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艷
清晨,沐著陽光,一輛白色捷達轎車駛進工地。
車子左右四門同時打開,下來幾位五十多歲,衣帶飄逸,朱唇粉面,氣質(zhì)不凡,立刻吸引眾多眼球的時尚婦女。近二寸長的高跟鞋踩在昨晚雨后泥濘的路上,一串蜂窩眼排到了工棚門外。
對面二樓,帶著安全帽的質(zhì)檢員王豐,剛出門瞧見這光景,便搖著波浪鼓似的腦袋喃喃自語:“這年頭沒錢打工啥都干,可有的閑人呆的不知該干啥?這都成了奶奶輩的鋼筋工,天天開著轎車來上工,真是怪哉怪哉。”
幾分鐘后,四個女人、一個男人,一順水地換上蘭色工作服、花套袖、解放鞋、寬邊草帽、脖頸圍條白毛巾,從工棚里邊說邊笑走向放有鋼筋、盤圓等鐵堆旁。
中午太陽毒的讓她們發(fā)暈,汗從八萬六千只毛孔匯集到鼻尖如掉瓶滳滴答答摔在地上。
麗紅鼓漲著臉,語氣不悅地說:”媽媽的,這不找罪遭嗎!堅持不住了?!逼G坤白了她一眼:“這罪遭也得遭,不遭也得遭,在家多自由、享受,非要找當(dāng)年下鄉(xiāng)蓋房子的感覺,才三天就想退,門都沒有,怎么也得把這棟樓干完才能撤。”
文榮本來就大的眼睛一瞪更圓了:“這么說上了賊船還下不去了呢!”
艷坤哈哈大笑:“那是,看你們誰不來,程師傅咱倆挨家敲門接人,不來都不行?!?/p>
程師傅不緊不慢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煙送到嘴邊,煙跟過濾棒接口處被汗浸的煙絲都要破出來。他邊打火邊說:“我是真不好意思說不干,女人們都在堅持,何況我一個大老爺門!你們猜工地上的人都說咱什么?幾個娘們什么背景?轎車來、轎車去,工地經(jīng)理都沒這派頭,這編的是哪出戲?。☆^都開了,怎么也不能虎頭蛇尾吧!”
吃飯啦——工棚里飄出的飯香勾得麗紅立馬跑過去,一手抓個大饅頭,一手舉根水黃瓜,并忘形她喊:“下鄉(xiāng)那會就這么吃,個個跟餓狼似的,也不洗,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淑君端盒菜旁若無人地蹲在樹下,眨眼功夫兩個饅頭消滅了。文榮投塊土坷,淑君一回身正好丟進飯盒里,大家哄地一笑:讓你吃飯不抬頭,換換口味吧!
太陽下山了,她們才進工棚換上早晨來時的裝束、洗臉、涂唇、腕挎皮包、邁著碎步、矜持地鉆進車里,車后便一絕塵土。拐出工地,車內(nèi)以鼾聲奏起。
淑君伸頭看了一圈都蔫了吧唧的,便無精打采地嘀咕:“明天不換衣服了,省一事是一事?!逼G坤迷糊在副司機位置上,一扭頭硬梆梆甩出:“不行,衣服不但要換,還要常換常新。包裝好,干活好,別人對我們就能刮目相看。一會到家,咱們都去弄弄頭,文榮的墨鏡腿壞了去修上,我們要美出樣來,干出樣來,讓別人說去……
第二天四個腦袋,蘑菇式、小姐式、披肩式、高發(fā)髻,一進工地再次掀起主題話浪潮,人們視野窮盡這幾多發(fā)型。從停車位到工棚十幾米的路就像舞臺,幾個女人挺胸抬頭,各領(lǐng)風(fēng)騷,那神氣勁誰見誰住足。
文榮小聲吩咐:“今天人多,木工、瓦工……都出來了,咱們別急,穩(wěn)著點走。”
淑君心里合計:“這一刻值千金??!”一分鐘的歷程定格似的凝固在她們心頭揮之不去。
又是一個大晴天,太陽爬出山有一桿子高。艷坤伸伸腰真不愿起床,一想今天四層倒制封頂,鋼筋得先綁,于是她一轱轆便爬起來,打開電視……牡丹江多云晴,最高氣溫32 度……她大吸一口氣,心想:“這天夠勁,淑君還得在烈日下焊立柱,身體又差,可得細心關(guān)照點?!彼掖页渣c飯,不再多想,怕把自己想動搖了。
下午幾付手套都漏了,幾個女人一聲不吭地綁鋼筋。艷坤跳下腳手架,拎上一壺水,又找來幾付新手套,嘎巴流脆地大喊:“姐妹們歇一歇,先喝水,今晚我請大家再喝酒。帶上工地經(jīng)理,我們流這么多汗,付出這么多辛苦,到月底錢能否兌現(xiàn)咱得弄明白再說?!?/p>
剛才還靜的出奇,這陣像水進了油鍋,都吱啦起來:行——成——好——這事是正事,還是老鄭有心眼……
酒桌上四十多歲的楊經(jīng)理先起身舉杯,靦腆而客氣地說:“各位大姐真不好意思我喧賓奪主了,但我是從心里佩服你們,其實你們哪家都不需要在這摸、爬、滾、打,掙錢過日子,就為換個活法我們有緣相識,老弟先謝謝你們了,我干了,姐姐們隨意?!?/p>
沒等楊經(jīng)理喝完,艷坤搶過話:“認識楊經(jīng)理也是我們的福,不過掙錢是一,換個活法是二……”
經(jīng)理就是經(jīng)理,一邊喝一邊說:“每人每天五十元,月底開支。”
月亮偏西幾個女人才從歌廳出來。
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大雨。麗紅把草帽一撇,猴子似的爬到樓上排鋼筋。手干著、嘴喊著:“上來吧!雨澆澆真爽快?!惫軒靻T小王大聲叫喊:“不要命啦,滑下來多危險!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這么有精氣神,放著福不享來別勁,真是想不通?!?/p>
雨反倒助興。艷坤一斜眼,發(fā)現(xiàn)淑君高綰發(fā)髻被水打扁了,順嘴說出:“老陳太太回家別太能干了,讓兒媳婦干。別說將來氣的你疙瘩鬏朝前,后悔都來不及了?!笔缇雷套痰匦Γ骸鞍掣悴灰粯樱闶且蝗顺燥柸也火I,俺這當(dāng)奶奶的也得負點責(zé)呀!”
文榮一抹臉:“艷坤給你介紹一個伙計怎么樣?
艷坤一本正經(jīng)的問:“多大歲數(shù)?”
文榮擠擠眼:“多大歲數(shù)!你只配找七十老翁做個伴,別想春夢了?!惫膫€女人同時大笑。
程師傅注視地看著她們,咧咧嘴、搖搖頭,尋思這女人們每天都想啥……一曲梁祝打斷了他的思緒,掀開手機沒聽完,程師傅的臉就變了,轉(zhuǎn)身走回工棚換了衣服。艷坤也尾隨進來,急切地問:“發(fā)生了啥事?”程師傅說:“弟妹去逝了,我先走一會?!逼G坤掏出二百元:“買點紙我們就不去了?!?/p>
雨中車尾濺起的水花攪起女人們的話題,淑君不解地訥言:“程師傅出租都不干了,每天拉我們上工地干話,而且還干最重的,這樣的好人真是少見?!?/p>
艷坤也發(fā)之感概:“是的,非親非故就為支持我們,沒這個男人恐怕咱們也干不了這么久。我建議車的油錢咱四個拿,別讓人家太虧了。”
幾個女人當(dāng)時就拍板,這不是問題。
一個月后淑君病了,血壓高時一百八。幾個女人商量不干了,這考驗太殘酷了點,還是麻將桌上找回自由自在的自己吧。
艷坤這次也不在堅持,給楊經(jīng)理打了電話,經(jīng)理沒吱聲。一會工夫淑君家門鈴響了,開門一看,楊經(jīng)理拎著兩兜水果,氣喘吁吁,腳還沒邁進門檻就扯開嗓子:“姐姐們,我不求你們干多少,只求你們來。工地需要你們的身影,需要你們這種向上的女人……”
第二天,女人們依舊上演如初的美麗。電工小姜跑過來:“姐姐們,聽說你們不來,大家都沒心干活了?!?/p>
四個女人還是那樣下車,還是那幾步路,還是那股精氣神,但從表情看她們厚重了。
202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