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吃不了一甑飯的。爹派我出去兌工時,總要把這句話丟在前頭。
即便有怨氣,我也不敢頂嘴,最多不過小聲嘟囔一句:“我不曉得不煮一甑,只煮一瓢?”
我的村莊黑狗坡不大,左鄰右舍住得分散,勞動力少得可憐。有些力氣活,一個人的確是干不來的。比如,漫山遍野布谷鳥開叫的時節(jié),插秧是大事,劉家的秧老了,再推遲一兩天插,禾苗就會枯尖萎葉。這時,王家的秧還淺,要等下了一兩夜露水才可出秧門,王家人就會去幫劉家先搶插秧。王家的谷子黃了,一個人拖不動一臺打稻機,劉家人就過來幫王家扮禾。張家的責(zé)任田離屋場有兩三里路遠,泥深路滑,挑一擔(dān)糞要歇上三次,如有兩三個人中轉(zhuǎn)一下就方便多了,于是李家兩條壯漢子就來幫忙。輪到李家蓋房,張家大伯這個上十里下十里的蓋屋高手,背著工具早早就過來了。欠人家的力氣悄悄還上,大家都開心。有細心的人,生怕忘了這事,就用炭頭將欠鄰家的工日記在牛屎泥巴糊的土墻上或者碗柜板子上,等有機會,是一定要還回去的。
這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就叫作兌工。我爹說:“你個書呆子知道什么是兌工嗎?兌工是要還的,否則就不叫兌。”
“你稍微早一點去!”有一天,爹安排我去駝背五爺家插田。
我知道爹在想什么。上一回,是駝背五爺幫我家犁的田,我一個小孩子家,是不能一個工兌一個工的,至少要兩個工或者三個工兌一個工,而且要早點出工晚點收工,做事得更上心。
爹說:“你插田時少把手擱膝蓋上,做事要帶起點?!?/p>
我沒有話說。這樣的事做得多了,我也就習(xí)慣了。只是我搞不清楚,我那看起來蠻精明蠻強悍的爹,怎么連一條耕牛都糊弄不了,搞得每年犁耙功夫都得請人做,兌工也都不好算。畢竟,犁耙功夫是個技術(shù)活,要把一丘田整得像一頁書,沒個上十年的摸爬滾打,是不可能做到的。這樣的工,無論怎么兌,都覺得虧欠人家太多。好在駝背五爺跟他家的老黃牛一樣,只認做事,不問其他。日子一長,我就認定,我這個爹啊,使喚不好一頭耕牛,使喚崽卻是分分秒秒的事。
兌工的日子,在我的村莊,過得很慢,過得很實,過得很暖。
這個叫黑狗坡的村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兌工的習(xí)慣有些松動了。
張家請人做事,沒有合適的人來還工,就悄悄拿100元或200元,算是工錢。剛開始沒人收錢,像是收了就做了虧心事。張家人就說:“你看,這么重的體力活,我屋子里沒個男人來兌工,只有一個半大的妹子,怎么做也兌不了你的力氣啊?!崩罴依蠞h請人做事,要開工錢,就說了:“我崽在廣東打工,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你不收點辛苦錢,我這把老骨頭下次不敢喊你做事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不缺這幾個小錢啊?!边@話一說,不收也不妥。這事一磨,慢慢就順理成章了,兌工就有了新的說法、新的兌法。
我后來參加工作了,“雙搶”時抽幾天時間回家?guī)兔κ浅S械氖隆?/p>
我有時候想,這是兌工嗎?又一笑,和爹的付出比,我怕是一輩子也兌不了的。
有一年,我怕請不動假,就在“雙搶”之前悄悄交給爹600元錢。我說:“這是請扮禾佬的工錢……”
爹頭也不抬,甕聲甕氣道:“有空你就回,沒空就不指望你了,不是你的錢大些,別個的力氣就小些?!闭f完,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捏著那600元錢不知所措。
我知道,爹是要去跛腳老三家兌工。誰家兌工,都不想找一個跛子,常來常往的兌工者,可能也就我爹這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