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還是熱得早了些。小暑剛至,大地便著了火似的,晃眼的陽光又一頭扎進滾滾的熱浪,就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了。菜園中的棒頭(方言:玉米),卻迎著烈日鉚足了勁地長。
三伏,正是棒頭成熟的時節(jié)。它攬過盛夏的陽光,將從泥土中汲取的水和養(yǎng)分,釀成瓊漿灌進種子。立在細長秸稈上的棒頭一天一個模樣,沒多久便有手腕粗細,棒頭須也由鮮嫩的黃綠色轉為焦枯的褐色。望著棒頭膨脹得將要裂開的肚皮,那皺了容、蒼了顏的棒子葉,在晚風中傳遞出豐收的笑語。
“叮咚?!保謾C屏亮了,顯示有微信收款,那是給母親賣菜用的收款碼。唉,母親又賣菜了,應該還是棒頭吧。我皺起眉,眼前浮現出母親在熱辣辣陽光下忙碌的身影。她扶著棒頭稈,小心地掰下手腕粗細的棒頭,一個,一個,又一個;豆大的汗珠順著母親臉龐上的皺褶不斷地滾落,汗水很快濕透了衣背,卻沒有一絲風可以牽動她花白的發(fā)絲。
母親已近耄耋之年,我擔心她累著,時常勸她別再種菜了。母親總是說,那么好的菜地,撂荒多可惜,再說種菜可以活動筋骨也是一種鍛煉。我知道,母親是閑不住的,便叮囑她少種一些夠自己吃就行了,別再去菜市場賣。母親連連應允,可滿園蔬菜成熟時,又摘去賣了?!俺圆坏粽k?這么鮮嫩的菜,難道眼看著老了,爛在地里?”母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叮咚叮”,手機提示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是高溫黃色預警。咋辦?作為農家的孩子,我深知賣菜的辛苦。每天清晨,母親騎三輪車載著新鮮蔬菜去菜市場。為了占到一個好位置,她總是披著星光出發(fā),天剛麻麻亮就擺好攤位,笑盈盈地坐在菜市場里等待顧客。菜市場里冬天刺骨的寒冷,夏天蒸籠般悶熱。這么熱的天賣棒頭,怎么受得了?可我又無法勸阻。
阻止不了賣,可以幫忙處理呀。那些棒頭是母親一勺水一勺水澆灌大的,還得要除草、施肥,凝聚著母親的汗水,若是隨意送人,是有些不舍。那就用另一種辦法幫著賣吧,種出來不就是賣的嘛,至于怎么賣、賣給誰,母親應當不會在意。
“爸,地里還有棒頭嗎?”我撥通電話。“有,有,什么時候回家,我去掰?!备赣H接電話時總是提著嗓門,唯恐電話另一端聽不清楚?!吧洗螏Щ丶业倪€沒有吃完呢,不是我自己要,是賣給別人的?!蔽疫B忙解釋?!芭叮呛醚?,省得你媽去菜場。要多少?”父親說?!坝卸嗌傺剑俊蔽覇??!按蠹s一百來斤吧?!备赣H說?!岸家L焯珶?,你們先別去菜園,等今天下班后,我們去掰?!蔽艺f。
下午五點半,陽光依舊刺得睜不開眼。我準備好錢,帶著妻子,駕車匆匆趕回父母家。一下車,就看見堂屋里,母親正坐在小板凳上,面前躺著一堆棒頭,吊扇旋起的風輕柔地撫動她花白的短發(fā)。母親彎著腰,右手拿剪刀,左手拾起一根棒頭,嚓地一下剪去梗,剝去幾片緊裹著的泛著黃的綠衣,再用手指捏一捏棒頭圓滾滾的身體,滿意地放進腳邊的紅色塑料袋里。
“媽,都掰回來啦,怎么也不等我們?”我走進堂屋。“回來啦,房間里開著空調,快進去涼涼。”母親仰起臉微笑著說,額頭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皨?,為什么要剪呀?”妻子上前問?!凹袅死砝碓倏纯矗]子和老的都得挑出來,好的才能要,六個一袋,十塊錢?!闭f著,母親又拾起一個棒頭。在她腳邊排著七八個塑料袋,里面整齊地摞著剪好的棒頭。
“不用,不用。媽,直接裝起來就可以了,十二個一袋吧,二十塊錢?!蔽疫B忙說?!澳氵@孩子,人家也是花錢買的,就是到菜市場么,不也得挑一挑,怎么可以直接裝?自家地里種的,咱自己吃點虧不打緊,千萬不能讓顧客感到上當?!蹦赣H有些不悅。
這么多年來,母親賣菜從不缺斤短兩,從不以次充好,菜市場里常常是老客戶尋著母親的攤位買。就說棒頭吧,顧客都說母親賣的個個都好,吃起來香、甜、糯。我一時語塞。“應該挑。”妻子朝我遞了個眼色,連忙蹲下身子幫忙?!班?,是的,是的?!蔽覍兒玫陌纛^重新裝進塑料袋,一袋十二個摞整齊,打好結,整整十一袋。我拿出錢遞給母親,母親不肯收,說家里有錢呢,讓我留著用。我把錢硬塞給母親,在她慈愛的目光里駕車離去。
披著金色的晚霞,我和妻子將十一袋棒頭一一送給好友。友人們紛紛道謝,說這大熱天送來的可不僅僅是棒頭呀。妻子笑著說,當是如這陽光一般熱烈的朋友之誼。
棒頭送人了,而棒頭的美味與母親的善良成為夏日美好的記憶,伴隨我在清淺的時光里溫柔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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