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一、地下的聲音
每天下半夜,李孤兒總會被一陣隱隱約約的聲音叫醒,他在黑暗中豎了耳朵,努力分辨聲音的來源。沙沙沙,沙沙沙,持續(xù)不斷若有若無的聲音像是來自隔壁王二的老屋,又像是來自村子的東北角,或者西南角,再或者西北角。天氣好的時候,李孤兒會悄悄爬起床,披了衣服,拿出鑰匙打開王二家的屋門,在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院子里站一站,在村子的東西南北角站一站。然而好多天過去了,神秘的聲音堵在他心里依然是個謎。
能聽見這些聲音的還有村西頭的李走水。
這天夜里,同樣被聲音折磨的李走水來敲李孤兒的門。李走水扛著一把鐵锨站在月光里,睡眼惺忪的樣子。李孤兒雖然不太贊同李走水的做法,但還是隨手拎起靠在門外的鐵锨跟著李走水走了。
夜里下了露,握在手里的鐵锨濕冷。李孤兒學著李走水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翻動裸露的石塊,好像是,那些聲音就躲在某塊或者某幾塊石頭下面,翻開石頭,它們就跑不掉了。他們從村東頭翻到村西頭,連沒在草叢里的石頭也沒放過。石頭下面,除了各種驚慌失措逃竄的爬蟲和沉睡的蚯蚓、花蛇,他們一無所獲,沙沙沙的聲音依然不絕于耳,像春蠶啃噬桑葉,似密雨落入草叢。李走水有點兒泄氣,趴了下來將耳朵伏貼于地。
沒錯,它就躲在下面,也許是很深的地方。
李走水拍著身上的土灰說。
得把它們挖出來,根兒都要毀了。
李走水沒聽懂李孤兒的話,李孤兒猜測一定是有許多巨大的蟲子在地下啃噬村子的根。和樹一樣,村子是有根的,根沒了,村子就枯萎了。
聲音越來越疏落,直至逐漸消失。李孤兒埋怨李走水動靜太大,把聲音嚇跑了。他們換了一個地方,聽上去聲音比別處大,除了沙沙沙的聲響,還隱約可聞唧唧的聲音,像夏蟲在地下吟唱。他們輕手輕腳,鐵锨帶著隱忍勁兒。李孤兒沒有李走水力氣大,也使不慣破損的鐵锨,掄起來的時候,锨把上的力氣還未傳遞至鐵锨便散了,好在他們腳下的土地比較松軟,并不十分耗費力氣。
那些被掘出來的打著瞌睡的土坷垃,被慵懶地甩在一旁,成一個松軟的土堆兒。一股潛藏在土里的氣味在他們鼻子里調(diào)皮地鉆進鉆出。李孤兒夸張地打了一串并不連貫的噴嚏。
锨把長的土坑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時,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異物。地下的聲音仍在持續(xù),引誘著鐵锨向下深入。李走水有點兒泄氣,他的熱情總是那么容易被磨損、消耗。
回吧。李走水打了一個哈欠,他是個容易犯困的人。
李孤兒有點兒猶豫,看來今天夜里不會有什么結果。但新翻上來的土必須填回去,一個大坑平白無故出現(xiàn)在村里,天亮后會惹出許多詛咒。
回填之前,李走水居然丟下鐵锨坐在土坑里,他身子努力向后傾,想讓自己躺下來,可是坑太小了,他只能像一條狗一樣蜷縮在坑道里。為了躺得盡量舒服一些,李走水不斷地變換姿勢。李孤兒笑著罵了一句。
西頭的九嬸也就這幾天。李走水說。
李孤兒點點頭,這兩年,他和李走水送走了不少亡人,他們算得上一對好搭檔。
李走水發(fā)出哎喲一聲驚叫,似乎被什么東西硌疼了。他爬起來,抄起鐵锨朝某個方向挖了幾锨土。緊接著又是一聲驚叫,和前面那一聲完全不一樣,叫聲里沒有了痛感。
李走水發(fā)現(xiàn)了一件掩埋于土中的異物,說不清楚是什么,他加快速度一锨一锨地往坑外鏟土。李孤兒唯恐錯過了好事,很想跳下坑道看個究竟。
是一只破損骯臟的拉桿箱,李走水有些失望,盡管如此,他還是努力將它提出坑外。雖已殘破不堪,李孤兒還是認出來了,那是王二女子的拉桿箱。王二女子每次從外頭回來都拖著它打李孤兒門前過,拉桿箱轱轆發(fā)出“咕咕咕”鳥一般的叫聲。它原本是火紅色的,妖魅,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辨不出它原本的顏色。
李走水歪著頭踩住拉桿箱,彎下腰拉住沾滿泥土的拉鏈,刺啦一聲,拉桿箱便打開了。李走水的這個動作讓李孤兒想起了殺豬,李走水殺豬很牛,刀子劃過,一串均勻滑溜的刺啦聲便利索地打開豬肚子。
干癟如狗肚的拉桿箱里面有不少東西,發(fā)霉的衣裙、化妝品、身份證、毛巾、香皂以及一本幾乎漚爛的名叫《電話銷售藝術》的書本。這些東西暴露在月光下,散發(fā)著古怪的味道。李走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提示李孤兒該回去了。
李孤兒推測這個行李箱掩埋在土中至少有四五個月。還是春天的時候,王二和執(zhí)意要出門的女兒大吵了一架。王二的罵聲從村西頭傳到村東頭,又從村東頭彈回村西頭。終究,王二的女子賭氣走了,兩手空空什么也沒帶。女子剛走,王二便撒手歸西。
李孤兒看著李走水扛著鐵锨腳踩稀薄的月光走了,他聽從了李走水的建議,將骯臟的拉桿箱拉回家,月色中響起“咕咕咕”的轱轆聲,這聲音蓋過了深夜的另外一些聲音。
下半夜,李孤兒睡得格外香甜,那些隱藏在地下的聲音并沒有停歇,但它們已經(jīng)吵不醒夢中的李孤兒。
天還未放亮,睡飽了的李孤兒拉著變形的拉桿箱腳步匆匆去找李走水,他得將拉桿箱還給李走水。另外,他得分秒必爭地將昨夜的夢告訴李走水,夢變得越來越模糊,待他走到李走水的院門前時,記憶已經(jīng)所剩無幾。好比提著不斷漏水的水桶,到門口沒剩下幾滴水。
李走水還在酣睡,他也在做夢,他在夢中修正了昨夜的經(jīng)歷——挖上來的不是一只百無一用的拉桿箱,而是一只裝有銀元的瓦壇子。王二的祖上也曾富甲一方,只是到了王二父親手上才開始無可挽回地衰敗。
密密麻麻連通的手臂粗的地道,李孤兒指著腳下的地皮興奮地分享他的夢,它們是老鼠、黃鼠狼、蚯蚓、蛐蛐兒、花蛇留下的杰作。李走水覺得李孤兒的夢沒什么新意,這話在一個月前他就聽李孤兒講過了。李孤兒的原話是“地下住著不少鼠蛇,它們快要把村子的根吃掉了”。李走水打了一個哈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要抓住殘存的一點兒睡意,延續(xù)那個破碎的美夢。
李孤兒感到無趣,將那只變形褪色的拉桿箱遺留在李走水床前,悄無聲息地走了。
二、大風吹走了河流
李孤兒挑著簸箕來到村西。西頭有一大片樟樹林,這是村里唯一一片樹林,村里許多人家的梁柱、門窗、箱柜、桌椅、木佛以及佛龕的木料都來自這里。
三天沒來,樹根裸露得更厲害,在雨水的合謀下,大風刮走了一層又一層地皮,被掏空了泥土的樹根可以鉆進一只雞、一只鵝,甚至一只羊羔。有些樹完全站不住了,佝僂著身子七倒八歪,眼看就要死去。
李孤兒挑起簸箕,他要去河邊取土填埋樹根。這種補救的方法有點兒徒勞,也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人認同,他們不愿意到河邊甚至更遠的地方去挑土,村子里有的是土,他們嘲笑李孤兒“就近取土只會讓村子變得越來越輕”的說法。李孤兒并不在意別人的言語,他一意孤行,一趟一趟從河邊挑來土,填埋在樹下。令他感到高興的是,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效仿他,不過,他們氣喘吁吁挑來的土,都用來填埋夯實自家的屋基。不僅僅是樹,那些房屋,也慢慢露出了根兒。
村子是有重量的。人畜、神佛、房屋、灶臺、家具、農(nóng)具、土地、莊稼、樹木、豬圈、土廟、河流、露水、石頭、草垛、果蔬、走獸、爬蟲、鳥雀、魚蝦,以及憂愁、痛苦、謾罵、高興、嫉妒、仇恨、憤怒、目光、嘆氣、欲望、靈魂等,看得見看不見的,有形的無形的,組成了村子的總重量。如今,這些東西都不知不覺在消失。改變這一切的是風,大風刮走了許多人,人們將鑰匙托付給李孤兒,背著簍兒罵罵咧咧離開了村子,大多數(shù)人再也沒回來。人走了,牛羊馬雞鴨鵝及各種飛禽走獸自然跟著消亡。憂愁、痛苦、謾罵、高興、嫉妒、仇恨、憤怒自然也消失;大風摧毀了腐朽老邁的房屋,年深日久,廢墟和瓦礫,被土給一點兒一點兒吃掉了;大風還帶走了石頭、土坷垃、草垛、垃圾以及它有能力帶走的東西,躲在地面下孩兒拳頭大的碎石,也被風雨刨出來了攆著跑。人們感到不安,這風,恐怕要把整個村子掏空,也許在某個早晨,人們醒來,發(fā)現(xiàn)飄輕的村子已經(jīng)被吹到某個陌生的地方。
眼下,面臨枯竭消失的是河流。
村西的那條大河沒有名字,它來自哪里,沒人能說得清楚,也沒人愿意去弄清楚。很多年前,村人沿河逆流而上逃荒,后順流而下回到村莊,他們得出的結論是大河的祖先是長江,大河是長江不慎走失的子孫,因此無名無姓。村人并不關心這些,在他們心目中,大河就是祖先、父輩、兄長,他們彼此相依為命,每天枕著隱約的水流聲入睡,醒來后去河邊擔水、洗涮、灌溉、打魚、勞作。
現(xiàn)在,大風試圖擄走這一切,這是一件令人感到沮喪的事情。
李孤兒挑著簸箕來到河邊,發(fā)現(xiàn)大河和昨天或者前天有些不一樣,水勢平緩了許多,水流聲也小了一些。往日他挑著簸箕還在村口的時候就能聽到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今天就不行了,大河像一個步履蹣跚遲滯失語的老人。
李孤兒挑了一處裸露的河床開始取土。不遠處的河邊,有幾個人正在河中攔魚,他們看上去無精打采,收獲也許少得可憐。這條瘦骨嶙峋老去的河流,能給予人們的越來越少。曾經(jīng),它像一條健壯的馬駒一樣不知疲倦地奔跑,不斷捎來陌生人和陌生的貨船,給村莊帶來了生機和財富。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河水甚至越過河堤漫進了村莊,將所有的人趕往屋頂或者樹梢。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了,那是一條河流最為風光的時刻。
醒來的李走水也挑著簸箕加入了取土的行列,他有一些日子沒來河邊了,對河流的變化感受更為明顯。嚯。李走水望著枯瘦的河面驚叫了一聲。這一聲瞬間被大風吹走的驚叫,令李孤兒心里一顫。他們在河邊坐了一根煙的工夫,然后做出一個決定。李孤兒撿起一塊瓷片高高拋起,瓷片落地,兩人錯身,一個逆流而上,一個順流而下。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了原地。
李孤兒說,河水把我?guī)У搅艘粋€陌生的地方,不知是哪里,沒有人可以打聽。大河分明是迷路了,所經(jīng)之處荒無人煙。河道也變得越來越狹窄,在接近一個小鎮(zhèn)的郊外,它分為兩條河流,我順著其中一條水流大一些的繼續(xù)走,緩慢流動的河水一頭扎進一蓬亂草叢中便不見了,半點兒影子都找不著。我想另外一條大約也是如此。
李走水看上去沒有李孤兒那么悲觀。他說,越往上走,河水越大,也越來越陌生,中途有好幾條細小的河流匯入其中。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實在走不動了,不得不請求一條漁船捎了一路。大河在上游有不同的名字,舞河、陳水、猛江,它們無一不是那般生龍活虎浩浩蕩蕩,和咱們這條河比起來兩個樣。
在岸邊默默坐了許久,身影被夜色完全浸沒的時候,他們各自挑了一擔土往樟樹林走。
四天后的清晨,李孤兒拎著幾條魚經(jīng)過李走水的窗前。李走水還在睡覺,天冷下來后他變得格外嗜睡,陪著他一起沉睡的,還有那些蜷曲在房基下的花蛇、鼠子、秋蟲。李孤兒敲了敲窗戶,屋里并無反應。也許李走水誤以為是令人討厭的風,大風經(jīng)常卷起細碎的石頭叩擊他的窗戶,像一個喜歡惡作劇但又絲毫拿他沒辦法的孩子。李孤兒喊了一聲李走水,屋里傳出迷迷糊糊夢囈般的應答聲。
河不見了咧。
咋咧?
被風吹走咧。
球。
魚擱下咧。
黑下喝酒。
李孤兒將魚擱窗臺上,撿起一塊石壓上。魚不甘,身負重石,奮力一搏,連同石塊摔下窗臺,啪嗒聲黏稠的聲響被風吹散。魚眼鼓凸,望著一雙巨腿,在嗚嗚的風聲中漸漸遠去。
嘩啦啦的流水聲徹底被嗚嗚的風聲消解,夜里,不管李孤兒怎么豎起耳朵,都捕捉不到來自河流的任何動靜。失去河流的村莊,成為一具失去血管滋養(yǎng)的軀殼。
三、小木匠的葬禮
夜里,李孤兒躺在床上,感覺村莊失去平衡,微微向東傾斜了一點點。他輕嘆一聲,估摸是西頭的九嬸靈魂飛升了,或是村東有生靈歸位,有人歸來。
李孤兒爬起來,在屋外站了好一陣。天還未亮,半昏半暗,夜涼如水。村東有擾動聲,大風捎來隱約的人語。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院門外,原來是亡人小木匠趕在天亮前回到了村莊。男人接過李孤兒隔墻遞過去的鑰匙串走了,微光中響起一串清亮的鑰匙響。李孤兒反身進屋,找出抬棺的木杠。卻遍尋不見麻繩,上一次李朝四的葬禮用過,后來擱在哪里卻不記得了。往時,麻繩總是和抬棺的木杠在一起的,埋完亡人,把繩往木杠上一卷便回來。
李孤兒坐在階沿下想了許久,拍拍屁股往李走水家走去。李走水正借著燈光給小木匠畫符,旁邊站著一個灰色的人影兒,李孤兒不認得。李走水說是小木匠的女人,灰色的人影兒便從暗處晃到燈光里,嘴角勉強地笑笑。很漂亮精致的一個女子,比王二的女子還耐看。李孤兒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小木匠。
李孤兒說麻繩失蹤了。李走水略加思索說,捆了孝九的豬。李孤兒心里疼了一下,就是,孝九舉家離開的時候,借他的繩捆綁家豬,豬性子剛烈,說什么也不肯離開,即便五花大綁,到了村口依然掙脫繩索跑回家。那只不肯離家的豬弄得孝九一家眼淚吧唧,村人笑說,就留下給我們吃吧。孝九咬咬牙丟下豬走了。豬是留下了,至于繩子去了哪里李走水也說不清楚,十有八九被孝九帶走了。李孤兒為流落他鄉(xiāng)的繩子懊悔不已。說起來,那還是他祖父傳給他的東西,他曾用它捆著包括祖父祖母以及爹娘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棺木送進了墳場。
天微光,好幾撥人從小木匠行將倒塌的老房子出發(fā),一撥人去往樟樹林,他們要放倒一棵大樹打棺木;一撥人去尋找孝九家的那只流浪豬,殺豬做宴席;一撥人去往鎮(zhèn)街,請響器班和道士。
李孤兒和李走水坐在一條板凳的兩端抽煙。他們不時往幾尺開外的桌上瞥上兩眼,桌上的匣子紅綢緞覆蓋,匣前立著相框,越看越不像小木匠,他問李走水,李走水也搖頭。
抽完煙,他們抄起鐵锨往墳場走。
得挖大一些,匣子里憋屈。李走水說。
李孤兒表示贊同,但他弄不明白,為何還要回來。小木匠替人裝修屋子,二老板,日子美著呢,死了卻還回來受苦,不值當。
李走水說,聽說是小木匠的意思,摔下去的時候還有一口氣,把這事兒交代了。老木匠是不情愿的,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李孤兒鼻子哼唧一聲,沒有再說話。他想起好多年前,小木匠紅光滿面地回到村莊把老木匠接走的情形。小木匠喜歡翻書,常誤了干活兒,惹老木匠不高興,認為書本誤了小木匠前程,沒有書,小木匠也許會更有出息。
守靈夜,格外安靜,李孤兒不安,他和李走水嘀咕了一陣。李孤兒找來一個木盆,倒扣在桌上,用木棒敲了敲盆底,感覺不錯。李走水找來小木匠看過的書本,撕下書皮,折了一頂?shù)朗棵鞭粼陬^頂。在李孤兒發(fā)出的咚咚聲中,李走水圍著棺木像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
一送亡靈出橋門,
恩怨情仇都帶走;
二送亡靈過戚門,
禍兮災兮全消除;
三送亡靈登舟車,
飛馳仙道入皇門;
四送亡靈過仙橋,
童子迎面莫回頭;
五送亡靈入殿堂,
妙手疾書過考場;
……
沒有人覺得不妥,當響器班和道士缺席,喪事就不像喪事,人們需要一點兒儀式感來寄托哀思。
次日一早,釘棺、起靈、發(fā)喪。李孤兒感到肩上的木杠輕飄飄,他瞟了一眼左側的李走水,也是步履輕松,他們就像抬著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木往墳場進發(fā)。
扛著鐵锨離開墳場往下走的時候,李孤兒的心猛地一陣刺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下身也跟著激出幾滴熱尿。李孤兒剎住腳,立住,沒回頭。也是怪,為小木匠處理后事的這兩日,他沒有半點兒難過,臨了,卻陡然難受起來,針扎一般。
他是替老木匠難受呢。老木匠晚年得子,就小木匠這根獨苗,本等著風風光光奔好日子,誰承想,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歿了。一早釘棺前,老木匠乘人不備,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本磚頭般厚的書放進棺里。老木匠的這個動作沒能逃過李孤兒的眼睛,他低頭喝著酒,心里嘆一聲。
下得山來,李孤兒忍不住回身望了望,在滿目長滿野草蒺藜的墳堆里依稀辨認出小木匠的新墳。沒錯,小木匠墳的左邊是金九的墳,早兩個月葬下的,墳腳還裸著黃土。新墳的右邊是七寡婦的墳,比金九早一些時候,金九和七寡婦都死于肺癌,李孤兒和李走水把他們從醫(yī)院背回來的。把小木匠葬在七寡婦的墳邊似有不妥當,小木匠是個講究的人,可也沒辦法,占據(jù)了半片山的墳場已經(jīng)找不出多余的位置。墳包挨挨擠擠熱鬧得很,這些年,村子越發(fā)空蕩,墳場卻越發(fā)熱鬧。
腦袋里一片糨糊,昏沉,本想順腳拐回家睡個回籠覺,想著老木匠家還有一桌酒,舍不得,便瞇了眼,趕上李走水,在白花花的日頭里深一腳淺一腳往老木匠家走。
送葬的人都散了,院場一片狼藉。幾個老人坐在檐下,寂寂地吃著煙,都是小木匠的叔輩。有人從屁股下抽出一截板凳,李孤兒將屁股挪了過去,老木匠連忙過來打煙,李孤兒接了,不吃,別在耳朵上。從出事回來到現(xiàn)在,老木匠一直處在六神無主的狀態(tài),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敬煙。小木匠好看的女人,看上去也不經(jīng)事,恍恍惚惚的樣子。
小木匠是李孤兒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七個亡人,是李走水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五個亡人,李孤兒比李走水多送了兩個,這兩個人,是李走水的爹娘。
辦完喪事,老木匠一家匆匆走了,村莊比他們來之前又輕了許多,這失去的重量,是一棵用來打棺木的樟樹,以及一頭寄居在村莊的豬。至于回到村莊的小木匠,肉身已經(jīng)化為一捧灰,輕飄得可以忽略不計。
四、飼蟲人鮑五
村西頭有了點兒擾動,驚乍乍的,在為數(shù)不多沒有風的黃昏,這種尖銳的毫不遮掩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
鮑五攜家?guī)Э诨氐酱迩f,他是第一個離開后又舉家回來的人。
飄輕的村莊在這個黃昏頓然增重不少。李孤兒很高興,趿拉著布鞋往村西奔跑,布鞋急促地敲打著腳板發(fā)出“噗噗”的聲響。鮑五家門前已經(jīng)站了好些人,李走水也在其中。他們或蹲或站,專心地剝著一只形如腎臟的水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輕微的甜味。
鮑五比五年前離開的時候老了許多,濃密的胡子差點兒要把嘴巴淹沒。他從一個最小的兒子手中奪過一只水果遞到李孤兒面前。李孤兒看著帶著牙印和口水的水果有些猶豫。鮑五把手縮了回去,在背回來的幾個包袱中掏了半天,掂著一只干癟的咸魚罐頭塞給李孤兒。
鮑五的老屋屋頂被大風卷走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幾堵墻。五年前離開的時候,決絕的鮑五就交代過李孤兒和李走水把他的房屋推倒,當他們一家走到村口的時候,能聽到身后傳來轟隆隆房屋坍塌的聲音。李孤兒和李走水沒這么做,房屋推了,那些由細碎的石塊泥塊木塊構成的廢墟,慢慢會被風擄走,會被雨吃掉,無疑會加速村莊的消亡,不如就讓它顫顫巍巍立著,給村莊增加些許重量。
李孤兒掏出別在腰間的鑰匙說:
到六一家落腳?
鮑五面露羞澀,漠漠地看著李孤兒。他的矮腳女人從他的一堆兒子中鉆出來:
那敢情好,我們也不久住哇,還是要走——
鮑五別過頭,用眼神制止了女人的饒舌。
來來往往,鮑五終究是村莊的過客。李孤兒難掩失望之情,熱情在體內(nèi)一寸一寸冷卻。
六一家的房屋比鮑五家的房屋好不了多少,屋頂塌陷好幾個籮筐大的窟窿,好在時下雨水并不多,但依然得修補,作為暫借房屋的饋贈。
幾天過去了,并沒有看見鮑五為六一修繕房屋的行動,甚至連屋內(nèi)遍布的蛛網(wǎng)、墻縫內(nèi)長出的雜草,他們都懶得去清除,更別說屋頂明晃晃的窟窿。他們似乎在刻意保持房屋的原貌,不想做任何細微的改變。
好幾天傍晚,李孤兒看見鮑五在自家失去屋頂?shù)姆课堇镛D(zhuǎn)悠。鮑五背著手像個干部,輕手輕腳,這里走走那里看看,有時候蹲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長時間沒有聲響。有什么好看的呢,里面除了坍塌而下的瓦礫亂石,以及瘋長的野草,并沒有什么能留住腳步的東西。
也許他在考慮重建自己的房屋,寄居在別人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李孤兒推翻了這種猜測。鮑五在某個夜晚,提溜著一個深綠色的長頸酒瓶,帶著三個兒子和矮腳女人走出了六一的老屋,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沒在夜色里的身影,他們在廢棄的散發(fā)著一股年深日久霉味的老屋里面長時間停留,仿佛里面埋藏著別人不知情的寶藏。
李走水解開了謎團:鮑五在捉蛐蛐兒。
李孤兒恍然大悟,也許鮑五和他們一樣,因那些來自地表和地下的聲音而深受折磨,他覺得他們應該加入鮑五,為徹底消滅那些令人厭煩的聲音一起行動。李走水并不這么認為,他腦子里似乎裝著更多待解的謎團。他說鮑五并沒有將捉來的蛐蛐兒消滅,而是如獲至寶帶回家,難道鮑五準備飼養(yǎng)蛐蛐兒?為了證實這種猜測,這天夜里,李孤兒和李走水趁鮑五帶著他的兒子們出門后,悄悄抵近六一的房屋。果然,屋里的蛐蛐兒叫聲遠比其他地方稠密,清冷的唧唧的叫聲密密麻麻,猶如滿天的繁星,點綴在浩瀚的夜空。他們趴在窗臺上往里窺視,密封的房屋里,一地的蛐蛐兒。患有密集恐懼癥的李孤兒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好在并沒有驚動鮑五的矮腳女人。他們準備撤退時,矮腳女人抱著一把剛剛收割來的嫩草進來了,青翠碧綠的草葉將矮腳女人的臉染成了綠色。她迅速將草葉扔進飼養(yǎng)屋,盡管動作已經(jīng)夠快,但依然有幾只膽大的蛐蛐兒從門縫中逃竄。
打一個飽嗝的工夫,鮑五飼養(yǎng)蛐蛐兒的消息吹遍村莊。人們再次聚攏到鮑五家門前欲一睹稀奇。鮑五并沒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蛐蛐兒怕聲忌光。他給女人和三個兒子分了工,大兒子負責守護蛐蛐兒房不讓人靠近,二兒子負責收割草葉,三兒子負責收集夜晚的露珠。矮腳女人負責喂養(yǎng)。鮑五自己,則有了新的任務,編制蛐蛐兒籠。
村東的竹林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砍伐聲。每天,篾匠出身的鮑五要從里面拖出四五根手腕粗的青竹,然后將它們破成薄如面片的篾條。淡黃的篾條在鮑五的篾刀與手指間翻飛跳躍,一陣瞌睡的工夫,三四個拳頭大的蛐蛐兒籠便跳脫而出。
若干天后,鮑五走出村莊。個子并不高的鮑五身上掛滿了蛐蛐兒籠,蛐蛐兒籠上又綴著蛐蛐兒籠,遠遠看上去,一個由蛐蛐兒籠組成的巨大的圓球向村口滾動,籠中那些原本屬于村莊的生靈,將征戰(zhàn)四方,殞命他鄉(xiāng)。
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兒。李孤兒說。
耳根清凈了。李走水說。
要毀了村莊。李孤兒一臉憂戚。
夜里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提著鐵鏟和手電筒,不斷光顧那些無人居住或者荒廢的老屋?;炭值尿序袃簩W聰明了,聽見細微的腳步聲便停止吟唱,迅速離開草叢和瓦礫,墻洞地縫成了它們的庇護所,鐵鏟掘洞扒縫終究追不上身手敏捷的蛐蛐兒,他們收獲寥寥的蠻橫行為,加速了老屋坍塌的速度。
鮑五就顯得不一樣,他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能憑聲音判斷出百步范圍內(nèi)蛐蛐兒的位置和大小。他捉來的蛐蛐兒,個兒大、牙長、善斗、皮厚、耐力強,品質(zhì)上乘。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矩,每天夜里只捉二十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完成任務了便搖搖晃晃回去睡覺。
鮑五送給李孤兒一只黑頭褐翅蛐,須長、性猛、音脆,是難得的極品。作為交換,鮑五想拿到李孤兒腰間的鑰匙,他想進入那些落了鎖的老屋,里面有許多避難的蛐蛐兒。李孤兒自然沒答應,他在一個無風的夜里將黑頭褐翅蛐放歸草叢。
鮑五的飼養(yǎng)屋成了一個優(yōu)勝劣汰的格斗場,那些捉來的蛐蛐兒,來自不同的老屋、草叢、瓦礫和地縫,它們在一間漆黑的屋里明爭暗斗,搶奪有限的食物和露水。每天,有不少羸弱的蛐蛐兒被肢解,地上散落著軀殼、四肢及觸須。
李孤兒去找李走水。李走水也一籌莫展,他不想得罪鮑五。曾經(jīng),他們仨是形影不離的朋友,鮑五有了矮腳女人后,疏遠了他們。他在外面混得并不怎么好。李走水說,蛐蛐兒也許能讓他暫時擺脫困境。李孤兒默了半晌,他擔憂的是那些失去蛐蛐兒的老屋以及砍伐嚴重的竹林。老屋沒有了蛐蛐兒,好比人沒了魂魄。李走水明白李孤兒的心思,他說,寒露快到了,蛐蛐兒也蹦跶不了幾天了。
大風幫李孤兒解決了問題。一根被風吹落的枯枝,從飼養(yǎng)屋屋頂?shù)目吡飰嬄?。聰明的蛐蛐兒攀緣著枯枝從屋頂窟窿悉?shù)逃逸,只剩下缺胳膊少腿的殘兵敗將望天嘆息。鮑五醒來,仰望屋頂,捶胸長嘯。
中秋將至的前幾天,鮑五一家再次離開。他們走得悄無聲息,仿佛根本就沒回來過一樣。明年秋天蛐蛐兒鳴叫的季節(jié),鮑五還會回來嗎?
誰也說不準。
五、留守的木佛
九月十九日前兩天,李孤兒找李走水商量祭拜木佛。
木佛是什么佛,連百千也說不全,百千是老木匠的師父,木佛均出自百千及其祖父之手。百千說,木佛比村莊、大河、樟樹林的歷史還要長,村人祖祖輩輩、世世代代,一出生,木佛就端坐在佛龕里接受人們供養(yǎng)叩拜。木佛就是祖先,能帶來福順祥和,人們曾經(jīng)對此篤信不疑。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似乎正在被打破,人們在風中背井離鄉(xiāng),有一些人帶著木佛離開,更多的人顧慮重重,認為帶著木佛踏上前途未卜的行程,是一種輕慢不恭的行為,從而選擇讓木佛留下。人們唯恐怠慢了木佛給日后帶來不幸和災難,將銅鑰匙小心翼翼交給李孤兒的同時,盡可能留下足夠的錢作為照顧木佛的花銷,以抵消人們心頭的愧疚和不安。
祭拜木佛的當天,李孤兒和李走水忙得不可開交。其實,在祭拜日的前兩天,他們就忙開了。村莊手腳麻利的女人也來幫忙,殺雞宰鴨準備祭品。她們顯得很安靜,即便需要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簡短簡潔,現(xiàn)場彌漫著一種肅穆潔凈的氛圍。這是多年來形成的默契,在制作祭品以及祭拜的過程中,任何輕浮的舉止都是對木佛的不敬和褻瀆。早先,曾經(jīng)發(fā)生過蹊蹺的事情,燒制祭品的女人中途趕回家和即將外出的男人上床折騰了一把。此后不久,女人和男人莫名胸口疼,好在一段時間后莫名便好了。人們理解這是木佛的寬宥。這樣的事情還有好幾起,只是在第一起蹊蹺的事情發(fā)生后,人們還沒有把它和木佛聯(lián)系起來。
木佛祭拜日有很多,每月初一、十五是固定的燒香時間,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菩薩的節(jié)日,木佛也得沾光。清明、端午、中秋、春節(jié),人間的節(jié)日,自然也少不了磕頭燒香,祈求平安順福、風調(diào)雨順。村莊留守的三十六尊木佛,李孤兒和李走水得一家一家走。這令李孤兒總是想起每逢年節(jié),鎮(zhèn)街上那些帶著米面油下來訪貧問苦的干部。
九月十九日一早,女人們凈手,拿出三十六只小碗,扣上飯團,添上雞肉、鴨肉,貼上紅紙。準備停當,李孤兒和李走水提著兩大籃祭品出門。他們邊走邊商量,先去胡八一家。胡八一在外面工地打短工,力氣活兒,這兩年得了病,挺艱難。胡八一的老屋依然結實,沒有多少風雨侵襲的痕跡。平日里,胡八一就是一個喜歡拾掇的人,每年會回來修修補補。有一年回來,胡八一說,指不定哪一年就不走了。
胡八一家的木佛端坐在蒙塵的佛龕里,佛首低垂,佛目半閉,金漆剝落,似有愁眉之態(tài)。佛龕前落滿香灰,碗中飯團已被老鼠偷食,僅剩一點兒干結的飯粒。
他們先給木佛潔面,不讓灰塵蒙蔽佛眼。潔完面,李走水將空碗撤下,端上祭品。李孤兒點上三炷香,持香三拜,插入飯團。同時拿出酒壺斟上一杯酒。一切就緒后,李孤兒和李走水跪在蒲團上,三叩九拜,李走水口中還念念有詞。
轉(zhuǎn)身往外走,李孤兒扭頭看了看木佛,香煙裊裊中,木佛撫膝端坐,已無進門前的愁苦。李孤兒心里咯噔一聲響,不敢多看,急匆匆地出了門。
剛剛你叨咕啥?李孤兒小心地問。
求木佛保佑胡八一,他還欠著我錢呢。
他是個可憐的人。李孤兒癟了癟嘴說。
接下來去誰家?他們產(chǎn)生了分歧。李孤兒主張去孝九家。離開村莊的村人,風中總會傳來他們的消息,唯獨孝九,走得決絕、悲壯,音信全無。他屋里的木佛,飽一頓饑一頓,也跟著受苦。李走水主張去七望家,七望是在外面過得最好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營生,反正發(fā)達了,順帶幫扶另外幾家也過上了好日子。七望家的木佛,理應優(yōu)待。兩人爭執(zhí)不下,按慣例,李孤兒撿起石塊,咕噥了兩句拋向空中,石塊落地,他們向孝九家的方向走去。
孝九家的佛龕空空如也。李孤兒和李走水都吃了一驚。
木佛端坐處著了一層灰塵,顯然木佛失蹤有一段時間了。被人偷走了?哪個倒霉蛋會越墻干這種冒犯神靈的傻事?只有一種可能,被悄悄回家的孝九帶走了。
李孤兒和李走水坐在門檻上,百思不得其解。
日暮,李孤兒拎著一段結實的樟木去找百千老人,他要央求百千老人為三得和孝九家各雕一尊木佛。三得是離開村莊后少數(shù)愿意回來生活的人,他在外面倒騰木材賺了不少錢,去年還翻新了老屋,他認為這一切離不開木佛的庇佑??上У氖牵麄兗业哪痉鹪诋斈觌x開村莊的途中不慎丟失了,他為此心有不安,決定再供養(yǎng)一尊,新翻修的老屋沒有木佛就沒有魂魄。孝九家的佛龕也不能空著,誰能斷言丟失的木佛是被孝九帶走了呢。也許,孝九眼下遭遇的不順,全然是因了木佛的失蹤。
百千老人弓背塌腰,老得像一段腐朽的殘木。他已十多年沒有雕佛,李孤兒滿腹疑慮,一個老得飯都送不到嘴里的人還能不能刀削斧砍。
六天后你來拿吧。百千老人顫顫巍巍說。
要不要請一尊來您瞧瞧?
百千老人搖搖頭,用手指了指心窩。
雖然如此,李孤兒還是不放心,每天都繞到百千老人屋外轉(zhuǎn)轉(zhuǎn),想著老人拉不動鋸子揮不動斧的時候,或許可以進去幫一把,他有的是力氣。但一連三四天,屋里一點兒響聲也沒有。第五天的時候他忍不住進去看了看,百千老人躺在躺椅上睡覺,鼾聲猶如微風推動虛掩的屋門,那段樟木靜靜地躺在壁角。他大概是把這事兒給忘了。
最后一天,百千老人的屋里終于響起結結巴巴的斧鋸聲,聲音隨風飄蕩,響徹村莊。日暮時分,村莊穩(wěn)實了許多。李孤兒推開百千老人的院門。兩尊已經(jīng)上漆的木佛安靜地端坐在桌上,金光逼人眼目。院里堆滿木屑、刨花,風吹來,暗香盈動,刨花翻滾。百千老人枯坐在躺椅上,垂著頭,閉了眼,如入定了的得道高僧。
兩尊木佛,比起村莊里任何一尊,更顯慈悲、雍容、流暢。細看,甚是詫異,其中一尊,居然隱約看出了三得的影子。另一尊,肥耳闊嘴,似有孝九的神貌。
有意還是無意為之?李孤兒猜不透,或許在百千老人看來,佛即自我,每一個離開村莊歷經(jīng)苦難挺過來的人,都成了自己的救世主。
六、外鄉(xiāng)人來到村莊
大地悸動。
李孤兒躺在寒冷的屋子里,先是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響,猶如巨石自遠處滾來。緊接著村莊晃了晃,開始徹底向村東傾斜。他裹了衣服跑出屋,村街空蕩蕩。他逮住一個提褲子準備鉆茅廁的男人。對方一臉狐疑,他并不知道李孤兒在說什么。
李孤兒撇下男人,急匆匆往李走水家跑,腰間的銅鑰匙發(fā)出歡快的聲響。
來自遠處的震顫越來越強烈,地上的爬蟲四散逃竄。李孤兒一邊跑一邊修正了自己的猜測,一定是某種大型動物正在光顧村莊,他明顯感到村莊的失衡。
李孤兒攆上了也往村東奔跑的李走水,途中他們爬上三得家的屋頂,隱約可見村東頭黃塵漫天。李孤兒罵了一句。這少見的一幕發(fā)生在九年前,颶風襲擊了村莊后,很多人趕著牲畜扶老攜幼離開,村東揚起經(jīng)久不息的黃塵。
造訪村莊的是四頭成年黑牛。它們身形疲憊,肚皮干癟,在村東一棵老槐樹下止步不前。它們一定是迷路了,身后乃至目之所及很遠的地方,都沒有看見它們的主人。
李走水孤身朝牛走去,他并沒有邀請李孤兒,李孤兒覺得也許不是一件壞事,快步跟了上去。李走水試探性地靠近其中一頭黑牛,迅速撿起地上的牛繩,李孤兒想效仿,可他發(fā)現(xiàn)其余三頭牛的鼻子上空蕩蕩。
李走水拎著沾滿泥土、草屑、露水和牛糞的牛繩,卻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牛繩在風中晃蕩,饑餓的牛蠅在他眼前盤旋轟鳴。
李孤兒劈手奪過牛繩,大步往前走,風中響起沉悶的牛蹄聲。
跟在牛屁股后的人高聲猜測牛的來歷,他們相互附和又相互駁斥,難以形成共識。
李孤兒的目標是六一家廢棄的牛棚,他邊走邊對李走水說:
它們看上去很疲憊,需要進食和休息。
然后呢?
然后等它們的主人——當然得聽天由命。
我們沒有義務這么做,它們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
殺了它們是一件既無意義又殘忍的事情。
你會后悔,連一口牛骨湯都嘗不到。
李孤兒并沒有吐露實情,這幾頭牛,讓飄輕的村莊穩(wěn)當了不少。他既不打算還給可能循跡而來的主人,也不想殺了吃肉。得想辦法讓它們留下來,成為村莊永久的公民。
牛臥在地上反芻,它們像疲憊的旅人,吃飽喝足后躺下來歇息。有兩頭年齡看上去稍微小一點兒的牛開始打量四處漏風的牛棚以及擠在牛棚外漠然的人群。李孤兒說得拾掇拾掇,冷。有人就笑說,養(yǎng)了四個兒。又有人說,冷死了正好吃牛肉。李孤兒撇撇嘴,鬼,吃了還得吐出來。
李孤兒對李走水說,你得和我一起干。李走水不響。
咱們是兄弟,多年的兄弟。李走水依然不響。
你不是糊涂人。李走水還是不響。
李孤兒和李走水走出牛棚,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背向而去。半炷香的工夫,李孤兒扛來了幾塊門板,李走水扛來了一捆細竹。人們又笑。收拾完牛棚,無話,人們縮脖子跺跺腳,散去。
相比牛群的到來驚天動地,外鄉(xiāng)人抵達村莊則顯得悄無聲息。當然,人們看見他帶著一群牛蠅出現(xiàn)在村街面上的時候并不知道他就是牛主人,他看上去個子太矮了,甚至比鮑五的矮腳女人還要矮一截,他神形潦倒蓬頭垢面向人乞討食物和水。有人給了他一塊面餅,又有人給了他一點兒菜團和水。他坐在屋檐下一點點吃完,咀嚼聲很響,驚動了在牛棚外打瞌睡的李孤兒,他守著牛棚幾天沒睡好。
很快,有人跑來驚惶地說,牛主人尋來了。李孤兒心里嘆一聲,看來李走水說得對,牛骨湯都嘗不到一口。他跑上街面,一群人正向這邊走來,為首的是一個陌生的外鄉(xiāng)人,一群牛蠅正忠實地追隨著他。走近前,牛蠅立即離開外鄉(xiāng)人轉(zhuǎn)移到李孤兒頭頂——他身上有著新鮮的牛糞味。臭烘烘的外鄉(xiāng)人像一條獵狗一般抽了抽鼻子,隨即啊哈一聲,滿面笑容地抓住李孤兒的手說,好心人,謝謝你收留了它們,我就知道它們的運氣沒那么糟糕。有人趴在李孤兒耳邊說,他是循著牛的氣味尋來的,我們沒吐半個字。果然,外鄉(xiāng)人掙脫了李孤兒的手,抽著鼻子往牛棚走。
在李走水家,外鄉(xiāng)人洗了個熱水澡,除去了一身的疲憊和臭味,驅(qū)散了一路追隨他的牛蠅。三個人分享了李孤兒帶來的一瓶苞谷酒和一大塊羊肉干。李孤兒稱外鄉(xiāng)人為遠道而來的貴客。外鄉(xiāng)人很享受這種意外而體面的熱情,他說他趕著牛群去屠宰場,已經(jīng)走了兩天兩夜,到了目的地,能領到八百元工錢。李孤兒和李走水對視了一眼說,屠宰場離我們這兒好幾百里,就別再往前走了,留下來將是我們的榮幸。外鄉(xiāng)人不解地看著李孤兒。李孤兒說,村莊走失了許多人和牲畜,他們大都回不來了,你是第一個帶著牲畜光臨我們村的人,誰能說這不是上天的安排呢?李走水幫腔說,你可以在這里娶妻生子過上無比幸福的生活。外鄉(xiāng)人張大了嘴,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李孤兒。
李孤兒帶著外鄉(xiāng)人去敲寡婦六蚙的門。寡婦六蚙天生是個盲人,男人離開后,她一直生活在無邊的黑暗中,倔強的六蚙希望找一個能給她帶來光明和希望的男人。
六蚙并沒能挽留住外鄉(xiāng)人。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三天。外鄉(xiāng)人嫌六蚙話太多,他沒耐心和能力向她準確描繪風霜雨雪的形狀、雞鴨牛羊的模樣。
我還是繼續(xù)上路吧,他站在李孤兒的窗外說,我總覺得不那么踏實。
這對六蚙來說不公平。李孤兒說,我們待你為上賓。
窗外沒了聲響。李孤兒轉(zhuǎn)身去找李走水商量對策。
這人不道義。李走水說。
也罷,牛必須留下。
他不會答應。
我們干脆把他留下——
李孤兒面露冷峻,側臉望了望身邊的地窖。李走水渾身一激靈,他并不能準確預見這么做的后果,這是個令人不安的主意,并不在他們此前討論的范圍內(nèi)。個人有個人的命,村莊有村莊的命?;蛟S,這就是村莊的命,沒有人,沒有牲畜,沒有樹,沒有房屋,沒有河流,它注定要慢慢枯竭,在大風中化為烏有。
木佛不會答應我們這樣做,李走水說,這種想法是可怕的。
外鄉(xiāng)人殺了一頭牛,兩只健碩的牛腿留給六蚙,其余的犒勞村人。村莊被篝火照亮,人們圍在篝火旁,牛骨敲打著木盆,載歌載舞,喝酒作樂。村莊最有生氣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草叢瓦礫間的爬蟲鼠子驚慌失措地躲避,意識到?jīng)]有危險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篝火漸熄,寒意侵襲,人們搖搖晃晃,相互攙扶回家,村街上人聲起伏,不多時,復又平靜。
外鄉(xiāng)人離開村莊不久,路上的牛蹄印還未被揚塵覆蓋,又有人即將遠行。其中,有李走水。李走水最后一個來和李孤兒告別,他將一把散發(fā)著幽暗光澤的銅鑰匙遞給李孤兒說,遠方的舅舅捎來話,有一份體面的活兒等著他。李孤兒感到悲傷,他并未戳穿,這些人被外鄉(xiāng)人給蠱惑了。那些日子,外鄉(xiāng)人已經(jīng)把外面的世界描繪成一個大把掙錢大口吃肉喝酒的天堂,就連李走水也深信不疑。
李孤兒將李走水的鑰匙別進鑰匙串。一大串鑰匙雖沒有標注主人的名字,且大小形狀近似,但李孤兒依然能夠準確無誤對應上它們的主人及門鎖。其中,有幾家人的房屋已經(jīng)化為塵土,鑰匙也隨之失去了使用價值,李孤兒一直沒有把它們卸下來,他想著,也許哪天主人突然回來,這把和鎖失散的鑰匙將是主人唯一的念想。
天麻麻亮,蟲子不鳴,狗子不叫。李孤兒像一只落單的瓦貓坐在自家的屋頂。遠遠地,七八個簍兒出現(xiàn)在雪白的村道上。月亮在云朵間穿行,遠行人裹著清冷的月光,走得靜悄悄,似乎擔心驚擾了沉睡的生靈。
李走水背著一只刷了紅漆的拉桿箱走在最后面,那箱子曾經(jīng)深埋于地下不見天日,如今看上去就像從地縫深處噴薄出來的一簇火,在涼薄的月光中跳躍……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