮春者,春服既成”,女士們此日也都是盛裝出席,她們幾乎一人一件長款旗袍,婀娜多姿,竟是春光滿眼。男士為了參賽,嗜酒者,也都敬畏規(guī)矩,不敢沾點滴。
我們取得了成功。首屆即出手不凡,男組冠軍十二個大餡餅,女組冠軍十個大餡餅。一位資深教授,一貫嚴于飲食,竟然一口氣六個下肚,榮獲“新秀獎”。教授夫人得知大驚失色,急電詢問真?zhèn)?,結果被告知:不是“假新聞”,驚魂始定。遂成一段文壇佳話。一年一場的賽事,接連舉行了七八屆,聲名遠播海內外,聞風報名尚待資質審查者不乏包括北大前校長之類的學界俊彥。燕園、中關村一帶,大學及研究院所林立,也是所謂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高端去所,好奇者未免疑惑,如此大雅之地,怎容得俗人俗事這般撒野!答案是,為了“正風俗,知得失”,為了讓味覺回到民間的正常,這豈非大雅之舉?
寫作此文,不時浮現(xiàn)《論語》的《侍坐章》情景,憶及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往事,不覺神往,心中有一種感動。夫子的贊辭鼓舞了我。學人志趣心事,有事關天下興亡的,也有這樣浪漫瀟灑的,他的贊辭建立于人生的徹悟中,是深不可究的。有道云:“食、色,性也?!笨梢婏嬍骋皇?,雅耶?俗耶?不辯自明。可以明斷的是,餡餅者,此非與人之情趣與品性無涉之事也。為寫此文,沉吟甚久,篇名原擬“餡餅記雅”,詢之“雜家”高遠東,東不假思索,決然曰:“還是,‘俗好,更切本意。”文遂成。
二○一九年二月四日至二月五日,歲次戊戌、己亥之交
除夕立春,俗謂“謝交春”,“萬年不遇”之遇也。
面條記豐
中國幅員廣大,基于氣候、地理和物產(chǎn)的差異,飲食習慣南北判然有異,大抵南方重稻米,北方重麥類。我的家鄉(xiāng)福建人不會做饅頭,也不會包餃子。記得幼時,饅頭是山東人營銷的,有專門蒸饅頭的店,叫山東饃饃,店一般都小,往往供不應求。到北方久了,也發(fā)現(xiàn)北方鄰居很少做米飯,他們寧可到集市去買現(xiàn)成的面食,而懶于自己做米飯。這種南北差別是明顯的。在諸種主食中,能被南北方“通吃”的主食很少,面條似乎是個例外。面條古稱湯餅,西晉束皙有《餅賦》,說面條“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郁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以往都認為面條在漢末方才出現(xiàn),但考古人員卻在青海民和的喇家遺址發(fā)現(xiàn)了一碗距今四千年的面條遺存。言者稱:“四千年前的那碗面條至今飄香?!保ㄍ跞氏妫骸端那昵暗哪峭朊鏃l至今飄香》,《光明日報》,2018年8月18日。)
我到過中國的很多地方,到處都有面條,而且都能造出自己的風味來。那時我無心,沒有想到日后做飲食方面的文章,于是名目繁多且風味各異的面條,吃了也就是一聲贊嘆,沒有留下文字記載,漸漸地記憶模糊了。如今提筆,猶記在遵義夜攤上吃過的一碗面條,口感和用料都非常特殊,留下的印象只記得面條是褐色的,其余一切全忘了。其實,這類談飲食的文字多半是記敘的,例如用料、形制、火候、湯汁,以及佐料、口感,等等,均應當時靜觀而默記于心,日后寫起來就容易得多,抒情或發(fā)揮倒在其次。
盡管如此,大略的記憶還是有的。例如山西的面食品種最多(據(jù)說多達二百余種),當年造訪三晉大地,從太原一路南行,榆次、平遙、介休、洪洞、曲沃,直抵晉陜交界的風陵渡,都是黃河遙遠的濤聲與面條的誘人香氣一路相伴。山西面條的原料以及造型、寬窄、粗細、名目繁多的各項澆頭都讓人眼花繚亂:剔尖、揪片、撥魚、貓耳朵、饸饹、莜面栲栳—當然,為首的應當是名滿天下的刀削面了。邊走邊吃,不禁驚嘆山西的面食文化與地面古跡遺存同樣地堪稱海內之最。
遺憾的是,因為行色匆匆,這些面食多半只能在賓館的餐廳吃,而餐廳的口味大家都有經(jīng)驗,多半是被一律化了,當然與民間,特別是街邊小攤上的本色相差甚遠。后來北大校園專門設立面館,各個窗口有數(shù)十種來自全國各地的面條同時開放,這對我像是一種補償。我在北大面館吃到蘭州的牛肉拉面、上海的陽春面、宜賓的燃面、四川的擔擔面,等等。因為商家來自全國各地,都帶來各自的“看家本領”,諸路諸侯各顯神通,面條的水準均是高的。進入北大面館,因為名目繁多,往往東張西望,無所適從。但我多半會在飽賞眾家之后最后選定一碗刀削面。
北大面館的這款刀削面,一大海碗,至少三兩,只需五元(小碗約有二兩,為四元)。這碗面條在外邊沒有二十元下不來,因為是在校園內,免稅,而且有補貼。分量足、價格便宜倒在其次,主要是地道。午餐或晚餐,排隊買刀削面的隊伍最長,但即使如此,學生們還是耐心地選擇這個窗口。刀削面的重點是在面條的筋道上,廚師變戲法似的旋轉著用快刀削面團,面片如雪花般紛紛飄落鍋中,幾番加水,翻滾數(shù)道而成,有勁。面條從滾燙的湯鍋里撈出,緊接著就是一勺帶著紅燒肉丁勾芡的濃湯澆頭,端上桌,碗底閃著誘人的紅光。冬天,外邊嚴寒,屋內,手捧面碗,熱氣騰騰。
這是刀削面,勁道,有嚼頭,澆頭滑潤而霸氣,代表著北方特有的堅韌和強悍。而南方的面條則是另一番景象,其代表作應當是在蘇州。蘇州的面條品種也是多多,澆頭多達百余種,細面有若龍須,其特點是細膩、精致、綿軟而爽。其著者有朱鴻興燜肉面、陸長興爆魚面、斜塘老街裕興記三蝦面等。單說這三蝦面,是一種拌面,蝦仁、蝦籽、蝦黃為主澆頭,上桌時,一碗干面、一碗三蝦澆頭、一碗青菜、一碗蘑菇炒筍、一碗清湯。很貴,很高端,但卻供不應求,要預約,每年只賣兩個月。
在蘇州吃面,食客和店家都很精細,進門一聲交代,那邊就唱歌般地唱出了一長串:三兩鱔絲面,龍須細面,清湯,重青,重澆,過橋!把食客的要求一一都清楚交代了。那店家,很快回應,湯是清澈見底的,面條紋絲不亂,碼成“鯽魚背”,上面漂著綠葉青絲。據(jù)說楓鎮(zhèn)同得興的大肉面非常出名,湯寬湯緊,重青免青,都能吃出一片清風明月,吃成與蘇繡、碧螺春和蘇州園林一樣的風雅來。到蘇州吃一碗地道的面條,是一種溫柔的體驗。我多次訪問蘇州,但卻沒有在蘇州名店就餐的機會。倒是在上海南京路的小弄堂里,有吃一碗蘇州燜肉面的經(jīng)歷。面端上來,清湯見底,一塊燜肉約占三分之一的碗面,湯上撒著小蔥花,色彩艷麗,特別是那塊燜肉,色鮮紅,醬香油亮而糯。面碗周邊陳列小盤的各色澆頭,如花盛開。
面條在中國可謂遍地開花,遍布南北西東:蘭州牛肉拉面、新疆拉條子、武漢熱干面、蘇州奧灶面、上海陽春面、四川擔擔面,還有福州的線面,絲絲不斷,下鍋不糊,可湯可炒,可稱極品。也許不應漏了京城,北京拿得出手的也就打鹵面和炸醬面兩種。就是這老兩樣,在現(xiàn)今的京城也是難有正宗的貨色。單說那打鹵面的鹵,肉和雞蛋,雞蛋打成蛋花,金黃色浮在暗紅發(fā)亮的鹵汁上邊,黃花、木耳,加上傳統(tǒng)的鹿角菜,就成了。鹿角菜在北京打鹵面里,猶如芽菜在四川擔擔面里一樣,看似配角,卻是萬不可缺。普通面食,但看有無這配角,由此可辨真?zhèn)巍?/p>
我歷年漫游各地,每到一地,總要問津當?shù)氐拿媸场T?jīng)在號稱“美食之都”的成都,多日住在賓館,天天面對刻板乏味的飯食,連一碗普通的擔擔面都不見,直至離去,可謂怨恨至極。那年在重慶也是如此,賓館吃食,千篇一律,于心不甘,決心“造反”。私下約了二三好友,找一家面館,一碗重慶小面,三元錢,豪華一點,再加一碗“豌炸”,也不過數(shù)元。大喜,大呼,這才算到了重慶!
二○一九年二月九日,己亥正月初五于北京
燒麥記雅
中國面食中的許多品種都與日常生活緊密關聯(lián),面條、包子、餃子都是平常家居不可或缺的主食,猶如南方人依賴米飯一樣,北方居民依賴這些面食。北方的面食品種繁多,大抵也都是常見,其中只有燒麥很少出現(xiàn)在平時的餐桌上。平常人家可以說,今天咱們包餃子吧,動手就是,很是平常。提及燒麥,總有隆重之感。就是說,在諸多面食中,燒麥的身份有點特殊。單看名字,它就不俗。古時燒麥稱“稍梅”,亦稱“燒梅”,名字中有“梅”,就雅多了。據(jù)稱,也有稱“稍美”的,是內蒙古“呼和浩特”的讀音,就更美了。一種小吃,有這么多的好名字相伴,的確不尋常。燒麥的歷史沒有面條那么久遠,大約盛起于明、清年間,北京出現(xiàn)燒麥是乾隆三年,浮山縣王瑞福在前門外鮮魚口開浮山燒麥鋪。
由此引出了乾隆吃燒麥的“都一處”的故事。
燒麥有餡,但不同于包子和餃子將餡完全包裹起來,燒麥的部分內餡是外露的,它上端不封口。和餃子一樣,燒麥的餡有多種,隨地域習慣而定。但不論什么餡,一律都不封口,有意露出頂端。這好比女子知道自己美麗,總是半遮半掩,有意無意地展示她的美。所以,同樣是一種面食,燒麥的身價不同凡響,首先就是由于它的特殊造型。在中國品種繁多的面食中,唯有燒麥用得上“如花似玉”的贊辭。它的優(yōu)雅猶如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主體部分豐滿,中間緊縮如細腰,上端皺褶處突然綻放,如含苞待放的鮮花,又如花團錦簇的頭飾。一只初出籠屜的燒麥,內餡透過薄得透明的皮兒,白里透紅,潔白晶瑩,鮮亮而性感,誘發(fā)的豈止是食欲!
燒麥南北都有,無論南方和北方,愛美的主人總把燒麥捏成一朵花。它的整體造型除了花的聯(lián)想,更像是一只飽滿的石榴,怎么看都是美的化身。在中國北方,面食是主食,面條、饅頭、餃子,甚至窩窩頭,稱呼都不講究,也不避俗。但是,說到燒麥,人們卻一下子矜持起來了。燒麥幾乎不涉家常,多半出現(xiàn)在酒樓歌肆的宴席過后,作為喜慶的收尾,幾道精致的點心上桌,其中就有風情萬種的燒麥。這燒麥的確不負眾望,她總是花團錦簇、儀態(tài)萬端地出場,贏得一片掌聲。燒麥的品種很多,風味各呈其異,但從造型到命名都高雅而美麗:菊花燒麥,裹餡上籠前特意撒上金黃的蛋花碎末,狀如秋菊盛開;翡翠燒麥,它的主餡是菠菜(或其他青菜),外加蝦仁、火腿、雞蛋黃等,透明,呈翡翠色,見于揚州富春茶社;另有一種桃花燒麥,核桃仁、白糖、桂花為餡,香甜惹人喜愛。
燒麥是面食中的一種,它的用料和內餡與普通面食并無太多差別,無非是用的面粉(也有用薯粉打粉皮的),一般是生面粉加水揉搓,也有用燙面的,搟皮兒,稍薄。說到燒麥的內餡,的確用料考究,蝦仁、海參、雞蛋、香菇、鮮筍、各種肉糜。三鮮燒麥、四喜燒麥,都是因用料而得名。記得幼時在家鄉(xiāng)吃到一個品種,皺褶部分花團錦簇,五彩繽紛,幾種不同的內餡仿佛是刻意分隔置放的,精致得令人癡迷,不忍動筷。燒麥到了南方,開始與南方的稻米聯(lián)姻,糯米餡的燒麥多出自南方江浙一帶。糯米燒麥一般常用蒸熟的糯米加相關的餡料調制而成,糯米松軟,取其軟糯而不爛熟,佐料是講究的,醬油、鹽、胡椒、酒以及少量的糖。
在福建平潭,因為是海島地區(qū),它的燒麥以海鮮為主,蟹黃、蝦仁、紫菜、鮮肉,薯類的淀粉打底,因為皮兒是透明的,表里互顯,五彩交映,鮮麗奪目。這一道燒麥可謂富貴尊榮,顯示了南方特有的細膩豐盈。前年在遙遠的寧夏銀川,為著訪問賀蘭山下的葡萄園,主人張秉合安排我們入住銀川的同福酒店。為我們洗塵的有一個豐盛的清真宴。張總點了當?shù)刈钣忻牟穗?,從手抓羊羔肉、蔥燒海參、蔥爆羊肉,到?jīng)霭杩嗫嗖?、涼拌沙蔥、玫瑰餅和黑豆酸奶。特別是賓館的籠蒸羊肉燒麥,冒著熱氣上桌,精心用香料腌制過的純羊肉丁,其狀婀娜,弱不禁風,招人憐愛。燒麥通明而有湯汁,吃時先吸湯汁,若南方的湯包,鮮美不可言狀。這道銀川燒麥,一下子改變了我對賓館菜肴的成見,我為此得出結論:北方的燒麥同樣可登極品。我們在銀川數(shù)日,都選定同福酒店,而且餐餐必點銀川燒麥,直至出發(fā)去機場的餞別宴。難以忘懷的同福酒店,我創(chuàng)造了一口氣吞食八個燒麥猶不盡興的紀錄。
現(xiàn)在輪到北京迷住乾隆皇帝的那個“都一處”了。它的名氣很大,我曾慕名前往,可惜沒有留下佳好印象。那一天上桌的燒麥,不溫不熱,皮是硬的,淡而少油。其實,越是老字號,越應兢兢業(yè)業(yè),百年如一才是。對此,我的評語是:名實難副。
二○一九年二月十九日,己亥元宵于昌平北七家
春餅記鮮
有一段時間,我很迷戀北京街頭攤子上的煎餅馃子。所謂攤子,大體是架子車運載著簡單的餅鐺子,下面支一個簡單的爐子,玉米面、面粉、綠豆粉混成的稀面漿,經(jīng)過餅鐺上加溫,攤成薄餅,打上一個雞蛋,攤平,翻個個,用刷子刷上醬料,要辣椒?就再加一刷。最后一道工序,是裹上一個油炸薄脆,撒上香菜碎末,成了。北京街邊賣的煎餅馃子,每份四元,現(xiàn)在漲價了,六元。那時我總找機會在路邊蹭上一個,邊走邊吃,很是愜意。時間久了,頓覺那刷子的確欠雅,就疏遠了。這道街邊美食,不是我此刻要說的春餅,但是那卷著吃的吃法,倒讓我想起春餅。
春餅是春天的慶祝和記憶。民間吃春餅的習俗,緣起于迎春。它的歷史久遠,可以追溯到晉,而盛于唐,東晉叫春盤,唐謂之五辛盤。宋代宮廷有芥菜迎春餅之舉,餅置于盤中,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美。明史記載,立春之時,無貴賤皆嚼蘿卜,名曰咬春,當日互相宴請吃春餅合菜。所謂春餅合菜,《關中記》說,“立春日做春餅,以春蒿、黃韭、蓼芽包之”。冬末春初,許多植物的嫩芽忍耐不住,心急,破土而出。這情景恰似是春天的序曲,誘引人們打開封閉的柴門,來到乍暖還寒的野外,踩春、咬春、打春、吃春餅,迎接春的消息。民間習俗,春餅的內餡多以應時的春蔬韭黃、菠菜黃、綠豆芽加姜絲、粉絲、肉絲混合而成,這習俗代表著內心的喜悅,是一種迎接春天的莊嚴的儀式,一直延宕至今。
春餅的食材以面粉為主,有外加米粉、豆粉或玉米面為原料的,大抵是因地、因俗而異。山東的煎餅也是春餅一族,煎餅裹大蔥,天下聞名,它的用材除了上述米面而外,亦有小米和高粱的。山東人吃煎餅裹大蔥,加黃醬,充滿霸氣和豪氣。山東煎餅寬大,直徑可達一米,要用特大的餅鐺烙制,大氣磅礴,一派齊魯氣象。烙餅折疊數(shù)層如布帛,堅韌勁道,貯存數(shù)月不壞。那年我清晨空腹徒步登泰山,行至中天門小憩,一卷煎餅大蔥鼓舞我爬越令人生畏的十八盤,寸步維艱地直抵南天門,攀上了玉皇頂,正是煎餅之功。家鄉(xiāng)福建飲食偏甜,怕辣,我的生啖大蔥大蒜的習慣,是年輕時在軍中學會的,我當年的部隊是來自膠東的子弟兵組成,他們的飲食習慣影響了我。
春餅在宮中染上了皇家氣象,在北方總帶著壯闊平原的蒼茫之氣,而在溫柔繾綣的南方,當然擁有了南國軟糯的風格。在老家福州,舊時年節(jié)也吃春餅,主要用材是韭菜和綠豆芽,姜切成細絲,加上泡軟的山東粉絲(閩地稱“山東粉”)。春餅皮是外買的,餡是加工過并炒熟的。餐桌上,一家人圍坐,現(xiàn)卷現(xiàn)吃。福州的春餅皮為何要外買?因為它工藝特殊,要求高,一般家庭不具備制作條件。春餅皮有專店供應,簡單的鋪子,在門外支起爐灶,餅鐺微火加溫,廚師右手不斷地上下凌空抖動經(jīng)過揉搓的面團,面團往下熨帖餅鐺,一粘,瞬間即起,留下一片云彩般的、透明如薄紙的春餅皮,廚師再以左手掀動那薄如蟬翼的作品,一張張摞好,稱斤出售,上了家庭的餐桌。
福州人迎春包春餅,總是到這樣的專門店鋪買春餅皮。那年我訪問遙遠的沙撈越,那里有座城市叫古晉,是最早的福州移民開發(fā)的,有“新福州”之稱。這稱呼使我想起紐約、新德里或新西蘭,都帶著最初移民的色彩。沙撈越古晉聚居了幾代的福州鄉(xiāng)親,他們把做魚丸、肉燕的工藝搬到了那里,也搬來了做春餅皮的餅鐺和一套制作工藝,祖代相傳。古晉街頭,鄉(xiāng)音盈耳,漢字商標滿眼皆是。走在街上,吃著福州的光餅,吃著現(xiàn)包現(xiàn)吃的韭菜、豆芽、姜絲和肉絲裹就的春餅,仿佛是回到了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福州。
春餅有多種吃法,包著吃的,炸著吃的,蒸著吃的,唯獨福州春餅只能現(xiàn)場卷著吃,綠色白色相間的內餡,透過春餅的薄皮,仿佛就是“咬著”乍暖還寒的早春原野,要的就是那種新鮮的感覺、喜悅的感覺、和春天擁抱的感覺。記得我曾把這種感受告知詩人舒婷,她的回應卻是對于福州春餅的“不屑”—在福建,廈門人往往瞧不起省城,總覺得福州“土”:廈門的粽子比福州好吃,廈門的春餅也無一例外地比福州強。舒婷向我炫耀她那里的春餅的內餡由多達十多種的材料構成,“福州太單調”。而我哂之。
這涉及相當復雜的飲食美學問題。竊以為,食有繁簡二道,繁簡各呈其趣。一般說來,閩南廈門、泉州一帶,氣候溫濕,陽光充足,作物豐盈,食品之作偏于細膩繁復。舉例說,被我稱為“天下第一粽”的泉州肉粽,就是一種“繁”的極致。當年我在泉州華僑大學任教,慕名前往泉州城里最老的肉粽小店—記得是在鐘樓附近,一家外觀很不起眼的小店面,其間擺著簡陋的幾張桌椅,顧客盈門。香葉包裹的枕頭形肉粽上桌,粽葉打開,香氣撲鼻,外加一碗精致的薯粉制作的牛肉羹陪伴。那肉粽的內餡有極品豪華的陣容:五花肉、咸肉、蝦仁、干貝、皮蛋、板栗、蓮子、芋頭(油炸過的)、蕓豆、香菇,佐料也是五彩繽紛:沙茶醬、蛙油、醬油、蒜蓉汁。相形之下,母親包的福州粽子卻顯得寒磣,重堿,有時加花生,更多的,是裸粽。多半是蘸著糖吃。
行文至此,公平而論,泉州肉粽是經(jīng)典的豪華,而福州粽子卻保持了本色。依稀記得當年母親用蒲繩包粽子時拼力而為的那股“狠勁”,結實、厚重,凸顯的就是一個字:鮮!鮮明的,鮮艷的,鮮麗的,春天的鮮!福州的粽子如是,福州的春餅亦如是。
二○一九年二月十九日,己亥元宵
此日京城小雪,俗云“正月十五雪打燈”,此之謂也。
包子記精
記得那年在揚州,正好趕上煙花三月時節(jié)。瘦西湖上雨絲風片,亂花迷眼。我們的畫舫穿越于依依柳絲之間,春風拂面,鶯啼在耳,摯友為伴,心緒暢怡。棄舟登岸,于五亭橋上,遙觀遠處熙春臺殿影,隱約于二十四橋重蔭之中,恍若仙境。那日我們行走于長堤春柳,訪大明寺,謁史公祠,甚是盡興。唯以未嘗遠近聞名之富春包子為憾。詢之游客,得知每日上午九時,有專船載現(xiàn)蒸的富春包子于平山堂筵客。
翌日早起,抵平山堂,迎候。九時正點,一小舟穿越柳煙迤邐而來,大喜。平山堂這邊有專門茶肆迎客。幾張木質桌椅,上面?zhèn)溆型氲驼毫稀W?,冒著熱氣的籠屜從小船被抬了下來。趕早而來的食客安靜地等待開單。記得當年要了一屜的三丁包子,另加若干普通的肉包子。肉餡有繁簡,表現(xiàn)在個頭上,五丁肉包堪稱超級豪華版,個頭大,皺褶多,內餡依稀可見,近于透明。因為是學生,不多錢,沒敢要五丁餡的。已很滿足了,畢竟是在別有風味的地方,吃別有風味的包子。揚州古稱“銷金之地”,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即是。這里歌樓酒肆,釵光鬢影,春風十里,觥籌歌吹??芭c此種蓋世奢華媲美而驕能自立者,除了瘦西湖,可能就是名揚天下的貌俗實雅的富春包子了。
富春包子講究葷素搭配,除雞丁、肉丁等,必不可少的是鮮筍丁,構成鮮、香、脆、嫩的組合,以鹽正位,以甜提鮮,皮薄多汁,構成清鮮與甘甜、蓬松與柔韌、脆嫩與綿軟交映互補的味覺效果。說到富春包子的筍丁,引起我的一番回憶。我與揚州大學葉櫓教授是老朋友,我們在學術上沒有論爭,卻在“揚州獅子頭是否應放荸薺丁”的問題上有過激烈的“論辯”。葉櫓受難時被發(fā)配到高郵勞改,他認高郵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也許是愛屋及烏,他更加確認,高郵總是世上“最好”,包括高郵的獅子頭也比揚州好?!皳P州獅子頭放荸薺丁,高郵就不放,高郵全肉?!蔽曳Q贊過江都人民飯店的獅子頭:六分肥,四分瘦,特別是加了荸薺丁,軟糯中又有脆感,很是適口。葉兄不以為然:“肉餡加別物,是過去窮,不能用全肉,才加了別物。”
其實,揚州獅子頭之所以能艷壓群芳,肉餡加荸薺丁確是神妙之筆。這點葉櫓不懂。我常感慨中國菜猶如中藥的配伍與組方,一個方子,有主有伍。落實到獅子頭,荸薺丁雖不是“主”,卻是精彩的“伍”。廚師在沒有荸薺的季節(jié),筍丁、藕丁亦可替代,要的還是軟糯中的那種脆勁。這點北方人不明白,也學不到,他們喜歡在四喜丸子中用土豆丁,這就叫“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葉先生以窮富代審美來論獅子頭食材之主配,其謬大矣!
話扯遠了,還是回來講包子。和餃子一樣,中國的包子也是南北競秀,花開遍地。我的見聞有限,大抵而言,北方口重,近咸,南方口輕,偏甜。那年偕同李陀、劉心武、孔捷生等訪閩,記得郭風先生親抵義序機場迎接我們。賓館的早餐有福州包子迎客,李陀一咬,憤憤然,拒吃:“這是什么包子?哪有肉包子放糖的!”他是東北人,少見多怪,不免偏頗。殊不知,長江往南,遍地皆是“甜蜜蜜”,而以無錫為最。就包子而論,廣州的叉燒包可謂國中佳品,肥瘦兼半的叉燒肉,加上濃糯的湯汁,其口味咸甜諧和,想仿也仿不來的。當然還有如今滿街頭的杭州小籠包,六元錢一屜,一屜十個,一個一口吞,甚妙。
據(jù)說,包子的豪華版更有勝于富春包子的,那就是江蘇靖江的蟹黃湯包。蟹黃乃是味中極品,以蟹黃做餡可謂奢華之至。靖江地偏,我尚未到過,難以評說。倒是在南京雞鳴寺品嘗過蟹黃湯包,也許失去地利,也許旅中匆促,印象倒是平平,并不“震撼”。但愿有機會實地“考察”一番。名聲大的,還有上海生煎。顧名思義,生煎不同于一般的氣蒸,有油煎的焦香,餡鮮嫩,皮焦脆,風味獨特。
說到上海的煎包子,不免聯(lián)想到烏魯木齊的烤包子。新疆的小吃從馕到手抓飯,我都喜歡,但最愛卻是烤包子。每到新疆,首選非它莫屬。烏魯木齊烤包子用的是巨大的圓形土烤爐,烤爐的內廂均是泥巴,羊肉大蔥餡,好像是半發(fā)酵的面皮,往爐壁一貼,不多久,香氣就飄出來了。外皮是酥脆的,肉餡是嫩滑的,又有烤馕和孜然的芬香,極佳。新疆烤包子凝聚著西北邊疆特殊的文化風貌,以無可替代的、獨特的風格豐富了千姿百態(tài)的中華烹調。
天山南北,大河上下,大地生長的小麥和稻谷創(chuàng)造了悠久的農(nóng)耕文明,遍地開花結果的包子,以面食的一種代表的是中華文化的綿遠精深。也許此刻我們最不能忘的是享譽海內外的天津狗不理。“狗不理”這名字有點俗,也有點野,但卻象征著文明的一端。據(jù)說狗不理包子的主人大名高貴友,小名狗子,原籍武清楊村,1858年在天津開德聚號包子鋪。生意做火了,忙不過來,顧客怨狗子不理人,包子被謔稱“狗不理”。津門詼諧,雅號沿用至今,猶如京片子的“大褲衩”之不脛而走。
這篇文字的標題是一個“精”字,其意在表明代表中國餐飲的精彩之筆乃是貌不驚人、隨處可見的包子。中國包子的精妙之處在它的一系列工藝的“精”:揉面,調餡,蒸,煎,烘,烤,關鍵則是最后一道工序—通過包子的“包”顯示出它的審美性。就造型而言,天津狗不理的皺褶是十五褶到十八褶,上屜或下屜的瞬間,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柔柔的、怯怯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菊花!有傳言說,揚州三丁包子的皺褶可以多達二十四褶,代表二十四節(jié)氣。這就叫精彩絕倫。
但不論如何,我依然心儀于半個世紀前平山堂的那頓“野餐”。清晨,薄霧,一舟破霧欸乃而至,山水頃間泛出耀眼的綠。我們以素樸的、民俗的、充滿鄉(xiāng)情的方式,等待、期許、接納、相逢。這情景,如今已被那些豪華、時尚、奢侈所替代。當日的那份情趣、樸素的桌椅、簡單的碗碟、冒著熱氣的籠屜,如今是永遠地消失了。悵惘中,依稀記得的還是那夢一般的此景、此情。
二○一九年四月十七日,于昌平北七家
餛飩記柔
中國面食中除了面條是可湯可干的吃法外,全程和湯而吃的,可能唯有餛飩。帶湯吃餛飩是常態(tài),也有油炸著吃的,那是偶見。所以,說餛飩不能不說餛飩的湯,那是魚水不可分的。魚因水而活,餛飩因湯而活。餛飩在四川叫抄手,紅油抄手是成都街頭一絕,湯汁是紅通通、火辣辣的,辣椒油、花椒油、胡椒面,全來。但是,四川抄手的底湯是雞湯和豬骨熬制,卻是不假。那年在成都,晨起遛街,商鋪未開張,但店家早已收拾好幾只雞,熬湯待用。因為是親眼所見,所以相信四川抄手的雞湯是真貨。但是成都以外,號稱雞湯的,真?zhèn)尉碗y辨了。大體而言,總是代以味精、香醋諸物搪塞。
餛飩是面食中的小家碧玉,用得上一個“細”字來形容。它的特點是體積小,細弱的小,不似餃子饅頭的大格局。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廈門鼓浪嶼輪渡碼頭,有當?shù)貗D女街邊用擔挑小爐灶現(xiàn)煮小餛飩。當時一元錢可買一百只小餛飩,攤主用手撥拉計數(shù),一五一十,極其精細。那餛飩小如林間落花,浮沉水中,鮮蝦肉餡,白中透出紅暈,美不可言。一元錢可數(shù)一百只,每只一分錢,其小可知。論及性價比,放在今天,當然是不可思議的。重要的是那份小巧精致,來自閩南女性柔弱之手,絕對是巧手細活,世所罕見。別說價錢便宜,那份精致,喻為絕響,亦不為過。
在北京吃餛飩,有叫百年老字號的,位于京城某繁華區(qū),平日門庭若市。我曾慕名前往。紫菜蝦皮香菜為湯,稀湯寡水,皮厚餡小,狀如煮餃,確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數(shù)十年居京師,總共只問津一次,不想再去。倒是有一年在海淀黃莊,偶見新開小鋪,專賣餛飩,去了多次還想去。那餛飩包成圓形,薄而透明的餛飩皮裹著,湯中散開,狀若一朵朵繡球花,極美。細查,發(fā)現(xiàn)不似是包捏的,更像是薄皮如絲粘裹而成的,可見其制作之精細。記得那小鋪取名“黃鶴樓”,也許竟是來自江漢平原的店家?可惜卻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消失了,而我總是惦記著。
餛飩在福建多地叫扁肉。特別有名的沙縣小吃中,我每次總是點扁肉加拌面,二者是鴛鴦搭檔,可謂絕配。沙縣的拌面加堿,韌而柔,主要是拌料特殊,用的是花生醬。拌料置底,撈出的熱面置上,另撒蔥花于上,顧客自行攪拌。至于扁肉,一般餛飩肉餡是切肉或剁肉,而以沙縣為代表的扁肉是打肉,即用木槌在墩板上不斷敲打成肉泥。這樣的肉餡口感特殊,柔韌之中有一種脆感。更重要的是它的湯清澈見底,上面漂著青綠的蔥花,清而雅。一盤拌面、一碗餛飩,堪稱世上最佳。
在我的家鄉(xiāng)福州,扁肉的稱呼又多了個“燕”字,叫扁肉燕。這主要是因為它的面皮用料特別,面粉、薯粉加上豬瘦肉,也是人工拼力敲打,攤成透明的薄皮,而后切成菱形小塊,再包肉餡。因為扁肉燕的燕皮也是肉制品,諧稱“肉包肉”。扁肉燕的餡除了精選鮮肉,必不可少的是搗碎的蝦干,以及芹菜碎末和荸薺丁,鮮脆,味道是綜合的,很特殊。扁肉燕名字雅致,也許是狀如飛燕,也許是“宴”的諧音,它是福州的一張飲食名片,代表著閩都悠久的文化。
餛飩在廣東叫云吞,這名字也很雅,云吞者,云吞月,云遮月之謂也。記得郭沫若當年曾為廈門南普陀素齋一道菜取名“半月沉江”,成為文壇佳話??梢姴嗣幸矐性姡艘蛟姷妹?,也因詩而遠播?!鞍朐鲁两笔?,“云吞月”也是?;洸说木氯A美堪居舉國之首,其他各菜系雖各有其長,但只能列名于后。而云吞是不曾列名于粵菜中的,云吞充其量不過是一道小吃而已。但廣東的云吞實在不可小覷。至少在我,寧可不吃粵菜的烤乳豬、燒鵝仔,也不會輕易放棄一碗三鮮餛飩面。
有一段時間我在香港做研究,住在灣仔半山區(qū)。我總找機會步行下山,在銅鑼灣街頭找一家餛飩店坐下來,美美地吃一碗地道的三鮮餛飩面。吃著吃著就上了癮,以后總找借口一再問津。從灣仔、銅鑼灣,一直吃到油麻地、旺角,甚至是尖沙咀的小巷,我都能找到我情有獨鐘的餛飩面。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小鋪都能煮就一碗讓人忍不住叫好的、地道的餛飩面:細長又柔韌的堿面,清湯,蝦仁鮮肉和菜蔬,最讓人迷戀的是餛飩餡中竟然包著一只鮮脆的大蝦仁。
香港商家不欺客。幾乎所有的店家,只要是做鮮蝦餛飩的,都包著這樣的大蝦仁,不變樣。前些日子重訪香港,住在旺角,還是“懷舊”,特意過海找到我常常光顧的那家銅鑼灣小店。人多,在門外排隊,領號進門。食客幾乎都是當?shù)亟謪^(qū)的居民,他們不僅是回頭客,而且是常客。與之攀談,均對小鋪的餛飩贊不絕口:本色,地道,價錢公道。從沙縣扁肉到香港餛飩,從火辣辣的龍抄手到家鄉(xiāng)福州溫情的扁肉燕,這道貌不驚人的中國面食,因為它的小巧玲瓏,因為它的“美貌如花”,吸引了多少人的念想和期盼!
史載,早先的餛飩和水餃是不分的,二者的區(qū)分是在唐朝?!蔼毩ⅰ敝蟮酿Q飩,自動走更加細膩精巧的路線,而與水餃判然有別:水餃逐漸成為一種主食,而餛飩依舊是茶余飯后的“隨從”。在中國南部,皖南那邊還保留了二者不分的“混沌”狀態(tài),那里的水餃是帶湯吃的,近似餛飩的吃法。遠近聞名的上海菜肉餛飩,不僅個頭大得驚人,簡直就是一盆帶湯的餃子!一貫精細小巧的上海人,為什么會欣賞這個傻大粗的菜肉餛飩?搖頭,不可解。
二○一九年四月二十五日,于昌平北七家
饅頭記粗
饅頭是非常簡單的一種面食。發(fā)面,揉搓,切塊,而后上籠屜蒸。除了酵母,或些許堿,不須任何添加。饅頭不注重形態(tài),或長方,或半圓,亦有“開花”的。一般的饅頭不咸、不甜、無餡,因此,饅頭又是最單一的一種主食。在北方的廣袤地區(qū),家家戶戶的女主人,都是制作饅頭的能手。和饅頭最親近的吃食,是兄弟排行,也叫“頭”,是窩窩頭。窩窩頭的主料是玉米面,與饅頭略有不同,但制作簡單卻是一致的。饅頭、窩窩頭,名字都很俗,也都很野,就像北方人家為給孩子添壽,叫“狗?!币粯?。而饅頭在南方卻是稀罕之物,南方人不會做饅頭。在家鄉(xiāng)福州,街上賣的饅頭都是山東人做的,我們把饅頭叫饃饃。如此簡單的面食,家鄉(xiāng)的婦女不會做。
在過去饑荒年月,能吃上一頓白面饅頭就像是過年一般,窮人家平日是吃不上的。窩窩頭也差不多,是純糧食不摻野菜的,能吃到也算奢侈了。在北方,我常聽人說,現(xiàn)在過上好日子了,不吃摻和面了,吃的是純糧食了。可見生活的改善,首先體現(xiàn)在饅頭、窩窩頭這對“難兄難弟”上。在北方,饅頭是富裕的象征,是窮人的最親。時代變了,觀念也隨著變,如今人們講健身、環(huán)保、綠色什么的,別說饅頭,就連窩窩頭也跟著吃香了—粗糧居然上了豪華酒宴,也頗得時尚人士的歡心。而在我,每逢眾人爭食粗糧薯類這場面,就覺得是“趨世”,多半總是“婉拒”。
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北方,可是從來都很拒絕饅頭,更拒絕窩窩頭。南方人的胃有點“嬌氣”,吃不慣這一類吃食的“硬氣”。福建近水,飲食多湯類,一道正宗的閩菜,湯類占了多半,日常家居,早晚兩頓稀粥。在北方幾十年的歷練,我總是沒法適應這兩“頭”兄弟。就像北方人吃不慣米飯,說“吃了等于沒吃”,總覺得吃不飽。他們說,饅頭“經(jīng)餓頂飽”。南方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我吃饅頭總是困難,像嘴里塞了一團棉花,總咽不下去。也許是嬌慣了,忘了艱苦歲月,吃著過去過年才有的純糧食,卻硬是“味同嚼蠟”。
即使如此,這道面食在我這里也留有溫馨的記憶。很遙遠了,那是七十年前的舊事,我隨著隆隆的炮車行進在夏季的風雨中,炎熱,汗?jié)?,炮車卷起的泥漿沾滿軍裝。部隊日夜兼程,向著南方尚待解放的城市。那年我十七歲,步槍,一百發(fā)子彈,瘦弱的身子挎著沉重的子彈袋—那袋子是綠色布縫成,現(xiàn)在已見不到了。這是左肩,我的右肩也挎著一條袋子,那是白色布縫制的。這袋子裝著曬干的饅頭片,斜挎在我的右肩。數(shù)百里急行軍,沒有時間停步做飯,這是我們的軍糧。行軍中途,傳令就餐,這就是當日的口糧,清水,就咸菜。后來上了海島,挖坑道。日夜三班倒,軍情危急,顧不得埋鍋做飯,日常所食,也還是饅頭干。艱苦歲月的記憶,很暖心,頓然消除了我與饅頭的隔膜。我們不能忘記這性命交關的恩人摯友。
諸多的面食品種中,饅頭最簡約,也最低調,它無須任何裝飾,它的使命就是充饑,喂飽人的肚子。吃饅頭不需要排場,陪同它的,一碟咸菜足夠了。一個饅頭、一碟鹽疙瘩,再加上一碗玉米碴子,此乃最佳的搭配。北方鄉(xiāng)間,冬日暖陽,墻根屋檐有太陽處,饅頭、玉米碴子粥、咸菜疙瘩,老人們圍坐,呼啦吸溜,酣暢快意,也是人生一景。
我寫過燒麥的雅,寫過餛飩的柔,形容過它們如小家碧玉,描寫過它們身姿婀娜,如花似玉。燒麥,還有餛飩,它們有自己的一份矜持和溫柔,應當是女性的。而生長于北方大地的饅頭,吸取了燕趙大地或齊魯山間的豪氣,粗放、剛強、一派帶著林間響箭的氣勢。女子親手揉捏,憑空地增強了男兒建功立業(yè)的膽氣雄心。饅頭到底是北方的、陽剛的,當然更是男性的。
二○一九年五月一日凌晨,于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