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D》[1]是高茲寫給癌癥晚期妻子的一份獨白，在像是情書一樣的告白中，兩個老人的往事如電影般一幕幕展現(xiàn)給讀者。高茲的《致D》既是一部具有崇高愛情史詩意味的作品，也是一部值得深入分析的作品。篇幅不長，高茲所運用的敘事手法就別出一格，包括第一人稱直接敘述，隨著行文和感情契合流動，間接抒情和倒敘、插敘的運用也顯得自然而不事雕琢。因而，分析高茲《致D》的敘事手法，對進一步理解《致D》包括高茲的其他相關(guān)作品，都應該具有積極作用。

一、關(guān)于《致D》

《致D》是八十四歲的法國哲學家安德烈·高茲為身患絕癥、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寫下情書，記敘了二人五十八年的情感歷程及將打開煤氣共赴黃泉的凄美故事。文章在平靜、理性、深情的敘述中，展現(xiàn)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形象帶給了讀者巨大的沖擊和感動。

《致D》是高茲寫給他妻子多莉娜的“情書”，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愛情的墓志銘。高茲用平實而樸素的語言向多莉娜回溯兩人刻骨銘心的情史。在文章中，我們仿佛可以見到他們相處、相親、相愛的景象。那時，高茲知道了妻子多莉娜已經(jīng)患了絕癥，醫(yī)治無效，并且她內(nèi)心不時恐懼自己會先他而去。面對長期臥病、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身體縮短了六厘米的妻子，他覺得她“依然美麗，依然優(yōu)雅而美麗無窮”。正是這即將離去的時期，高茲對妻子的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他要告訴她，自己是多么愛她，多么后悔沒有更多地向她訴說自己的無限深情，沒有更早地說明人世間這可遇而不可求的真愛。他想用這封信重新建造他們愛情的歷史，因此他寫了這封信。

《致D》中的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以及流露在行文中的情愫，既是質(zhì)樸而真實的坦白，也是極富哲理的愛情觀、人生觀。高茲以往的作品里很少出現(xiàn)多莉娜。在《致D》這封長信里，他告訴妻子在共同走過的五十八年歲月后他想說的所有話。他告訴妻子，與她結(jié)合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他告訴她，因為她，他才成為一個人，對此，他心存感激。為愛所見，在《致D》寫完之后，高茲以無私高尚的大愛，踐行了他對愛情的神圣諾言：“我們都不希望我們兩人中的一個在死后繼續(xù)活著。”正如文章中提到的“我們借助彼此，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這個世界原本拒絕給予我們的位置”，在高茲和多莉娜的這個世界中，是多莉娜消除障礙，給高茲支持。在他們窮困的時候，是妻子的自信和自如讓丈夫擺脫了失落。《致D》中有這樣的細節(jié)，丈夫深夜寫作時，做妻子的并不煩惱，她理解丈夫在做什么?！澳愕纳罹褪菍懽?，所以寫吧?！?/p>

當然，《致D》中除了令人動容的愛情故事，它的敘事手法也很值得探究。文章的故事敘述方式以及抒發(fā)感情的方式，可以說是相互協(xié)調(diào)、相互作用。讀者在被文章的感情基調(diào)以及回憶性故事情節(jié)所吸引之余，潛移默化之中可以觀察和領略到高茲運用自如的敘事手段。

二、《致D》中的敘事手法分析

（一）第一人稱敘述的特殊作用

首先，第一人稱的敘述給讀者以最有力的真實性。盡管高茲本人、他妻子以及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遠去，我們無法再見。然而，通讀文本，可以看到男女主人公從相見、相識、相愛到死亡所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經(jīng)過高茲以第一人稱的手法進行闡述，讓人感受到高茲從頭到尾對妻子的深深愛意。雖然言語趨于平實、質(zhì)樸，然而文章以“我”為抒發(fā)人視角的敘事，可以從字里行間中看出高茲本人對妻子深切的眷戀與愛意。作者如實地坦白自己：“我在想，我不會有機會的。一個月后，我在街上又遇到了你，看著你舞蹈般的步態(tài)，很是著迷……”那份自卑與愛慕所交織形成的內(nèi)心狀態(tài)，在高茲本人的坦白中得到了痛快淋漓的體現(xiàn)。

此外，文章中不時出現(xiàn)“我們”這一復數(shù)人稱，仿佛行文所講的故事并不是一個人的自白，而是兩個人在共同回憶屬于他們的過去。作者如是寫道，“我們的故事有一個美妙的開始，幾乎稱得上是一見鐘情”“我們談起了英國政治，工黨內(nèi)部的不同流派”“我們再次相見，還是去跳舞”“我們不急，我小心翼翼地脫去你的衣服”……像這樣的敘事，在《致D》中隨處可見。由此看出，作者早已在書信里把“妻子”融入進來，而作為讀者，讀到這樣的句子，自然而然會生發(fā)“蒙太奇式”的視覺感官，仿佛一幕幕情景劇浮現(xiàn)在眼前。

（二）插敘手法運用得天衣無縫

高茲想給臨近生命晚期的妻子記敘下屬于他們兩人所共同擁有的東西。美好的回憶，本來是從頭開始記敘，卻在行文中隨著感情的變化，特別是在感情的低潮抑或高潮部分，作者運用了插敘手法，回溯過往。

文章從他跟多莉娜的一見鐘情開始，寫到他們?nèi)绾渭s會以及如何走在了一起。在回憶到他們兩人在語言以及政治政黨方面的觀點時，話題一轉(zhuǎn)，由敘寫多莉娜的語言及意識形態(tài)所表現(xiàn)出來的與眾不同，轉(zhuǎn)到了她的童年?！拔蚁Ｍ隳芤宰钇降姆绞綄⒛愕耐曛v述給我聽”“自你童年開始，你就一直生活在不安全之中”“從七歲開始，你就知道不能相信大人”，一直到后文“在大人的世界里，你沒有屬于自己的位置”，與其說是作者對多莉娜童年時期背景的回憶，還不如認為，這段童年回憶的插敘是對多莉娜之所以具有較強的政治思維以及逐漸強勢的原因的交代。高茲沒有平鋪直敘地把兩人從見面一直寫到五十八年之后，而是插進童年往事的背景描寫，可謂承上啟下。這既是多莉娜“掙的錢比我多”的原因體現(xiàn)，也是對她在薩特等大人物面前表現(xiàn)從容、自信緣由的肯定。

文章中不時提起他們一起度過的困苦的時光，在“我”沒有正式工作之前，多莉娜是足夠出色的?！霸诤芏嗄甑臅r間里，你一直努力地幫助我承擔我的存在”，那時候“你掙的錢比我多，你先是上英文課，后來你又給一位失明的英國女作家做秘書……而我們的一半生活費都來源于此”。在敘述中，“我”是充滿愧疚的，也是尷尬的。這種回憶性的記敘，與其說是對多莉娜想要改善他們生活困境而努力工作的贊譽，不如說是愛。高茲當時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改善生活窘境，妻子掙的錢比他多，在平淡的敘事中，他筆鋒一轉(zhuǎn)，自然而然地就把視角轉(zhuǎn)向了多莉娜為了他們的生活而不懈努力的方面。

在短暫的插敘中，寫到了他們?nèi)绾位茧y與共、相濡以沫，從另一方面跟當前對比，這種對比，既是高茲個人在回首一路經(jīng)歷過程中的情感回蕩，也是屬于他們兩人的在以前的困苦生活環(huán)境下所孕育的深厚情感的再一次回放。文末，高茲再次寫道：“很快你就八十二歲了。身高縮短了六厘米，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麗、優(yōu)雅、令我動心。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度過了五十八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fā)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惱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的懷里時，它才被填滿。”倒敘將文末與開篇照應起來，同樣的語言，結(jié)尾的語言情感沒有給人一開篇就看到如此深情表白的倉促感，更多是自然流露、水到渠成的情感抒發(fā)。

（三）敘事的內(nèi)斂與平靜

順敘的寫作手法，是按時間的推移、空間的自然序列、作者或人物的思想感情發(fā)展的進程、人物活動的次序或事件的始末進行敘述?！吨翫》全書總體采用順敘的手法，敘述平靜、理性、深情，同時又帶著一絲哀傷，從兩人的相遇、相識、相愛講到?jīng)Q定同時終止生命?？陀^而言，《致D》幾乎就是一本“流水賬”，像回憶錄，又像是一位老者在你耳畔絮絮叨叨自己和老伴的往事，十分瑣碎，也不夠具體，但就是如此動人。其中，平靜地敘述他們夫妻之間的生活點滴，是一種感情的潛移默化；他們以理性的認知去坦然面對命運、生死，又用最深情的語言、告白去慰藉彼此，帶給讀者內(nèi)斂、舒然、平靜及祥和之感。

文本中，敘事的平靜與內(nèi)斂，契合高茲當時寫作的年紀，也符合其與妻子五十八年婚姻相愛的歷程。它不同于年輕作家的“熱烈激昂”，比如郁達夫的作品，其更多的是采取第一人稱“直抒胸臆”，以“我”的口吻敘述整個故事文本，這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得到具體體現(xiàn)[3]。也不同于直白、客觀的敘述，比如劉慶邦的小說《神木》等[4]，它們更多的是運用按時間順序直接敘述的手法，平敘每一個故事發(fā)生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

平靜敘事中也有“凸凹”之處，主角安德烈是位作家，而妻子則是話劇演員。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難免會產(chǎn)生倦怠和爭執(zhí)。書中寫道，“我常常抱怨‘為什么你總有理？”“因為我專橫的一面，很長時間以來你都被我嚇住了；對于你不能掌握的理論知識，你都不敢發(fā)表意見”“為什么我在談到你的時候，總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高高在上的神氣？為什么我給了你那么一點可憐的位置，然而就在這么一點可憐的位置里，你的形象也是變形的，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這些“抱怨”和“不和諧”的敘述，并不影響文本整體敘事風格，反而彰顯出人物的情緒起伏，增加了故事的現(xiàn)實性和真實性，也更令讀者感同身受。

三、結(jié)語

文章的敘事手法運用，自然與文章所要表達的情感相關(guān)。《致D》雖然是一部關(guān)于回憶的小短篇，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語言也很簡潔平實，但作者運用了插敘、直接敘述等手法，隨著回憶往事的間隔，讓作者在文章中所融入的情感不時在“現(xiàn)在”與“過往”的交錯中重現(xiàn)，行文的結(jié)構(gòu)也因此顯得錯落有致，感情隨著詞句與段落的內(nèi)在跳躍，也充滿了節(jié)奏性。解讀文章，分析《致D》中潛在的敘事手法，對于進一步吃透文本，領會文本中的動人故事與所蘊含的情感，都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簡介：陳坤（1998—），女，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古近代漢語研究。

注釋：

〔1〕高茲.致D[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

〔2〕沃勒.廊橋遺夢[M].資中筠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

〔3〕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4〕劉慶邦.神木[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