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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彼岸嗎?

2024-07-14 00:00:00瀨戶正人
攝影之友 2024年7期

“深瀨先生,能看到對岸嗎?”

高臺上的養(yǎng)老院里,午后總是充滿陽光。樹木覆蓋的綠地,在眼前拉伸得又細(xì)又長。我決定晴天下午1點左右去探望深瀨先生。我能做的也只是推著輪椅在那個公園里散步。深瀨先生摔倒之后這三年時間里,已經(jīng)差不多能寫自己的名字,能認(rèn)得出我了。偶爾,我會偷偷讓他抽煙,觀察他的樣子,推測一下深瀨先生的思緒現(xiàn)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深瀨先生就只是望著窗外。

“深瀨先生!深瀨先生!……”

我試著向他打了好幾次招呼,他只是望著窗外遠(yuǎn)處,身子連動也不動一下。

有一天下午,我隔了好久前去拜訪他的時候,偶然翻看了一下放在床上枕頭邊的筆記本。

“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狂……”

筆記本的正中間部分,寫了差不多有三頁半。這是深瀨先生的字。他可能明白自己所處的狀況吧。這讓我感到驚訝,同時又覺得很不安。醫(yī)生告訴我們,由于腦挫傷損傷了一部分大腦,記憶也喪失了,只留下了一部分,而且重返社會所必需的“意志”已經(jīng)不在了。他應(yīng)該是無法認(rèn)識到自己的狀況的。實際上,多年來照相機(jī)一直在他的床鋪旁邊放著,卻沒有使用過的痕跡。筆記本上留下的,像是深瀨先生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狀況之后亂寫一通的字跡。我不由自主地站在四樓窗前往下看,紅色或粉色的杜鵑花樹叢沿著建筑物排成排。深瀨先生也許會跳下去吧。午飯后悠閑舒緩的時光,大家那平穩(wěn)的情緒充滿了整個大廳。遠(yuǎn)處,多摩地區(qū)的住宅整齊地排列著,沐浴在波浪一般的陽光下,閃爍著白光。

“人生是無聊的,攝影就是消磨時間?!?/p>

深瀨先生的聲音重新在我耳邊響起。連無聊這種心情都已經(jīng)無法意識到的深瀨先生,莫非已經(jīng)全都明白了?我把輪椅推到大廳盡頭的桌子那里,然后,凝視著深瀨先生的臉,凝視著他那雙小眼睛。

“深瀨先生,深瀨先——生,聽到了嗎?能聽到嗎?”

深瀨先生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四方形的窗戶像相框一樣映在他的瞳孔上。初夏那郁郁蔥蔥的樹木隨風(fēng)起伏,光在他的眼瞼深處閃耀。午后的陽光照射在飄揚的葉子上,光輝增減搖曳,同時也想要到達(dá)深瀨先生的視網(wǎng)膜上。正是這世界上的光芒想要喚醒他的那顆心。然而,和往常一樣,深瀨先生的心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深瀨先生,這個,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邊看著筆記本,一邊用手指模仿著寫“狂”這個字。在紙上比畫的同時,我也一直盯著深瀨先生的眼睛。不知道他是聽得見還是聽不見,只有窗外那明亮的綠地填滿了深瀨先生那雙眨動的眼睛。盡管完全沒有表情,在那僅僅一次的眼睛眨動中,也能感覺到生命的光芒。但是,我不認(rèn)為他聽到了我的聲音。

深瀨先生,您能寫自己的名字吧?還可以寫其他的嗎?我們來練習(xí)寫名字吧!有人想要深瀨先生的照片的話,我沖印好之后來請您簽名。沒有簽名,就沒人買照片,我們一起練習(xí)吧?!吧顬|昌久”這幾個字筆畫多,寫起來比較難,只要寫“Fukase”就可以了,或者寫只有三畫的“F”也行,總而言之,不是深瀨先生的字好像不行呀?!耙院?,照片賣得好的話,我們兩個人到暗房里分工合作,一張一張地把照片沖印出來,這樣沖洗起來也很輕松,用2B鉛筆簽起名字來也很開心?!蹦@么說過吧?“用圓珠筆寫過幾十年就看不見了,只能用加了鉛的鉛筆!”您還這么說過。據(jù)說有人在東京都寫真美術(shù)館買了五十張《鴉》和《洋子》呢!簽起名來想必也很辛苦吧?可是,這即便是件非常令人開心的事,卻無法傳達(dá)給將拍照作為人生追求的深瀨先生。一般來說簽名都是簽名字,但也不需要拘泥于名字,用“狂”來代替簽名也可以呀。但是,最后能寫的文字只有“狂”這個字嗎?這可不行呀,深瀨先生!

死亡通知明信片

1992年6月20日深夜,梅雨前線橫亙在關(guān)東地區(qū),隨著氣候影響加深,雨勢也越發(fā)猛烈。那天晚上,我在自己家里睡覺。臺風(fēng)一般的風(fēng)雨敲打著窗戶,令人難以入眠。明明電話鈴聲一直在響,我卻一時沒有注意到。

“深瀨先生摔倒了?!笔屈S金街的“沙雅”的聲音。

“東京女子醫(yī)大!”

僅憑這一點,我就很清楚這件事的發(fā)展趨勢了。該來的終于來了。因為已經(jīng)兩次從熟悉的店、熟悉的樓梯上摔下來了,老板娘甚至為深瀨先生裝了扶手,可他還是滑倒了。我從川崎自己家出發(fā),出租車在傾盆大雨中持續(xù)奔馳。雨水從前方側(cè)面襲來,那感覺簡直就像是在以迅猛的速度潛入水里。與其說這是前往醫(yī)院,倒不如說是在追尋沉入深海底部的深瀨先生。

從那一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過去20年,6月9日這天也下著瓢潑大雨。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我并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雨天接到深瀨先生過世的通知。我想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已經(jīng)忘記了的“明信片”的下落。深瀨先生摔倒前差不多半年左右,他冷不防地遞給我一張死亡通知明信片。

從那年秋天開始,也就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半年前,我就感覺到深瀨先生的言行有點難以理解。深瀨先生緩緩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一張明信片,放在“南?!钡募t色吧臺上。那是一張白底黑邊的死亡通知書。

“印了100張。如果我死了,你就寫上日期替我寄出去?!?/p>

“知道了。那我先替您保管著?!?/p>

真是個糟糕的玩笑。我笑了。一邊笑著一邊看著深瀨先生的側(cè)面,窺視他的眼睛。黑色的威士忌瓶子在他的眼中綻放出更加黝黑的光芒。深瀨先生的思緒不知道又游到哪里去了。

那是1991年的事情,現(xiàn)在再看這張明信片,里面的內(nèi)容有點太決絕了。就像上面寫的“199年日”那樣,深瀨先生可能并不打算迎接2000年?;叵肫饋?,我覺得有各種各樣的線索。1989年左右,聽說三年后的1992年將在美國或者歐洲舉行展覽的時候,深瀨先生說了一句讓我很在意的話。有天夜里,房間整體做了遮光,我和深瀨先生一起,只做了一幅1米×1.6米大小的照片。因為要在海外辦展,所以想做得大一點。這明明是三年后的事情,他卻在黑暗中,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道:“1992呀,那時我還活著嗎?”就像在說遙遠(yuǎn)的未來之事。

從那以后,深瀨先生的言行舉止越發(fā)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一會兒說他要去法國尼斯生活,一會兒又在表參道的商店里買了一支高級鋼筆,說“要當(dāng)一名作家”。因為從來也沒聽他說過想寫什么,所以會覺得非常唐突。不過,當(dāng)他的攝影作品漸漸開始在海外暢銷,我也想過可能是海外的美術(shù)館等機(jī)構(gòu)買了很多攝影作品的緣故。雖然深瀨先生一直會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唯獨那個時候,這些話與其說是難以理解,倒不如說是不吉利。妄想在不可遏制地膨脹?;蛘撸顬|先生的身體里面可能早就已經(jīng)住著某種莫名其妙的魔物。那段時期,他一天要進(jìn)澡盆三次,潛在水中一直用水下相機(jī)拍攝自己的臉。這就是成為他最后的攝影作品的《卟嚕卟嚕》。

被告知深瀨先生已經(jīng)不能回歸社會以后,我到深瀨先生在代代木的公寓以及我們稱之為“別墅”的山梨的空屋去整理照片和私人物品。那時,我從儲物柜的抽屜里找到了另一支連包裝都沒打開的鋼筆。同樣是萬寶龍的金色粗筆尖,里面附有一張12萬日元的發(fā)票。那個時候,深瀨先生肯定已經(jīng)在分隔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河岸上獨自一人迷失了方向吧。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夏日的黃昏時刻。參加森山大道先生主辦的“寫真塾”的我,在下課后和往常一樣打算回家。這個時候,森山大道先生把我叫住了,說有話要和我說。我走下位于二樓的“CAMP”畫廊的樓梯,我們兩個人在下面數(shù)上來第三階臺階上并排坐下。隔著巷子吹過來的風(fēng)穿過我們兩個人之間,順著樓梯吹上去。他說,有一個事務(wù)所在招助手很適合我,然后把寫著那個地方的聯(lián)系方式的便箋遞給了我。

他說,那是一個商業(yè)攝影的事務(wù)所,不過攝影家深瀨昌久先生也在那里,好好拍廣告也很好。一直在從事街頭攝影的森山先生向我介紹一家商業(yè)攝影的事務(wù)所,這讓我覺得很意外。不過,因為他是做過細(xì)江英公先生的助手的森山先生,所以我不帶任何疑惑地相信了他的話,同時也明確了以后的發(fā)展方向。

去面試的時候,我在那個攝影事務(wù)所里見到了廣告攝影家岡田正洋先生和野澤一興先生,而應(yīng)該在的深瀨先生卻沒有蹤影。這是從日本設(shè)計中心出來的伙伴們的共同事務(wù)所。他們向我說明了各種情況。過了不到一小時,深瀨先生從玄關(guān)旁邊的廁所走了出來。還是大家熟悉的光頭模樣。我很緊張地低下腦袋和他打了招呼,可深瀨先生連頭也不回地一骨碌躺在地板上,點上了煙,一副剛做完暗房作業(yè)的樣子。深瀨先生從低矮的地板上微微抬起頭,窺視般地望著空中,玩賞著搖曳的煙霧。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深瀨先生制作的就是在尼康沙龍展示的《鴉》?;叵肫饋?,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事務(wù)所呀。于我而言,這就是決定自己后來人生的一次無比幸運的邂逅。

深瀨先生總是躺著。榻榻米上鋪著黑色地毯,他把煙灰缸放在地板上,總是獨自抽著香煙,隔著窗戶單純地望著鄰居的墻壁。不管有沒有其他人在,他總是這副樣子。而且,我也總覺得他對別人的事情毫不關(guān)心,即便他看起來是那種會像貓一樣豎起耳朵認(rèn)真地聽人說話的模樣。

樹木的影子始終在隔壁人家的白色墻壁上擺動著。

我和大家說了自己有時會去位于大宮的越南難民的帳篷營地拍照的事。我事先已經(jīng)做過自我介紹,趁著他們?nèi)齻€人都在,我就談了自己的拍攝故事。深瀨先生始終躺在地板上,但我覺得他肯定是聽進(jìn)去了,就一邊注意著他的耳朵一邊說:

“被太陽曬黑了的越南人坐在被爐里,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看電視,這景象真是不可思議呀!明明沒有人故意安排他們這么做,他們的行為卻像日本人一樣,還長著一張被太陽曬黑的臉。再加上不知從哪里拿來的被子,紅色花紋,就這么蓋在被爐上。這里毫無疑問是日本的大宮,卻有一種靈異世界的感覺。他們也請我喝茶了,溫柔的舉止和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茶被裝在底部有白色裝飾的玻璃杯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這讓我感受到非常濃厚的異國風(fēng)情。”

深瀨先生全部聽進(jìn)耳朵里了。他像貓一樣地豎起耳朵,朝向這邊。勉強(qiáng)從窗外照射進(jìn)來的光線中,一絲煙草的煙裊裊升起。窗外那不變的灰漿墻壁上,已有黃昏降臨的影子。我以深瀨先生也能聽見的聲音和他們說了自己的父親是在福島開照相館的,母親是越南人,當(dāng)時有從越南來留學(xué)的學(xué)生到我老家來玩過,我從而對越南難民產(chǎn)生了興趣,去難民營拍照,等等。

“我感覺清澈的綠茶在杯子里好像變得有些渾濁了,把杯子搖一搖,就會越來越渾濁,茉莉花茶的味道也一點一點變濃。一口氣喝完之后,覺得有點奇怪,一看杯子的底部,本該是白色的杯子底部正在變得透明。嗯?這大概是牙膏的味道!再聞一下那個味道……果然是牙膏??!肯定是剛才在洗面盆那里看到的那只他們刷牙用的杯子。但是用它喝茶還挺好喝的呀!”房間已變得昏暗,夕陽透過窗戶,滲入深瀨先生那雙深邃的單眼皮眼睛里。大概是因為這個故事很有趣吧,深瀨先生驀地站了起來,朝那扇窗戶的方向微笑著。沉默寡言的深瀨先生第一次有了表情上的變化。

事務(wù)所里,窗邊的桌子上,并排放著他們?nèi)齻€人各自的電話。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個都用撥號式黑色電話的時代,只有深瀨先生用著黃鶯色的按鈕電話機(jī)。無論哪個電話響,身為助手的我們都要去接電話。深瀨先生的電話響的次數(shù)尤其少,即便偶爾響起,也不知道為什么,對方的聲音總是很虛弱,好像帶著歉意。也許因為當(dāng)時的深瀨先生沒什么工作,一來事務(wù)所就躺在地板上,或者深深地沉著腰坐在當(dāng)時流行的電影導(dǎo)演坐的那種布制的導(dǎo)演椅上面,然后,眺望著由窗戶穿透進(jìn)來的光線中的煙霧,就這樣度過一整天。這個時候,我就會一直很困惑,如果和深瀨先生單獨相處,那該怎么辦才好。深瀨先生從來不和我打招呼,也沒有讓我做過任何事。

打給深瀨事務(wù)所的電話

那是我來事務(wù)所半年后一天傍晚的事情。我拿著顯影好的照片從照片沖印室回來,只見剛從北海道回來的深瀨先生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話前。那時,深瀨先生的電話非常難得地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明明只需回答“深瀨事務(wù)所”,我卻含含糊糊地說“喂,喂”。電話那頭說:“是SM俱樂部嗎?請告訴我到你們那邊的路該怎么走?!蔽易寣Ψ缴缘龋堰@件事轉(zhuǎn)告深瀨先生,請求他的指示。結(jié)果,深瀨先生說:“就告訴他是的,告訴他怎么到這里來?!?/p>

“從原宿站的竹下出口出來,沿著竹下路一直往前走。過明治大道差不多三百米就到了路的盡頭,前面有家香煙店,到了那里再打電話過來,我去接您?!?/p>

深瀨先生微笑著說:“去看看是個什么樣的家伙吧?!边@可能是我和深瀨先生的第一次對話。沒過多久,電話第二次響起,我告訴對方“馬上就去接”之后,深瀨先生就邀我一起去喝酒。我們一邊笑著一邊從香煙店前面經(jīng)過,全然不睬那位汗流浹背的男子,直奔原宿巷子深處的燈籠方向。一想到被深瀨先生帶著走的自己身處于此,我心里無比高興。沿途,深瀨先生一聲不吭,我只是跟著他走。走出明治大道,向右拐到前面的一條路上,很快就能看到一家居酒屋。我們來到一家鰻魚窩一樣的細(xì)長店鋪,深瀨先生就在入口旁邊那個長長的柜臺前坐下。時間還不到6點,只有稀稀落落的幾位客人。這里大概是他比較熟悉的店鋪吧,一坐下來店員就拿來一瓶啤酒和兩個玻璃杯。深瀨先生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啤酒。這是一家烤雞肉店,可是深瀨先生連一串烤串都沒點,就默默地喝著啤酒。我在等著他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可是深瀨先生根本就不給我倒。那感覺,簡直就像把我坐在一旁這件事情給忘了似的,也沒有任何對話。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我還以為他會在不知道什么時候挑出個什么毛病把我訓(xùn)斥一通??傊揖椭荒艿仍谝慌浴N液芟胂蛏顬|先生請教很多關(guān)于攝影的事,卻找不到機(jī)會問。喝完第二瓶以后,深瀨先生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他要回去了,便也跟著站了起來,結(jié)果他朝店里面走去。這家位于原宿,工薪族和年輕人混雜的店鋪里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坐滿了。他肯定是去上廁所。我把包背在肩膀上等著,深瀨先生回來以后,又要了第三瓶啤酒,然后馬上給我的杯子也倒上了。終于給我倒了,但還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一看,深瀨先生的臉頰有些泛紅,感覺心情也比來時好一些了。

“你幾歲了?”

我回答他快二十五歲了,同時告訴他,我是為了繼承老家照相館的家業(yè),二十歲就來東京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五年,覺得自己出來得太晚。

“我家也是開照相館的,和你一樣。是用安東尼嗎?”

“我爸爸至今還是很喜歡用安東尼,是攝影棚里的主力照相機(jī)?!?/p>

安東尼型照相機(jī)是一種大概有一百千克重的木制照相機(jī),任何地方的照相館都在用。這是能夠確保畫面始終水平、垂直的沉重照相機(jī),不用擔(dān)心會晃動,所以對拍攝肖像照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機(jī)器。比我大將近二十歲的深瀨先生當(dāng)時四十五歲,不過一談到照相館的事,他就變得像朋友一樣能說會道。

“喝完三瓶了,還要不要再來一瓶呀?”店員來問我們,深瀨先生卻說去下一家吧,便走出店去。他帶著我穿過明治大道,坐上了出租車。

“花園神社!”

深瀨先生這么告訴出租車司機(jī)。這一系列動作像是一種本能的狀態(tài)。夜風(fēng)在車窗內(nèi)外來回穿梭,在我的耳邊盤旋著。到了新宿三丁目那一帶,在那之前一路追趕的黃昏夜色被人群淹沒了。深瀨先生坐在車?yán)?,身子微微向前傾斜,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遠(yuǎn)方。那雙小小的眼睛像是將新宿的路燈全都聚集了過來,再從自己眼睛的深處綻放出光芒。沒過多久,出租車停在了紅色鳥居前。深瀨先生像是以固定的步幅和步數(shù)走過了鳥居,然后匆匆忙忙地穿過神社而去。神殿燈火通明,在夏天的夜色下被染得通紅,為在旁邊走來走去的我們也染上了一些色彩。深瀨先生為追尋飛翔的群鴉剛在北國的某處彷徨之后回來,盡管只去了一周的時間,也很懷念黃金街的這種熱鬧景象,所以到這里來肯定無比開心。隨著兩家、三家這樣一家連著一家地到處喝酒,沉默寡言的深瀨先生的心也被解放了。

回想起那時候我們并排坐在酒吧吧臺前的樣子,又突然看到深瀨先生的側(cè)臉,他的心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只留著身體的空殼呆望著玻璃杯。大概是被烏鴉帶走了,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獨自在烏鴉飛舞的漆黑夜色中走著,大概在尋找著什么吧?飛到什么地方去的心忽然又回過神來,不知道是喝到第幾杯,兌水的酒比以往都要濃烈。幾乎每天我都被深瀨先生帶到黃金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變得像那條街的居民一樣經(jīng)常往來于那里。深瀨先生總是在“沙雅”“南海”“Codoji”這三家中的某一家。就算各自去的是不一樣的地方,我們也總是會在那狹小的巷子里相遇。我們借著酒勁聊著攝影的話題,就算喝醉了也可以在攝影的森林里毫不猶豫地聊天。深瀨先生熱切地表示,在李·弗里德蘭德的攝影作品里會不斷地出現(xiàn)淡薄的天空里的細(xì)小電線,并且嫉妒地說,森山先生的《光和影》(1982年)里,玫瑰花就像陶器一樣。在那里的,是被攝影附身的另一位深瀨先生。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很無聊,只能用喝酒和攝影來打發(fā)無聊?!鄙顬|先生狂叫道。他對攝影的愿望卻非同尋常。他對我說“我和你都是照相館出身的”,這同時肯定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說:“就像廚師是從洗碗開始的一樣,攝影家是從洗照片開始的?!蔽蚁矚g洗照片。在流水中上下翻動照片,這種單純的重復(fù)性作業(yè),就像是被下了什么咒語,甚至覺得連看不見的藥品流出都能看見。

漸漸變成貓的深瀨先生

每個季節(jié)深瀨先生都會獨自離開東京,去山梨縣的別墅。所謂別墅就是說起來好聽,那是一幢蓋在田里的空房子,去那里是為了看望佐助和小桃這兩只貓咪。

代代木的公寓變得擁擠,為了把那里的照片和書籍等運走,我租了一輛汽車,順便載著深瀨先生一起過去。到了高身鯽解禁期間,他會說“我們?nèi)メ烎~吧”;在桃花盛開的時候,明明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卻說“馬肉刺身非常好吃,我們?nèi)コ园伞保缓笱埼乙煌巴?。三年的助手生涯結(jié)束以后,成為自由人的我也和深瀨先生一樣,沒有什么重要的工作。過三四天的田園生活也沒什么不好。他在與院子相連的田里耕種,從雞窩里收了雞糞撒在田里種花。按照袋子里的說明書來播撒向日葵、波斯菊、牽牛花等種子,早晚都要澆水。這些活兒做厭了就把工具一扔,往走廊上一坐,喝起啤酒。種子發(fā)芽了以后是必須疏苗的,我們卻種在那里不管,任憑這些花隨意生長。向日葵從雜草中探出頭來,牽?;ň驮诘厣下由L。

我們一到,肯定就會打開防雨門板換氣,分別拿出自己的被褥來曬一曬,然后打開水道的總開關(guān),打開電路的開關(guān)。院子里總是因為雜草任意瘋長而找不到路,所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把玄關(guān)周圍的雜草割掉。深瀨先生確認(rèn)浴室里的石油還剩多少,然后兩個人一起穿過甲州街道,前往一百多米以外的主屋,去看望收養(yǎng)的兩只貓——佐助和小桃??墒?,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院子的某個角落聽到了佐助的叫聲,佐助仿佛知道了我們的到來。

“佐助!佐助!”

深瀨先生那大嗓門一直傳到寂然無聲的田地對面,并排挺立的向日葵搖晃著碩大的葉子。繁茂的草叢混雜凌亂,不見佐助的蹤影,也聽不到小桃的聲音。

“佐助!”

佐助從一些深瀨先生說是“墨西哥波斯菊”的黃色花的縫隙間鉆了出來。

“佐助!你好啊,佐助!”

一邊像是在和佐助問好似的說著,一邊拿出了從東京帶來的小魚干。

把三條小魚干放在廚房門口,佐助非常開心地啃著。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只剩下三個魚頭。深瀨先生歪著腦袋,非常好奇地看著。深瀨先生喜歡吃魚,曾經(jīng)經(jīng)常和我說“小魚干要從頭開始吃,魚頭味道很不錯”,可是看到只剩魚頭不吃的佐助之后,只要有什么對身體不好的東西,他也都剩著不吃。

我們也曾直到半夜才到那里。有時會不見佐助的身影,大概是在睡夢中。我和深瀨先生兩個人用馬肉刺身做下酒菜,一起喝酒,喝醉了以后,深瀨先生緩緩地站起身來,打開窗戶,朝著黑漆漆的夜色叫道:“佐助!”黑暗中,拍手的聲音在高聳的甲斐駒岳山間回響,看到佐助沒來,他就從走廊上下來,像金剛一樣地立在院子的黑暗中,響亮地、兩下兩下地拍手。隔著一百米的夜路,貓咪是不可能來的,但深瀨先生就是不停下來。

點燃香煙

有一年,新年假期結(jié)束剛開始工作的那一天,電話響了。接了之后,我就聽到深瀨先生的叫聲。是從山梨縣的別墅打過來的。他以一種非同尋常的聲音說道:“要死了!要死了!”聽聲音應(yīng)該已經(jīng)喝得爛醉了。“想死的話,那就死了算了!”在一旁的野澤先生立刻說道,“掛了!掛了!”從我的手上拿過話筒就給掛了。深瀨先生是有自殺之心的。離婚、再婚,剛剛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深瀨先生住的公寓就在離事務(wù)所很近的靠近表參道的地方。那是一個平靜的午后,野澤先生在事務(wù)所里看門,正讀著書。寂靜無聲的房間里,平時不怎么響的那臺黃鶯色按鈕電話響了?!斑@里是深瀨事務(wù)所。”野澤先生接起電話說道。一聽,深瀨先生在電話的那一頭叫喚。

“我馬上就要上吊死了,快來拍照!”

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大吃一驚的野澤先生急忙趕到深瀨先生住的房子,脖子上還掛著哈蘇相機(jī)。深瀨先生把繩子掛在門框上端的橫木上,真的就吊在那里。據(jù)說,野澤先生一邊舉起照相機(jī),一邊被深瀨先生催促著:“快點拍!”

過了數(shù)日,從山梨縣回來的深瀨先生出現(xiàn)在事務(wù)所里。非常難得的是,那一天所有人都聚齊了。深瀨先生的腦袋上就像木乃伊一樣地纏著繃帶?!霸趺椿厥??”野澤先生問道,“又來?”野澤先生對深瀨先生身上發(fā)生的事心里已經(jīng)大致有數(shù)了——定又是喝醉了要尋死。

北上前往旭川,從名寄出發(fā)二十分鐘左右就來到天鹽川。前方依稀可以看到深瀨先生出生的故鄉(xiāng)美深町?!斑@條河是種植稻米的最北端?!彼浅远ǖ赜檬种钢f,“啊,那是星塵!”凝目而視,只見這條河的上空,冰凍的大氣中飄浮著閃閃發(fā)光的光粒。我的目光被這奇妙的景象吸引,深瀨先生卻一邊從車窗俯視著往下流淌的雪融的河流一邊說:“感覺有!”他說的是魚。去山里釣魚的時候,他一定會看著河面,說:“有的有的?!蹦抢镉形覀兛床灰姷聂~。無論是池塘還是河流,深瀨先生都能清楚地看到魚。請他帶我去釣高身鯽的時候,他事無巨細(xì)地把這種魚在習(xí)性上的不可思議之處告訴我。就像不能用普通的方式對付貓和烏鴉一樣,他說魚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在北海道期間,無論遇到什么事都顯得能說會道的深瀨先生,對我來說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回禮文島的時候,有編輯和女模特一起同行。本以為是去美深町的牧場或自然環(huán)境中拍攝人體,可是一到他老家的照相館就被帶到攝影棚里去了,然后他馬上就說“在這里拍攝吧”,把全家人都叫來了。

深瀨照相館把攝影棚叫作“寫場”。走上樓梯,安東尼型照相機(jī)就進(jìn)入眼簾。盡管北海道的那種高高的天花板有點不同,不過構(gòu)造和我們家攝影棚是一樣的——有巨大的鏡子,照明具分別放置在左右兩邊,正中央端坐著的是一臺古老的安東尼型照相機(jī),沿著墻壁排了一排那種有幾只椅腿的西式椅子。

“安東尼還歪著呢!”

在上樓梯的過程中,深瀨先生突然說道,然后一臉難為情地湊近身邊那個被拆下來好幾年都沒有修的小腳輪。安東尼型照相機(jī)是用三個小腳輪支撐的,前后左右都能移動??墒牵@臺相機(jī)的輪子右側(cè)脫落,是傾斜著的。所拍照片不會傾斜的安東尼型照相機(jī)是傾斜的,這像是件丟人的事一般,深瀨先生獨自一人介意。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便下樓去,撿了兩三塊路上的石頭插在縫隙里,這樣就可以拍照了。模特與深瀨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深瀨卻讓她赤身裸體地與全家一起拍了紀(jì)念照。他沒有對我說“你也進(jìn)去拍張紀(jì)念照”,而是說“你來拍”。底片并不是8英寸×10英寸大小,而是照相館里用的那種小一圈的八開大小的底片。大概是很久沒拍家庭照片了,大家非常開心地排成排,面對著安東尼型照相機(jī)。我想這應(yīng)該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二十年的《家族》系列最后一張照片,于是非常慎重地對好焦。拍完全家人的合影后,深瀨先生拖過來一張厚重的椅子,讓高齡的父親坐下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讓他的父親脫下襯衫,同時脫光了自己的上半身。一家人都繞到安東尼型照相機(jī)后面看著。我凝視著倒映在安東尼型照相機(jī)的磨砂玻璃上的這父子倆的身影,長得一模一樣。家族成員如同玩膩了的孩子把玩具一扔就離開沙灘一樣,各隨己愿地走下樓梯。目送他們離去的深瀨先生披上襯衣,獨自關(guān)上攝影棚里的燈。

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遇到了深瀨先生,從那以后的十年時間里,每天的記憶就像照片一般清晰保留著。

在深瀨先生制作寫真集《鴉》的時候能夠置身于編輯現(xiàn)場,令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數(shù)年前,我就開始幫深瀨先生工作。從深瀨先生著手拍攝《鴉》系列的初期開始,見證了這個作品完成的全過程。不管用多么高溫的顯影液來增加感光度,在黑暗中飛舞的烏鴉的身影在黑暗的安全燈下還是無法看清。即便在熱水一樣的顯影液里浸泡三十分鐘,圖像還是顯現(xiàn)不出來。總而言之,只能顯影到可以感覺到微弱氣氛的那種程度,就像是在對什么都沒拍的底片進(jìn)行顯影一樣。不過,在明亮的屋子里看的話,就能看到樹枝上停滿了大量的烏鴉,只有眼睛在閃閃發(fā)亮。不知是漆黑一片的夜空里的黑色烏鴉在風(fēng)中搖擺,還是因深瀨先生手上的照相機(jī)抖動而形成了輕微搖晃的樹枝剪影,無須沖洗出來看,仔細(xì)看一看底片,兩個人就很受感動。

用閃光燈照射看不見、拍攝不了的東西,即便如此也無法顯現(xiàn),攝影家一直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拍攝對象。與不祥之物糾纏在一起,到處忽隱忽現(xiàn)的那些影子并非烏鴉本身,而是深瀨先生自己,是深愛著孤獨而不能自已的攝影家的身影。冬天的北海道,進(jìn)入夜晚的雜木林中的攝影家想要看的東西是什么呢?照片中,掉光葉子的櫸樹上那群烏鴉的身影,以美麗的姿態(tài)、雄辯的架勢在講述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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