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父親總在“斷黑”走出家門,有時晚飯都不吃,一閃便消失在黑夜里。
這謎一般的身影,別人不明就里,只有母親看著心痛。有時夜深了,我們都睡了,村里燈火也熄了,狗兒也打盹了,母親卻不吃不睡,坐在家門口望著黑夜發(fā)呆。當然,父親不會在外過夜,再晚也會回家,這是父親的生活原則。每當父親回到家,母親一顆忐忑的心才落了地。
父親回來總會帶來一些東西,有米有油也有錢。當天晚上,父親把米放進米缸里,把油倒進油瓶里,最后把錢交給母親。這筆錢是一家人的生活開銷。
那時家里人多勞少,即便父母親早出晚歸天天出工,還是月月超支,所以,一到月底米缸見底。父親就是這樣,再苦再累自己也要硬撐著,為了不讓我們挨餓,也為了多掙工分,父親每次都是下午收工后,趁著晚霞還沒有燃盡,趕緊回家挑著籮筐去親戚朋友家借米借谷。
年少的我不諳世事,以為父親趁黑外出是好玩。有次父親剛走出家門,我學著父親的樣,跑進門前黑夜里。突然一聲貓叫,嚇得我魂飛魄散,跑回家一頭撲進母親懷里。心神寧靜后,我心底竟對父親增添了些許佩服。
當然,那時候大家都苦,借多了別人也要生活而不太情愿。但父親也是沒辦法,不借又不行。有次又是米缸見底,或許父親為了給自己壯膽,挑起籮筐帶著我趁黑往親戚家趕。到了親戚家門口,親戚似有心靈感應,突然燈熄人寂,任憑父親左呼右喊,裝作不在家,故意不開門。父親不得不來到另一親戚家門口,好話說盡,這家親戚才打開一扇門讓我們進屋。父親又是賠笑臉,又是說好話,親戚還是不肯松口。父親拍著我的肩膀,又拍著自己的胸脯:“我有三個崽,會長大的,一定會還!”說完后父親露出一臉的期盼,我一臉木然看著父親。親戚勉強同意了,父親點頭哈腰千恩萬謝后,挑起米和谷往家趕?;氐郊乙咽巧钜?,我走得額頭直冒汗珠,父親更是氣喘吁吁,全身濕透。
久而久之,親戚朋友都被父親借怕了,不善言辭的父親被他們逐漸疏遠,直至閉門不見。父親決定另謀出路,左思右想便想到去挑煤換來碎銀買米買油。
挑煤談何容易?最近的煤礦也有六十多里路,而且大多都是山路,荊棘叢生不好走。但父親有一套走夜路的“獨門秘訣”,他常選擇在風雨天挑煤,父親說這樣的天氣挑煤的人少,煤炭能賣個好價錢。凌晨一兩點,父親帶上米飯出發(fā),摸黑往煤礦趕。到了煤礦,父親吃完自帶的米飯后,挑起煤就往家里趕,趁天黑前把煤挑到家。第二天清早,趕緊將煤挑到街上賣掉換點小錢。
包干到戶以后,生活漸漸好起來,父親所借的錢物也慢慢還清了,我以為父親再也不用走夜路。然而父親沒有停歇下來,特別是“雙搶”季節(jié),父親總是披星戴月地忙。記得有年由于耕牛緊張,為了搶農(nóng)時,父親吃過晚飯,扛起鋤頭走進自家田地里,愣是用一把鋤頭把整塊水田翻耕了。
漸漸的,我們條件都好了,父親卻老了,但他還停不下他那雙勞苦的腳,起早摸黑在菜園里忙乎,播種施肥,種植各種各樣的蔬菜。蔬菜可以采摘時,他趁黑夜采摘洗好并用小袋分裝,第二天清早肩挑手提步行到小鎮(zhèn)車站,坐上開往衡陽的班車,送到我們家里。每每吃到這些水嫩的蔬菜,眼淚就禁不住地往我心里流。
父親終因勞累成疾,于四年前的一個黑夜遠走高飛了,但父親黑暗里的倔強身影不會消失,將永遠印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