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伶俐
一
“我生病了,需要休息。”
這是我發(fā)給領(lǐng)導(dǎo)的信息。我確實生病了,具體癥狀是疲倦不堪,坐地鐵的時候還會聽見牛叫,那聲音中間偶爾還夾雜著幾句家鄉(xiāng)俚語,我常在擁擠的人群中茫然抬頭,眼前除了人還是人,我掉進(jìn)了庸俗渾濁的海洋。
母親曾站在陽臺給水仙花澆水,她常自言自語:“水滿則溢,所以啊不能裝太多水的”,一會又說:“什么東西都不能裝太滿?!?/p>
我知道,那是說給我聽的。我也想把自己的心清空,可是它就像夏天的樹林,裝滿知了的聒噪。
于是,我來到了夾子溝鎮(zhèn)。
這個小鎮(zhèn)的街上除了樹還是樹,冬夜很冷。那落著小雪花的水泥地像個磁盤,緊緊吸住了我的腳。我仰面摔倒了,倒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這使我想起兒時躺過的麥秸垛,忽略燥烘烘的柴火味道,麥秸大體是松軟的,能夠?qū)⑸眢w包裹起來的體量,仰面能看到高高的天,偶爾飄過幾朵云,飄到哪里了也不知道,直到夜幕降臨,星點高懸。
可是,此時的水泥地?zé)o比的冰冷堅硬,沒有絲毫的溫度,只有雪花融化的水漬慢慢浸透衣服,爬上肌膚。
不知誰家的狗開始叫起來,試圖喚醒破敗的夾子溝鎮(zhèn)。對,它太破敗了。雖然人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整修,去粉飾,可是小鎮(zhèn)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它的老態(tài)。就像一口破爛的鐘,無論怎么敲都是嘶啞沉悶的聲音。
嘶啞沉悶得讓人窒息。
街道的燈熄滅了,我抬起手,扯著風(fēng)衣的袖子,看到一截白皮膚。我忘記戴手表了。一塊長方形墨綠色的手表,我經(jīng)常把它搞丟,有時候是出差住酒店,有時候是洗澡前拿下來隔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它還是能再回到我的手上。只是送表的人早就不在身邊。我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屁股后面已經(jīng)被融化的雪水浸濕。我聚焦目光,望向遠(yuǎn)方,看著這條通往小鎮(zhèn)的主干道。十年前我是從這條道上走出去的,和我一起的還有那不停抽煙、滿面紅光的父親,如今這條道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和遠(yuǎn)處高高的塔,青灰色的塔面上嵌著大鐘。我略略瞇著眼睛,仔細(xì)地看著,卻沒看到時間,我曾在大鐘下死死盯著它的表針,看它們在暗黃色的鐘面上有節(jié)奏地滑動,那滑動的聲音,像歷史書的翻頁,都是塵土揚(yáng)起的陳舊感。
北方冬日的清晨,總是來得慢。
沉悶的鐘響穿過遲鈍的霧氣,游蕩到我的耳朵里來,沒聽錯的話,是六點了。在此之前,我看到了一輛半掛貨車,于是我想今天的夾子溝鎮(zhèn)是被貨車叫醒的。我慢慢地走到路邊,看著貨車緩緩開過來,慢到我還能看到黑乎乎的司機(jī)的臉龐,甚至我還能感覺到他衣服上的油漬。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太陽還沒出來,他照常拉貨,然后他就看到了我,似乎是給這一天加點不一樣的情景。他打開了窗戶,沖著我喊:“走不走,帶你旅行啊。去拉薩,去大理,去成都,去看詩和遠(yuǎn)方?!?/p>
隨即便是一長串尖銳的笑聲,漸行漸遠(yuǎn)。
我絲毫沒覺得被冒犯,反而暗自好笑,想這黑乎乎的貨車司機(jī)竟然是個陰陽大師,總有人以為行走就是追夢,越遠(yuǎn)越好,他的身體一直在路上,而他的靈魂在哪里?
我的靈魂又在哪里?想來可笑!
二
我是想過重逢的,卻無從考量細(xì)節(jié)。
六點二十分,我敲響了夾子溝鎮(zhèn)東邊的一戶人家的大門,“夾子溝鎮(zhèn)大藥房”的牌子歪倒在雪地里,“藥”字掉了個草字頭。
鎮(zhèn)中心有好幾家包子店,這讓我覺得有點好笑,小小的夾子溝鎮(zhèn)什么包子鋪都有,杭州小籠包、南京灌湯包、天津狗不理、上海生煎包,統(tǒng)統(tǒng)都是店鋪的名字。那蒸籠散發(fā)的熱氣,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極其誘人。我走過去,買了幾個包子。
大門開了,劉瀟傻愣愣地看著我,眼神像是看一個莫名其妙的闖入者。
“看啥?土狗?!蔽掖蛉さ?。
她愣了一下,裹緊了棉睡衣,揉了揉眼睛看我,我知道我現(xiàn)在肯定像個瘋子,但是她也好不到哪兒去,她那天生卷曲又被蹂躪了一夜的頭發(fā),跟以前奶奶家里的雞窩沒啥兩樣,加上她本身臉色暗黃,一大早臉上呼呼冒油,我瞅著都嫌棄。
“你不是吧。你他媽不能吱個聲嗎?怎么的,咱倆是沒微信還是沒電話?”
我沒搭腔,一陣風(fēng)吹來冷得很,我趕緊進(jìn)了屋。藥房的布局沒變,以前常和劉瀟躲在柜臺里面玩,還會偷吃白色的糖丸,對于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的我們來說,那是最好吃的零食。
我把包子順手放在了柜臺上。
“快吃了吧,都涼了?!?/p>
比起吃早餐,劉瀟更在意我突然到訪的目的。她盯著我的眼睛,期待我的回答。
我說不上來,我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我為何要來,或許我知道,只是我現(xiàn)在不方便開口。
“你先去洗漱一下,我都聞到口氣了。”
“你以為你好啊。走,一起。”
于是我倆在衛(wèi)生間里折騰了倆小時。
劉瀟喝了杯熱茶:“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吧?!蔽矣杂种沟臉幼樱蝗婚_口:“我知道了,你是來找他的?!?/p>
“你怎么知道?”
“還我怎么知道?咱倆可是穿開襠褲時就結(jié)成了朋友。再說了,六年了你就來過兩回,你說你突然回來能是干什么,反正不是專門來看我的。”接著她又說:“那你可算是白來了?!?/p>
我看著劉瀟,又看著玻璃門外慌亂的集市,稍微失落。
“走吧。”
劉瀟起身。
“去哪兒?”
“我騙你的,他還在鎮(zhèn)上?!?/p>
輪到我忐忑了,我突然有點害怕,我開始想我見到他要說些什么,其實我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
藥房的玻璃門被推開了,風(fēng)打門縫里進(jìn)來,隨后是一個老頭。他呼呼地喘著氣,粗啞的嗓子里似乎有一灘濃痰,破敗如老機(jī)器般的肺里裝了個風(fēng)箱。我認(rèn)得他,以前在鎮(zhèn)上賣豆腐,長得還是挺帥,可是現(xiàn)在他老得厲害,手筋暴突,皮膚像塊老樹皮。
送走買藥的老人,劉瀟又盯著我說:“以前這老頭多板正。一晃兒這么老了,你可要快點決定,不然下次再見可都是這副皮囊了。”
于是我決定走了,劉瀟告訴了我地址,我辭別劉瀟,并告訴她我可以處理好。天氣放了晴,陽光照在了路邊積雪上,亮晶晶的。出了門往東,再往南,我在腦子里想著路線。
“喂!”
我回過身,她沖我快步走來。陽光里,她眼睛半瞇著,顯得更小了。
“那個,今天不走吧,我們一起吃個飯。”
我還沒見到他,根本沒有想過午飯或者晚飯的事情,于是我就光看著她,腦子也開始遲鈍地轉(zhuǎn)起來。
劉瀟見我遲疑,趕緊說:“這樣吧,你把午飯留給他,晚飯我們一起吃。去縣城吃,這小破地沒啥吃的?!?/p>
我看著劉瀟,感覺她突然認(rèn)真起來了,一臉誠懇地看著我。我今天莫名其妙地來,或許她是怕我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我突然一陣鼻酸,我說:“好?!?/p>
劉瀟笑了:“行,那就這么說好了,你打電話,算了你也不打,我就在藥店,你來就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彼D(zhuǎn)身,伸出手沖我擺擺,就像以前一樣,我突然感覺那是十幾年前的劉瀟躲在如今寬大的身軀里,在和我揮別。
再次辭別劉瀟,我繼續(xù)往東走。沿街全是擺攤的,足有二三百家,以農(nóng)戶居多,有扎著棉頭巾的中年婦人,也有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和老大爺,他們就地取材,用一個蛇皮口袋攤在面前,幾捆子菠菜、一筐子辣椒、十來根紅蘿卜就這么擺著,也有人挖了鄉(xiāng)野的薺菜來賣。買菜的人擠擠嚷嚷,賣菜的人嘰嘰喳喳,三輪車就在道上停著,他們就下來和攤主討價還價,我在集市上穿行,竟不那么費勁,車子和人我都輕巧避開。
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我聽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你這菠菜都蔫了。我知道這是一種還價的方式,無論是買什么東西,都是從瞧不上開始的,母親曾帶我去集鎮(zhèn)上買衣服,囑咐我一句話都別說,我說那我要是真的喜歡也不能說嗎,她說再喜歡也不能說,你傻啊,你要是這么喜歡,非賴著不走,我還能講下價嗎?那攤主不得訛死我們啊。
呵,好像男人。
我走了兩百米的樣子到了鎮(zhèn)政府,廣場上毛主席的雕像還在,他抬著手,沐浴在陽光里。在那里我拐了個彎,走了不知道多久,就感覺一直走,似乎到了夾子溝鎮(zhèn)的邊緣,終于看到了那處院子。
可是大門緊鎖,沒有氣息。從柵欄鐵門看過去,院子倒是被修整的很好,院墻上滿是爬山虎,瘦干的枝條在休眠,墻角還有淡淡的積雪,旁邊是幾株薔薇科的植物。
這是個不起眼的地方,一處農(nóng)家院子,門口有河,河里有薄冰。河邊是成排的樹,河對岸是莊稼地,地里種的是麥子,因為剛落雪,陽光一出來,整片麥地隱隱約約在融化,亮得刺人眼目。遠(yuǎn)處還能看見高高的風(fēng)車。
我略略有點失落,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結(jié)果。我面朝著麥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煙來,默默點上,就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
我似乎是在給他,也是在給自己一支煙的時間。這一支煙抽得很慢,我想如這支煙熄滅,他還沒有出現(xiàn),我就離開,權(quán)當(dāng)自己沒有來過夾子溝鎮(zhèn)。
如果不是被他叫住的話。
他說:“你找誰?”
是熟悉的聲音,我轉(zhuǎn)過頭,他背對著太陽,正從翻新的那個房子里出來。我怎么把那棟房子給忘記了?它正在被人改造著,上面搭滿了腳手架,隱約可聞新鮮泥沙混合的味道。
我坐在他家的石頭上,我找誰呢?
但我想他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我。
是的,他認(rèn)出我了。
三
“我沒想到你會來?!?/p>
“我也是?!?/p>
“我的意思是,我想過你會來,只是沒想到是今天。”
那棱角分明的下巴骨還是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只是剪短了的頭發(fā),稍顯陌生。從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長發(fā),比女生還要柔順的頭發(fā)。
“那什么時候有空?”
他抬起手,看著表,和我那塊一樣的表。那是什么時候買的呢?十來年了吧。它就放在一堆帽子的中間擺放著,在飾品店的墻角。我們嬉鬧著從店門口走過,又嬉鬧著倒回來。然后他買了兩塊表,一塊送給了我,一塊現(xiàn)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看到我在看手表,笑了笑。
他指了指隔壁還在改造的房子,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要幫忙,我們可以午后見嗎?”
于是我默默轉(zhuǎn)身,又回到了藥房,途中我得了一束鮮花。本來我對鮮花無感,每次客戶見面總要送一束的,久而久之,似乎鮮花也只是一種見面禮。我當(dāng)時行走在路上,沒有去時的緊張與期待,腦子里還回想著剛才他的樣子,心生感慨。
還是那個他,眼睛像黑葡萄,睫毛像長魚。我這樣想著,竟不自覺地笑了一笑,又快速地覺察到了一絲不妥,忙抬頭看看塵世,卻一眼瞥見了那個姑娘,她把大桶的花兒搬出店。
這是家新開的花店,墻角還有裸露在外的水管,但涂上淺綠色的那面墻上放了一副很大的畫。我仔細(xì)地看了半天,只有顏色絢爛的線條,長短各異,錯亂地就那么鋪在畫布上,倒也有不一樣的味道。
“你也喜歡這畫吧?!?/p>
我轉(zhuǎn)頭看著問話的姑娘,她的神情變化發(fā)生轉(zhuǎn)折,我想如果劉瀟開了這樣的一家花店,應(yīng)該也會和客人這樣說話吧,因為劉瀟曾說過,以后要開一家溫馨簡潔的花店,當(dāng)一個溫柔可人的花娘。
我說:“嗯,很有康定斯基的味道?!?/p>
姑娘“啊”了一聲,說道:“對,他當(dāng)初應(yīng)允下來,說就畫幅康定斯基的那種。”
我想起了一位喜歡康定斯基的朋友,他曾經(jīng)成宿成宿地研究康定斯基的畫,沉迷在他多彩顏色的畫作里,然后在自己的畫布上胡亂模仿著。
我轉(zhuǎn)過頭,問道:“誰?。俊?/p>
姑娘驕傲起來:“是我們鎮(zhèn)上的一個畫家,想不到吧,我們這樣的小鎮(zhèn)上還有著這樣的畫家,聽說他之前還是正規(guī)美術(shù)院校出身的呢?!?/p>
果然是他,他應(yīng)該有很多的仰慕者了吧,就像眼前的這個可愛又單純的姑娘。我仔細(xì)地看著姑娘,陽光打在她臉上,細(xì)小的絨毛都亮閃閃的,隨著呼吸愉悅地輕微擺動,真是年輕啊。
我訕訕地笑,準(zhǔn)備離開。姑娘轉(zhuǎn)身拿了一束花,遞給我。
“她的名字叫《春天的信使》,送給你。”
她的語調(diào)很是柔和,但是語氣不容拒絕,我收下了那束花,并道謝離開。
劉瀟很喜歡,看了半天,她突然抬頭說:“我以前最愛風(fēng)信子,它代表珍貴的朋友。我也常用它搭上三兩朵未開的郁金香,再用尤加利葉和噴泉草裝點一下,隨便搭著舊報紙就很好看。”
我知道她的失落,于是說:“你在藥房邊開一家花店吧?!?/p>
劉瀟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把頭低下了。
“我可不想被藥味串了去?!?/p>
藥店的后門開著,進(jìn)去便是很大的院子,有一片菜地,臥室在東側(cè),劉瀟將那束春天的信使放在了梳妝臺上。我的目光則落在了那張橘黃色溫暖的床鋪上,一夜的顛簸,我現(xiàn)在困意上來了。
“要不你睡會吧。到飯點喊你?!?/p>
于是我脫下外套,躺下了,暖暖的棉花被把我緊緊地包裹著,像隆起的一道山梁。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在一列火車上,那火車走得很慢,像頭笨拙又年邁的老牛,我坐在靠窗的車廂里,晃晃蕩蕩,起霧了,看不清是到了哪一站,更不知道到了哪里,不知道外面的樹上還有沒有殘留的葉子,透過車窗,我只看見七零八落低矮的民房,還有大片大片泛青的麥苗,也或者是稻苗。
那列火車不知要開往南方還是北方,但是他出現(xiàn)在了那節(jié)車廂里。我看見他的身影映在車窗上,細(xì)長細(xì)長的,有點好看,我回過頭看見他拿著畫紙,那支畫筆快速地移動起來。
他的手很快,感覺畫紙被他鋪滿,我好奇地看著他,我想知道他紙上究竟畫了什么東西,我便向他伸了手。
他慌忙收起畫紙,有點尷尬。
“拿來我看看?!?/p>
說話的語氣帶著俏皮和霸道。伸出的手在明晃晃的車廂里發(fā)著光,他聽話地把藏起來的畫紙遞了過去。
我翻著畫紙,那是一個姑娘,扎著馬尾,坐著托腮。我想這是我,這應(yīng)該是我,我穿著綠色的棉T,扎著馬尾,托著腮。
我有點臉紅,不是因為害羞,是因為憤怒。
我生氣地站起身,沖著他喊道:“別以為你好看,就可以拿著畫筆到處撩撥人。你拿著這一張破紙,是要勾搭我嗎?然后呢,再把我丟掉,于是你可以再用一張畫紙去勾搭另一個女孩嗎?你為什么這么惡毒,為什么這么殘忍?”我慢慢地逼近他,“告訴我,只是你這么殘忍還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
他被我逼得后退,我看見了他臉上的驚恐,沒想到火車上的一個陌生女孩會這樣子發(fā)瘋,可是我不覺得,我就是要讓他看清楚自己。
我沖著他大吼:“說話呀,你說話呀!”
我醒來的時候,劉瀟站在我床邊,一臉擔(dān)心,又有一絲不屑。
我慢慢坐起身,她也坐到床邊。她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了。
兩人女人就在夾子溝鎮(zhèn)的民房后院里的臥室里,吐了一會煙。
劉瀟開口問;“孩子幾歲了?”
我隨口說:“我沒孩子。”
劉瀟說:“你他媽騙誰呢?肚子上那疤難不成是闌尾炎?”
我被逗笑了,那道長約八公分的疤雖已很淡,但還是可以輕易看出。
劉瀟說:“你來找他就是因為孩子吧。”
一下子被猜中了想法,我狠狠地吐了一口煙。
我只是想來看看他,也不知道這次來看他是什么意思。
劉瀟反而深沉起來:“想做什么就去做,也不用管什么意思,這世界上這么多事,干嘛非得有什么意思?!?/p>
我看著劉瀟,故意調(diào)侃道:“聽上去你很有故事啊?!?/p>
劉瀟看我一眼,然后無奈地笑了。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張照片,說:“她呢?”
劉瀟剛想開口說話,前面藥房有人喊。劉瀟忙應(yīng):“來了。”她走到門邊又停下來說:“你知道我酗酒,法院說我沒資格帶?!?/p>
說完,劉瀟就出了臥室。我也跟著出去,是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我打量著怯怯地站在藥房門邊的女人,她瘦得出奇。她看著我,深陷的眼睛似乎在祈求什么,我看著劉瀟,劉瀟示意我不要管,我便又看著她,她看上去要哭了,但還是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了,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那樣委屈。
待她出門后,我問劉瀟:“這誰呀?”
“也是個可憐人?!庇谑莿t便說了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一些事。
她說,夾子溝鎮(zhèn)有個村子叫溝宅村,里面光棍多,其中有一戶人家老光棍都四十了討不到媳婦,這女的是老光棍花了兩千六百塊錢買回來的,過來后也不老實,經(jīng)常跑,就被鎖到土屋里頭。
她說,剛開始還鬧,經(jīng)常大吼大叫,老光棍也不管,尋思晾幾天。老光棍的媽媽也是被拐來的,看著心疼,但還是忍不住勸那女的,都是這樣過來的,別跟自己過不去,反正女人在哪兒、嫁給誰都一樣。
她說,后來那女的真的不喊不叫了,開始要水喝。起初是一杯一杯的要,后來開始一瓶一瓶的要。老光棍覺得不對勁,再怎么渴也喝不了這么多,進(jìn)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靠著床的那面土墻差半指節(jié)就濕透挖空了。
原來她想挖洞逃跑。于是,女人被老光棍狠狠給打了一頓。
她說,再后來她生了兩個孩子,人也些許瘋了,時不時就問人要水。
我聽完以后不知道說什么,只當(dāng)成尋常談資,劉瀟挺有感慨,嘆氣了半天倒也沒說什么。末了,她提議:“不管了,咱吃飯去吧。”
我說:“你這藥店說關(guān)就關(guān)啊?!?/p>
劉瀟一邊鎖門一邊回應(yīng):“看見我院里的菜了沒,餓不死。要不是我爸幾十年留下來的,你以為我想開啊。說不定你哪天再回來,我的藥房就變成花店了呢?!?/p>
飯是在小吃街吃的,我不想去吃什么飯館子,劉瀟便拉著我去了以前常去的女人街,和大大小小城市的女人街一樣。漂漂亮亮的縣城女人,成群結(jié)伴,吃著逛著一下午也就過去了。
是的,我沒有去赴那個午后的約會。
再次回到夾子溝鎮(zhèn),此時,橙紅晚霞已經(jīng)鋪滿了西邊,煞是好看。劉瀟問我:“你這晚飯還吃得下嗎?”
我看著她說:“我們只是約了下午茶的時間。”
劉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什么意思?”
你不是剛說了嗎?做什么事情也不需要非得有意思。
劉瀟說:“他是個實心眼,八成現(xiàn)在還在等著你呢?!?/p>
誰知道呢。我喝多了酒,又在噩夢中驚醒,隨后坐了幾個小時的車,跑到這里來,滿心歡愉地見面,卻又放人家的鴿子。
我不相信??墒呛孟袼_實是那樣。
我嘴里嘟囔著,卻始終留意著劉瀟所說的話。劉瀟說得沒錯,印象中,他確實有點實心眼,無法變通。
畢業(yè)展那天,我準(zhǔn)備了很多的話語,等著安慰他,可沒等我開口,他就拿著他歸鄉(xiāng)的火車票,告訴我,他要離開。他說不離開的話,就會變成蝸居在城市里的老鼠,慌亂又陰暗。于是他要逃離城市,快速又神秘。
我極度震驚,整件事情不過是因為優(yōu)秀作品的位置被他人頂替,僅此而已,且不說他的作品是不是優(yōu)秀。
我盡量壓低了聲音:“被頂替了又如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嗎?”
他只是搖頭,搖頭的時候,長發(fā)被寒氣吹得支楞起來,像一只長滿刺的刺猬,對,我曾說他是一只刺猬,有修長手指和滿腹才華的刺猬。他似乎是在否定我的想法,可是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這個城市裝了太多人,而我討厭人。”
這是他離開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于是我也成了討厭的人。
破敗的夾子溝鎮(zhèn)夜空,彎月掛樹梢,將薄光傾灑下來,像個造物者,將小鎮(zhèn)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擁在懷抱里,不管他們是否有罪??傊⑿χ?,幾近冷漠。
我終于在劉瀟的說服下?lián)芡怂碾娫?,號碼是劉瀟念給我的,她念得很快,我撥得很慢。
通了。
他說:“喂。”
我說:“打錯了?!?/p>
他忙說:“我知道是你。”
我沒掛,也沒說話。
他自顧自說:“我等了你一下午,想著你或許有事,又怕你已經(jīng)離開。我現(xiàn)在在廣場,你可以過來嗎?等我忙完,一起吃夜宵?!?/p>
劉瀟沖我點頭,于是我說:“好?!?/p>
四
雖是冬夜,夜晚七點的鎮(zhèn)北廣場還是有很多人,廣場上從早到晚不缺人,早上他們比太陽起得早,晚上就像藏身于此的流浪貓一般,熬著。
廊庭位置較為隱蔽,木頭橫架上是干枯的枝條,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當(dāng)然,我也無心看植物,我只看見他在一群人里很醒目,就像當(dāng)初在火車車廂里那樣,一眼就看到了。
他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畫架已經(jīng)架起,廊亭里聚集了很多人,眾人無趣地天上一句地上一腳。
我并未上前,劉瀟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他在給人畫夢?!?/p>
畫夢于我是一個新鮮詞,我雖不知道畫夢是什么意思,但只要能夠有個營生,以便生存,倒也挺好,于是我說:“挺好,也能賺不少錢?!?/p>
劉瀟說:“我就說他是實心眼,他不收錢,他還說得感謝這些夢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呢,一文不收?!?/p>
正說話間,一個老頭坐在了對面,我認(rèn)得,是鎮(zhèn)東頭以前賣饅頭的,七十來歲瘦朗的老頭,戴著棉線帽。于是他開始了說夢:
“我這個夢可就奇怪了,我是個打獵的,完了我去追兔子,我老子病了,想打個兔子給他補(bǔ)補(bǔ)?!?/p>
“你老子不是早死了嗎?”說話的也是個老頭,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他站在人群中插話。眾人便笑。
“你他娘的,我這不是夢嗎?我夢里老子還沒死呢,是吧,畫家?!?/p>
“你繼續(xù)說?!?/p>
于是賣饅頭的老頭又說開了。
確實是個有趣的夢,他說他去追兔子,結(jié)果卻追到了狼,冰天雪地里一只白狼,極具隱蔽性,所以他沒看見,直到它怒睜著眼睛嗷叫,震徹山林,他才察覺,可是為時已晚,狼已經(jīng)對他展開了獵殺。
我知道關(guān)于夢有很多的說法,我時常清晨醒來去翻周公解夢,懷著忐忑的心情去看所謂的注解,卻總是說法不一,好的也不敢信了,壞的卻又久久放在心上,所以很長時間我便不再看了,夢還是照常做,不過做了就做了,也沒有刻意去記。
我看著畫紙上有了線條,粗細(xì)不一,長短不一,然后又有了顏色。顏料純正又有質(zhì)感,漸漸地那張白紙上有了生命。
“該我了。我這個夢可把我嚇壞了?!庇幸粋€人坐下了。
他的夢是這樣的:發(fā)大水了,我還是小孩子的模樣,我和幾個小伙伴蹚水過河,河里都是魚啊蟹啊,當(dāng)然還有螞蟥、鱔魚和蛇。我最怕蛇,我不敢過去,我躊躇著,再一晃神,同伴們都已經(jīng)到了河對岸,他們沖我招手,讓我快快過河,可是我只敢在河邊走,河對岸的人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孤獨。此時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了一把傘,超大的傘,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傘,它停在我面前,我開始用手去觸碰它,慢慢地我將整個身體都放在傘面上,它竟然飛起來了,我就這樣趴在傘布上游歷了整條河。
我倒覺得這是個溫馨的夢,當(dāng)他用一口黃牙描述這段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嘴角上揚(yáng),我也想擁有一把這樣可以飛翔的傘,好讓我的肉身能夠自由。只是他實在不能理解一把傘為何會飛起來。我曾看過關(guān)于飛翔夢境的解說,應(yīng)是身體在發(fā)育,甚至是急速成長的階段。
弗洛伊德曾說夢是一種欲望,那我想這個夢便是對生長的欲望,而且應(yīng)該是他夏天里的夢,因為知道夏天是萬物急速生長的季節(jié),草芽會瘋長,長成莊稼地里需要趕緊清理的葎草,纏繞著也想長大的黃豆苗。他或許也是這樣想,他對夢境進(jìn)行了加工,一個四肢修長,完全沒有人類正常比例的孩子,他的衣服短短小小,腳在河水里,而身體卻在半空的傘布上。做夢者口中描述的同伴們都不見了,就像我們,已沒有了朋友。
畫紙的顏色不多,河水是泥灰色,那個孩子看上去似乎沒有表情,可是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邊翹起,似乎是品味到了某種清甜的味道。畫夢者將畫遞給了做夢者,畫夢者又重新展開了一張畫紙,做夢者的屁股還沒有離開板凳。
“快起開啦,得了幅好畫,還不趕緊讓位置。”說話的聲音很大,是個短發(fā)的胖女人。
我聽見那么多的夢在我的耳朵里跑來跑去,稀奇古怪,光怪陸離。我聽眾人說,每周五的晚上畫家都會來這里畫夢,一分錢不要,還畫得好看。還有個上了年紀(jì)的婦女說,她女兒可喜歡他的畫了,說上檔次呢。還有的說這畫夢倒是畫夢,也是奇怪,講的是噩夢,倒能畫出美夢來。
我看著他的背影,在路燈下投著影,我記得幾年前,也是在路燈下,我也曾和他說過自己的夢,就像現(xiàn)在他傾聽著別人的夢,一言不發(fā),只是將顏料通過大腦和手,涂抹在工整潔白的畫紙上。
我想,他畫過我的夢吧。
是哪一個夢呢?畢竟我是個常做夢的人,為數(shù)不多的午休也會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做著支離破碎的夢。那時,我與他無話不談,事無巨細(xì)。所以,他幾乎聽過我所有的夢。
所以,是那個嗎?我爬著樓梯,卻在無限墜落中尖叫醒來。還是我在漆黑的小路上被人追趕。我想,這些都不是好畫的。除非,整個畫布上全是陰郁駭人的顏色。他知道我膽小,所以他不會畫這些。
那個胖女人說起來昨晚做的夢,她說:“我就在家門口,很著急,打不開家門,可是鑰匙就在我手里,但是夢里的我根本不知道,就一直坐在家門口等,從日光曬頭頂一直到隔壁鄰居家的煙囪里開始冒炊煙,空氣中我還聞到了燉老母雞的香氣,然后我就餓醒了,不然我還能喝上一口老母雞湯呢?!?/p>
旁人聽了哈哈笑,我卻看著畫布陷入沉思。他是怎么想的呢?畫布上那只老母雞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而胖女人坐在老母雞的腳邊,那把鑰匙在半空,看得見摸不著的樣子。
眾人都說好看,顏色好看,五彩六色的老母雞,看上去活潑,像極了胖女人。胖女人當(dāng)然高興得不得了。做夢者一個接一個地坐在凳子上,他手里的畫布一個接一個地涂上顏色。劉瀟用胳膊肘碰碰我,說道:“去不?你不是挺愛做夢的嗎?畫一個?!?/p>
我搖搖頭,我知道他肯定畫過我的夢。
哦,我想應(yīng)該是那個夢。夢里是湛藍(lán)的海,海里是長魚一樣的相片,月夜里閃著光,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進(jìn)夜空里,像極了某種儀式,可愛又嚴(yán)肅。那些相片陳舊地像秋天里泛黃的落葉,塵封在我的記憶里。
和我的相機(jī)一樣,它藏在我柜子的最深處。所以我抓不住那些相片,它們在夜空的深處搖擺,像極了和我揮別。我不想丟掉我的相片,奮力地想去抓住它們,可是我倉皇中跌入深海。
對,我說過這個夢,他說不要害怕,就算跌入深海,也有我抱著你。
那些夢還在繼續(xù),可是我不想聽了。我的夢里是他看著我追逐長魚,是他看著我溺死在海里。我的夢是我一個人掙扎,一個人救贖,所以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呢?
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慢慢變得模糊,就像上了霧的夜,我依然獨行。
五
坐上凌晨三點半的高鐵,我回城了。高鐵速度快,也偶爾會經(jīng)過山洞,偌大的車廂里人很少,我的旁邊沒有人,我靜靜地戴上耳機(jī),胡亂地聽著音樂。
劉瀟說:“你真是,你都答應(yīng)人家了,怎么又走了呢?”
我看著安靜的車廂座椅,說:“劉瀟,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我要娶我的?!?/p>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像是一個黑洞。
城市霧散了,陽光馬上從東邊的山頭迸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看到了閃著金邊的光線,所以今天無風(fēng)無雨,無雪無霜。
女兒尚在睡夢中,我上前親吻,她醒了,問我:“爸爸沒回來嗎?”
我笑笑:“不好意思啊,他現(xiàn)在還是有些忙。”
女兒有點失望,問道:“那他在忙什么?”
我說:“他在畫夢?!?/p>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