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賀
血色的殘陽余暉,凍在石頭堆砌的格子間。如同小院一樣古老的太奶奶躺在沙發(fā)里,干癟得像一只將死的蝶。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踏進那座小院的,是為了玩一下午的手機無人管束,還是為了晚上不必一個人吃外賣?我沉默著,仿佛與小院融為一體。
媽媽示意我走近太奶奶。這位年近百歲的老人,正靜靜地望著我笑。我坐在單人沙發(fā)的扶手上,慣性使我靠在了她肩際。隨著“咔嚓”一聲,被鏡頭定格的是不知所措的我和笑盈盈的她。
我早已忘記我們是怎么開始對話的了,只記得在媽媽欣慰的眼神下,我茫然地聽著太奶奶講述她的一生。
“我曾有過五個孩子……”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銀色的假牙相互碰撞,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我的大兒子阿光,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啊,已經可以下地種菜了。他種的菜又好又多,給我們爭了好大的臉。但是誰也沒想到,洪水一下子就過來了。我眼睜睜看著他被卷了進去。他在喊我,阿媽,阿媽!還有豬和羊,都沒了,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p>
太奶奶講話的時候,總愛看著不遠處的常青樹。她那混濁的眼,有時幾分鐘也不眨一下——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看見她的孩,如同魚兒一般在洪水中翻滾。
她講了好久好久,講得口干舌燥,講她死去的四個孩子是如何能干:七歲就走了的阿輝,能言善辯;二十出頭猝死的阿華,年紀輕輕就是干部;還有三十五歲病逝的阿忠,還當過公社的副書記……她講啊講,那些近乎完美的孩童形象、年輕人形象,也就在她的記憶里一次次地復活。
這些人物于我而言沒有任何記憶的連接,因此我無法感同身受。對于那樣悠長的敘述,我甚至有些不耐煩。
“現(xiàn)在只剩阿榮了?!?/p>
這個我熟悉,因為阿榮是我的爺爺。
“可他不爭氣!”
太奶奶的情緒突然有了很大的波動,緊接著是長久的沉默。好像我的爺爺阿榮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是晚安故事的結局,而聽者早已進入夢鄉(xiāng)。
“該走了,和太奶奶說再見吧?!眿寢屨f。
望著那張快要貼到車窗上的臉,看見那些皺紋擰成一個奇怪的空間籠在玻璃上,我猶豫著要不要打開車窗再道一聲別,但想到那些綿長悠遠的語調,我只是勉強地擠出一抹笑。
一路上,我努力地玩著手機。我得把這一個下午補回來!
“在和同學聊天嗎?”媽媽突然轉頭。
“嗯。”看見對面的好友發(fā)來一個夸張的表情包,我不禁勾了勾嘴角。
“晚飯想吃什么?”
“都行?!?/p>
媽媽不再說話,而是默默地打開了車載收音機……
步入高中后,我在學習上節(jié)節(jié)敗退,如同一只永遠跳不出深井的蛙。底層的井水是腐臭的,侵犯我的身體,涌入我的鼻腔。臭烘烘的氣味,一次次提醒著我的無能。淤泥糊住了我的心,讓我每走一步都傷痕累累。我甚至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不安分的恐懼整日整夜地堆在心上,以至于我無法聽見爸媽喊我吃飯的聲音。
一回家,我便把自己鎖在房間,拉上窗簾,躺在床上,有時在哭,有時在茫然地發(fā)呆。如一條在沙漠里迷路的熱帶魚,我找不到水,感覺干涸得要炸裂了。
每當爸媽來找我談心,我就像被點著的酒精,暴躁得聽不見任何聲音。我大哭大鬧,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填滿內心的空虛。少年的惡意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們身上,他們很快就手足無措起來。我激烈地訴說著我的絕望與極端,完全無視他們的滿身傷痕。我就像瘋了的豺狼,嘶吼著,咬著他們,將他們一起扯入泥潭。
如果那種時候我能觸摸到他們的心臟,一定能感覺到那種猛烈攪動的痛——正如我如今回憶起來內心的疼痛一樣。但人總是這樣,當全身浸泡在他們給予的愛里面時,我以為我隨意地踐踏都不會擾亂海域,殊不知這樣的疼痛是任何父母都難以接受的。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正隨著送葬的人群前進。
我看見那位生前喋喋不休說著自己的孩子的老人,被鎖在黑色相框里。
“我曾有過五個孩子……”
那個不爭氣的阿榮,正走在隊伍的最前頭。淚水從他蒼老的臉上滑過,一直流,流進太奶奶的小院里。
出發(fā)之前,他就坐在小院中央。今天那里坐滿了親友。我看見蒼老的阿榮和他的母親一樣佝僂在沙發(fā)中。他小得像一粒沙,又宛如還只是一個孩子。
他不怎么說話,但我知道他的故事,也知道他對太奶奶的恨意。這個在太奶奶口中最不爭氣的人——我的爺爺,很久沒有回到這里了。他永遠都達不到兄長們的優(yōu)秀程度。小時候的他膽怯懦弱,一直被太奶奶嫌棄。人到中年時來運轉,經營多年的小本生意突然如雪球般越滾越大,他終于能揚眉吐氣地走出兄長們的陰影??上В恢弊卟贿M太奶奶的回憶。世事就是這樣充滿遺憾,哪怕全世界都對你贊不絕口,可你最在意的仍是那一句永遠得不到的來自母親的肯定。
太奶奶生前身體一直很好,百歲高齡仍能自己下地吃飯。她活得太久了,以至于眾人都忘了她也會死去。
只能在回憶里見面的人永遠圣潔。阿榮把相框死死地按在胸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他與母親不曾擁抱的那幾十年時光。他一跌一撞地領著眾人向前走,如同新生的孩童走路一樣,無人攙扶,只能借著慣性向前。
漸漸地,我落到了后面,看見白茫茫的人群一直向前,如同被抽了線的珠簾。阿榮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令我想起太奶奶生前的模樣,只是我早已忘記她所說過的話——沒有人會記得那些活在過去的阿光、阿輝、阿華、阿忠。如今,她不再說了。人們望著她的遺體,被推入大爐,然后長嘆一聲?;蛟S此時他們是在感慨:這是一位多好的老太太??!然后他們再與自己的后代喋喋不休:你曾有一位勤勞、堅強的祖母,她失去了孩子,但仍堅強地活著……
突然,淚水涌上我的眼眶。白茫茫的人群在視野中匯作一片。
返回時,我看見我的爸媽走在人群里。他們的發(fā)間染上了銀白,與白色的孝服相呼應。他們越走越遠。此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無盡的恐懼與悔恨涌上心頭。我大步追趕他們,生怕下一秒就如同阿榮與他的母親那樣,只能隔著玻璃相擁。
我不愿等到他們長眠在我記憶里時才發(fā)現(xiàn),我甚至都沒有擁抱過他們。我近乎瘋狂地跑,阿榮失控的淚水也流淌在我的臉上。我想起無數(shù)個日夜,當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即將被困難凌遲時,爸媽房內其實整宿亮著燈;我想起無數(shù)個日夜,在我任性地扔出一句句如利劍般的話語后,他們通紅的眼眶;我想起他們用近乎卑微的語氣喊我吃飯,想起在我絕食后廚房里飄起的雞湯香……
我想起無數(shù)事、無數(shù)瞬間。與此同時,遲到的淚水對我施以最殘酷的懲罰。我拼盡全力向前跑。我想起一個作者總結他的年少輕狂:“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是要加倍的?!?/p>
終于,我追上他們了。爸爸媽媽佝僂著背,步履不停。我想喊他們,但喉嚨被淚水噎住了。好在他們回頭了,看見我如此狼狽。
媽媽用她一貫的語氣問我怎么了。我用近乎崩潰的力氣克制住自己的痛苦,然后感到心口在一陣劇痛后又被填滿了。于是,我上前一步,與爸爸媽媽并肩而行。大抵是家人間的默契,媽媽深情地望向我,然后伸手攏了攏我的肩膀。
“我曾有過五個孩子?!蔽彝蝗幌虢o太奶奶的話加上后半句——“最后一個陪我最久?!蓖戆补适拢K有一個溫暖的結局。
(作者系浙江省溫州市育英實驗學校學生,指導老師:黃忠)
特約評析 | 宋雨霜
成都文理學院文法學院寫作教師,講師
再沒有比“死亡”更讓人感到壓抑、沉重的詞了。而本文另辟蹊徑,成就了一篇書寫死亡、講述親人死亡的佳作。少年在太奶奶的逝去中,借由死亡給自己上了一堂決絕又溫暖的教育課。
文章以簡潔而富有畫面感的語言開頭,“血色的殘陽余暉”“干癟得像一只將死的蝶”等意象營造出死亡將至的氛圍。少年對生命盡頭的太奶奶喋喋不休的往事敘述感到有所隔膜,甚至厭煩?!拔以羞^五個孩子……”把人拉回遙遠的時空,直到阿榮的出現(xiàn)。通過太奶奶的講述,少年“看見”了爺爺阿榮的委屈、隱忍、反抗。這種“看見”如此珍貴,是生命血脈中下游對上游的追溯、回望、懂得。葬禮上,少年看見爺爺阿榮像一粒沙子,如太奶奶一般枯坐在沙發(fā)上,由此對失去母親的爺爺產生深深的共情。太奶奶像枯朽的樹根,正是借由她的生命,家族之樹得以延續(xù)傳承。光陰輪轉,生死更迭,作者對生命的變遷、家族的歷史、情感的復雜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如果說死亡是一位老師,那太奶奶的死亡及葬禮教會了少年珍惜生命、懂得親情、表達真愛。少年勇敢地袒露自己過往的叛逆、迷惘、掙扎,毫不隱藏。能夠正視自己經歷的一切,坦然講述,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勇敢。在送葬的隊伍中,作者對死亡帶來的離別產生恐懼,繼而激發(fā)出對親人的深切依戀。他害怕天人永隔,害怕心靈的疏離,于是勇敢向前親近父母?;诤薜难蹨I沖刷掉過往的情感陰霾,將開啟清新明朗的親情之旅。
文中提到散文《我與地壇》中寫的“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是要加倍的”,作者與史鐵生產生共鳴。這是一種借由閱讀實現(xiàn)的自我反思、精神碰撞,與太奶奶之死帶來的直觀沖擊一起喚醒少年的內心。死亡不是最大的悲哀,生者之間的隔膜、對抗、冷漠、遺忘才是。少年及時醒悟,由太奶奶的死亡激發(fā)出對人性的理解、對父母的歉意、對親情的珍愛。
全文深情又沉穩(wěn)的敘述,是關于死亡意義的寶貴書寫。少年得到心靈成長,正如晚安故事從開頭的長久沉默到后面有了溫暖的結局,令人欣慰。在作者布下的故事里,很多事物在死亡面前變得明朗,生命露出其本質。我們由此懂得如何去表達愛,如何去珍惜,如何與身邊人共度這單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