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朝陽街上愈加熱鬧了。特別是那些飯店，食客盈門，笑語喧嘩，服務(wù)員們也不覺加快了腳步，招呼客人、沏茶泡水、點菜上菜、打包收桌。外賣小哥們更著急，一進(jìn)門就喊著號碼，恨不得服務(wù)員早就把餐裝好了，他們拎起來就走。沒辦法，現(xiàn)在的客人們都嘴刁，稍晚一點兒就給你差評，誰受得了！

這時，卻聽到有人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怒聲喊道：“老板！老板！”大廳里瞬間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都投向這桌。這桌坐著五個客人，都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看穿著，就是街面上混的人。

服務(wù)員趕忙跑過來，賠著笑臉問道：“先生，啥事？”那個胳膊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惡龍的小伙子分明就是這幾個的頭兒。他嘴唇上流著血、面前的桌邊放著一個銹蝕的魚鉤，魚鉤上也隱隱帶著血。他沖那個魚鉤努了努嘴，瞪圓眼睛，強壓著怒氣，故作平靜地問：“你能解決嗎？”

服務(wù)員怔了片刻，但臉上依然帶著職業(yè)的笑，說道：“我去叫老板?！?/p>

不大一會兒，老板來了。一個四十三四歲的人，精瘦，眼睛亮，面色平靜，一看就是在社會上混的，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浪了。他微笑著問道：“幾位朋友，什么事啊？”文身小伙子沖魚鉤努了努嘴，又沖餐桌中間擺著的魚鍋努了努嘴。這意思很明顯了。這幾個客人點的是烤魚。當(dāng)然了，在這家以烤魚聞名的店里，客人們來一般都是點烤魚。老板蹙眉問道：“你是說，魚鉤是從魚里吃出來的？”文身小伙子反問：“你以為呢？”老板低頭湊近了魚看。魚已被夾得亂七八糟，實在看不出什么來。老板遲疑地說：“幾位朋友，你們聽我說。我這魚都是從水庫里打上來的，不是釣的，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個情況?！?/p>

那五個客人中的一個，三十來歲的樣子，長得瘦瘦的，臉也是細(xì)長的，眼睛也是細(xì)長的，很有幾分書生氣。他慢條斯理地說：“老板光顧了做生意賺錢，可能沒那閑情逸致去釣魚。常釣魚的人就知道了，要是碰到大魚，把鉤給切走，那也是常有的事。切走的鉤到哪里去了？不是被魚掛在嘴唇上，就是吞進(jìn)了肚子里。魚鉤上有倒刺，扎住就不會掉下來，魚又做不了手術(shù)，沒人給取下來，它就會一直在魚身上待著。被人吃到，也不新鮮。你看這個魚鉤，銹蝕成這樣，不知道在魚身上待了多久了?！?/p>

老板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文身小伙子不耐煩地說道：“你就說怎么辦吧。不成咱就報警，讓警察來評評理！”

老板反問：“幾位朋友想怎么辦？”文身小伙子更不耐煩了：“還能怎么辦？我們哥幾個今天高興，湊到一起來吃頓飯，全讓這個魚鉤給攪了！”另一個小伙子更是急脾氣：“別繞彎子了，賠錢吧！我哥得去看傷，還讓這個魚鉤嚇了一跳，得壓壓驚?，F(xiàn)在不都講究精神損失費嗎？我哥這個精神損失，你也得補！”老板小心翼翼地問：“那幾位看賠多少合適？你們先說個數(shù)，我再琢磨琢磨，咱們才好商量?！毙』镒诱f道：“我們也不訛?zāi)?，就五千吧?！?/p>

老板還沒說話，旁邊一位外賣小哥先笑起來：“五千。哈哈，這錢來得快！”小伙子跳起來，瞪著眼睛吼：“有你什么事兒啊？一邊兒涼快去！”外賣小哥淡淡地笑笑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你們都別后悔啊?！闭f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個瘦小伙子一眼，到吧臺上取了餐，不緊不慢地出門去了。瘦小伙子看著他的背影，怔了片刻，渾身輕輕一震，臉也變了色。

文身小伙子一錘定音：“我兄弟說得對，就五千了。你要是不痛快點兒，咱就報警吧?！彼哪抗庾兊脙春?，緊盯著老板。老板心里明白，今天遇到了難纏的主兒了，再不解決，就要耽誤生意啦。他正要答應(yīng)，那個瘦小伙子卻輕咳了一聲，而后說道：“免了這單就得啦?！睅讉€小伙子都驚愕地望著他。老板問：“不要五千塊啦？”小伙子堅決地說：“不要！給我們免單就可以了。”老板忙不迭地說：“免，免！幾位別急，我再送你們一條魚?！边@驚喜來得太快，讓他有些喜出望外。

老板一下去，文身小伙子急切地問道：“魯哥，你啥意思？”另幾個小伙子也都緊盯著他。那個魯哥，大名叫魯連喜，他慢悠悠地說道：“剛才那個外賣小哥，不一般。他在跟咱們說話前，先看了監(jiān)控探頭。我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探頭正對著咱們，應(yīng)該拍得清清楚楚?！睅讉€人下意識地都去看監(jiān)控探頭，果然，看到監(jiān)控探頭正對著他們。下面的話，就不用說了。

魯連喜來到吧臺，借著拿菜譜的當(dāng)，瞥到了那一單。單子上有外賣小哥所屬的公司名和他的標(biāo)號，還有電話號碼，他很快就記住了。

一個小時后，他們已經(jīng)坐進(jìn)了又一家飯店里，點的仍然是一份烤魚。這回他們積累了經(jīng)驗，進(jìn)門后先四處搜索，尋到了一個遠(yuǎn)離監(jiān)控探頭的地方，而且文身小伙子背對著監(jiān)控探頭。

飯店里服務(wù)員偏少，客人很多，就更加忙碌了。像小伙子們這樣點完了菜慢慢享用的，就沒人搭理了，也就沒人注意。是時候了。文身小伙子給大家使了個眼色，大家都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從口袋里掏出魚鉤丟到魚鍋里，再夾出來，把嘴唇上的血口子割了一下，然后放到桌子上。他生氣地一拍桌子，大喊：“老板！老板！”

服務(wù)員趕緊跑過來，賠著笑臉，問：“先生，啥事？”

文身小伙子正想開口，魯連喜卻在他腿上捏了一把。文身小伙子馬上會意，住口沒說話，隨著魯連喜的目光看過去，卻見那個外賣小哥不慌不忙地進(jìn)了門，沒去吧臺取餐，卻尋了個空位坐下來。文身小伙子瞬間明白，這是讓人給盯上了，哪能再說，一擺手道：“沒事了！”扯下幾張餐巾紙，把嘴唇上的血擦干凈。幾個人本來就不餓，匆匆吃了幾口，趕緊結(jié)賬走人。

來到僻靜的地方，幾個人圍住了魯連喜，問那外賣小哥是啥來歷，怎么會緊盯著他們不放。魯連喜搖了搖頭，說他根本不認(rèn)得這個人呀。但憑他的直覺，這個人肯定是奔著他們來的。文身小伙子脫口問道：“不會是警察吧？”一個小伙子驚慌地說：“我可不想去吃牢飯！”文身小伙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廢話，誰想吃?。≡蹅儾贿^就想蒙幾個錢花花。”更有一個小伙子掏出手機來搜了搜，然后驚恐地大叫：“天吶，還真要坐牢的呀！”幾個腦袋一齊湊過去，幾雙眼睛也都盯著手機屏幕。小伙子搜索的是：敲詐勒索多少錢能定罪，下面的回答是兩千元。而后，幾雙眼睛就互望著，面面相覷。文身小伙子撇撇嘴說：“啥叫敲詐勒索？咱們是吃出了魚鉤，跟他索要賠償，理所應(yīng)當(dāng)！”幾個小伙子雖然跟著他點頭稱是，但明顯沒了底氣。魯連喜更是眉頭緊鎖，沒吱聲。文身小伙子問：“魯哥，想啥呢？”魯連喜說：“不知道那個外賣小哥什么來頭兒。他干啥盯著咱們呀？”

文身小伙子說：“能探探他不？”魯連喜說：“能探。我記著他的電話呢，明天把他約出來！”

第二天，魯連喜就投訴了外賣小哥。平臺有規(guī)定，有了投訴，得外賣小哥親自上門去鏟。外賣小哥就跟魯連喜電話聯(lián)系，兩人說好，半個小時后，在小區(qū)門口見。

半個小時后，外賣小哥如約而至。他一看到魯連喜，瞬間什么都明白了。他笑笑說：“哦，你是來探我的底呀?！濒斶B喜問：“你為什么要壞我們的好事呢？”外賣小哥輕蔑地一笑：“你們干得那么拙劣，我一眼都能看出來，別人也能看出來，這不是凈等著被抓嗎？”魯連喜不服：“咋叫拙劣？你高明？”外賣小哥說：“走，我?guī)闳ヒ娨粋€人?！?/p>

外賣小哥帶著魯連喜左拐右繞，又來到了朝陽街上，進(jìn)了那家飯店。老板迎上來，賠著笑臉問：“小林，什么事??？”小林說：“你帶他到后廚看看，再把那天的監(jiān)控錄像調(diào)給他看看。”老板答應(yīng)了一聲，帶著他們來到后廚。

卻見兩個廚師，正拿著一大一小兩塊磁鐵，檢查魚呢。一個廚師拿著塊大磁鐵，從魚頭到魚尾，細(xì)細(xì)地吸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了，再把魚翻過來，又從魚頭到魚尾，再細(xì)細(xì)地吸一遍。果真沒感覺到有丁點兒問題，才轉(zhuǎn)給下一位廚師。這位廚師手中拿著根鐵絲，鐵絲的一頭綁著塊小磁鐵，伸進(jìn)魚的肚子里，這是進(jìn)行內(nèi)查。內(nèi)查再沒有問題了，才會把魚放進(jìn)魚缸里，供客人挑選。

魯連喜驚得瞠目結(jié)舌：“你、你們還這么查魚呢？”

老板點點頭，說道：“咱們做餐飲的，呈給顧客的都是入口的東西，必須慎之又慎。如果真有哪條魚的肚子里藏著銹蝕的魚鉤，被顧客誤吃了，硌壞牙鉤破嘴這都是小事，要是吞進(jìn)肚子里，把喉嚨啊內(nèi)臟的鉤壞了，可不就要了人的命嘛?！?/p>

魯連喜臉上一熱。小林說：“老板，你再帶他去看看監(jiān)控吧?！崩习妩c點頭，又帶著他們來到辦公室，有一臺電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監(jiān)控畫面。小林坐下來，把一個監(jiān)控調(diào)到昨天中午的時間，又放大到滿屏。這是高清探頭，每一個人的行為舉止都照得異常清晰。

魯連喜夾雜在幾個人當(dāng)中，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大廳，選了個位子坐下來，點餐、上菜、吃菜、喝酒。而后，文身小伙子賊溜溜地四下看了看，見服務(wù)員們都在忙，沒人注意他這邊，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魚鉤，先泡到鍋里，然后拿出來鉤破了自己的嘴唇，而后放到桌上，拍著桌子大喊：“老板！”

老板一把抓住了魯連喜的肩膀：“原來是你！剛才你進(jìn)門的時候，我只覺得你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原來昨天想敲詐我的人里就有你！”魯連喜不敢動，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小林忙著拉開老板的手，笑嘻嘻地說道：“老宋，我就是帶他來見見真章的?！崩纤魏鋈恍α耍骸拔彝鎯菏Ｏ碌睦?，他們又撿起來玩兒，真是班門弄斧。小兄弟，我本來想教你個乖，誰知道小林阻止了我……”

這時，老宋的兒子急急火火地跑進(jìn)來，急切地說道：“爸，報軍校要政審。我把表領(lǐng)了，咱們趕緊去派出所蓋章吧，可別耽誤了?！崩纤握f：“好！”他扭臉對小林和魯連喜說道：“我有要緊事，趕緊去派出所了，空了再跟你們聊。小兄弟，別自作聰明，坑了自己，也坑了孩子！”他帶著兒子急急忙忙地跑了。

魯連喜把小林拉進(jìn)了一個茶樓。門一關(guān)，這間小小的茶室，就成了一個隱秘的小世界。魯連喜給小林倒上一杯茶，迫不及待地問道：“宋老板怎么查得這么仔細(xì)呀？他又怎么說我們在撿他剩下的玩兒？”小林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們怎么想到用這個辦法搞錢了？”魯連喜不再隱瞞了：“我偶然看到手機上有這么一篇文章，就當(dāng)稀罕事講給了他們幾個聽，誰知道他們動了心思，非要試試。我也覺得新鮮，想看看能不能演成，也就沒反對?！毙×终f：“你把那篇文章找出來我看看。”

魯連喜很快就找到了那篇文章。他把手機遞給小林。小林接過手機看著。忽然，他的手抖了抖。他連忙把手機放到茶桌上，兩手捂住了臉，輕輕啜泣起來。他的肩膀也跟著微微抽搐，十分痛心的樣子。魯連喜輕喚了兩聲，他也不應(yīng)，仍是不住地抽搐著。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平靜下來，苦笑了一下，聲音中帶著些沙啞，說道：“命運真會捉弄人，讓當(dāng)年的戲又重演了一遍。你只看了個熱鬧，卻沒看里面的人。”魯連喜驚疑地問道：“里面的人？”他拿過手機，認(rèn)真地看。故事他早看過了好幾遍，這回只看人名。警察學(xué)院的實習(xí)生林津偉下社區(qū)時，飯店老板跟他訴苦，說有顧客吃出了魚肚子里的魚鉤，把嘴唇鉤破了，跟他要走了一千元錢，林津偉覺得事出蹊蹺，馬上展開調(diào)查。后來果然發(fā)現(xiàn)，嫌疑人宋某某就是利用魚鉤來敲詐勒索的，被拘留十五天。魯連喜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是林津偉，宋老板就是這個宋某某？”

小林點了點頭。

魯連喜驀然明白了。難怪宋老板跟他說那樣的話。到他面前去演舊戲，可不就是班門弄斧嘛。他驚疑地問：“你是警察？”小林搖了搖頭，苦著臉說：“當(dāng)年是，現(xiàn)在不是了?！濒斶B喜更加愕然：“為什么？”小林說：“就因為這個案子呀。”

當(dāng)年，林津偉在警察學(xué)院上學(xué)，如果不出意外，他畢業(yè)后妥妥地能當(dāng)上警察。但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大四的下半學(xué)期，他被分到派出所實習(xí)，跟著老民警鄒志和管片兒。那天，鄒志和身體不舒服，沒來上班，他自己下片兒，就遇到了烤魚店老板跟他訴苦。他問清情況，心里就打開了小算盤。敲詐勒索一千元錢，不夠刑事立案標(biāo)準(zhǔn)，逮住了也就是個治安拘留，更不算破案，對警察們來說，這事不值一提。要是等嫌疑人再做幾起案子湊夠了刑事立案標(biāo)準(zhǔn)再抓，那就是刑拘了，也破了幾起案子，他就可以立功了，那多有面子呀。于是，他暗中調(diào)查清了嫌疑人就是宋某某，他并沒急著抓捕，而是秘密跟蹤。

但是，出了意外。宋某某再次出手時，對方的老板是個愣頭青，不光不給錢，還跟宋某某打了起來。藏在暗處的林津偉怕出人命，沖出去攔住了兩個人。兩個人都被帶到派出所去調(diào)查處理，前面被敲詐的那位老板聞訊后跑到派出所來報案，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林津偉就再也瞞不住了。鄒志和氣得暴跳如雷，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是怎么學(xué)的？當(dāng)警察就為了立功授獎啊？你要是早出手，今天的這一切本可避免！等到他犯罪升級，那不止是害了他，更是害了他全家，害了一片人！”

局里給了他處分。實習(xí)期就挨了處分，沒有單位愿意接收他，他沒當(dāng)成警察，這些年就在外面打零工。前兩年，他又干起了外賣。原先他不明白師父的話，現(xiàn)在他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宋老板只是治安拘留，并不記入底檔，他的兒子還能報考軍校。假如當(dāng)年真按他的設(shè)想發(fā)展下去，宋老板和他的兒子就要生活在一生的陰霾當(dāng)中了。他倒慶幸當(dāng)年出了那件意外，沒讓他背著更重的心理包袱。當(dāng)然，若是縱容犯罪，宋老板的胡作非為定然會惹怒某些暴脾氣的老板，因此發(fā)生更重的流血沖突，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了。

魯連喜聽著，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小林接著說：“宋老板要給你們錢，你們敢要嗎？你都看清楚了，監(jiān)控錄像把一切都拍下來了，足夠定你們的罪了。我是不忍心看著你們都進(jìn)去，才出言提醒?！彼吹竭@幾個小伙子出門時的神情，好像不是善罷甘休的樣子，他就退了餐，偷偷跟著他們。等到他們故伎重施時，他又出面阻止了。好在魯連喜是個明白人，馬上中止了這種行為。

魯連喜心頭一緊，額頭上竟冒出冷汗來。

小林又苦笑了一下，凝重地說：“人這一輩子，真得清清白白的，啥都不能貪。貪念一起，遺恨終生啊。”他又嘆了口氣，起身，走了。魯連喜清醒過來，到服務(wù)臺去結(jié)賬，服務(wù)員說小林已經(jīng)結(jié)過了。魯連喜給那幾個小伙子撥了電話，讓他們到茶樓來，他要給他們講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