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夏，郴州學子郭默聲辭別親友，向北出發(fā)。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尋師，順帶趕考。

他的老師秦宏明曾是湖南有名的才子，九年前去武昌參加鄉(xiāng)試，從此杳無音訊。

湖廣省只在武昌設立了一個秋闈考場，湖南的學子想?yún)⒓余l(xiāng)試不僅要跋涉千里，還要穿過八百里洞庭，道路險阻且長，人們都說秦宏明怕是在路上遭遇不測了。郭默聲想起自己少時頑劣，是老師不辭辛苦將他教育成才，他深感師恩，覺得應該找到老師。只是當年他有寡母在堂無法遠行，只能默默將此事埋在心底，如今九年過去了，寡母已亡故，他也守孝期滿，便決定北上尋師。

臨行時，郭默聲來到秦家向師母辭行。師母十分詫異，丈夫已經(jīng)失蹤九年，自家人早就放棄尋找了，想不到這個學生還惦記著。她真誠相勸：“此去禍福難料，只怕他早已遭遇不測，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去冒險？”

然而郭默聲心意已決。為了不給自己留后路，他將自家的房屋、田地都典當了。他一個隨從也沒雇，獨自背著書箱、懷揣著老師的畫像，騎著一頭毛驢便出發(fā)了。

郭默聲選擇了一條相對平坦的驛道，但路依舊不好走，晴天一捧灰、雨天一身泥，平均一天的行程也就五六十里，更何況他逢人就要下來打聽老師的下落。

他向人打聽消息之前總會先說一句：“學生郴州學子郭默聲，前往武昌參加鄉(xiāng)試，不知你見過我的老師沒有？”路人往往盯著畫像看半天才憋出一句：“沒見過，沒印象?！?/p>

他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問，兩個多月后，總算洞庭湖在望了。

從郴州到岳陽，他病過、摔過、挨過餓，不僅自己瘦了一大圈，肥碩的毛驢也瘦成了一副骨架子。

他算算時間還算寬裕，便在洞庭湖碼頭上找了一間客棧休息，打算在這里繼續(xù)打聽老師的下落。

可能是鄉(xiāng)試在即，已經(jīng)有不少湖南學子在這邊匯集，他們大多在此打尖、等船。除了少數(shù)家境殷實的學子衣著光鮮外，大多數(shù)學子都是一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模樣，要不是見他們都背著書箱，簡直與乞丐沒什么兩樣。

碼頭邊有不少腳店、客棧，店家也不嫌棄學子們窮酸，很熱情地接待他們。郭默聲照舊拿出老師的畫像打聽一番，店家仔細看過后搖搖頭，告訴他碼頭往東一里開外有片灘涂叫作蟾宮灘，灘涂上有塊類似蟾蜍的巨石，趕考的學子都喜歡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可以去那里碰碰運氣。

郭默聲立刻前往蟾宮灘，遠遠就看到一群學子圍著丈余高的巨石或看或摸或感慨，旁邊還有賣果子、燒餅的小販。巨石小半在土里，大半露在外面，猛看上去確實像一只坐蟾。郭默聲走近一看，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刻滿了人名，如“寶慶張耀甲申年到此一游”“靖州范陽丁亥年到此一游”等，就連巨石下方一塊風化的豁口處都刻滿了字。

郭默聲滿懷希望地圍著巨石逐字逐句地查找著，眼睛都看花了，也沒有找到老師的名號。

見他垂頭喪氣地就要往回走，有個出租刻刀的小哥喊住了他：“先生，留個字吧！好歹留個紀念……”

小哥雖然個子不高，但面皮白凈，看人的目光十分真誠。

郭默聲想了想，還是從小哥手中接過刻刀，在巨石上方找了一塊不大的空隙，刻下了“郴州郭默聲癸巳年到此一游”。

郭默聲在碼頭逗留了兩天，仍然沒有打聽到關于老師的消息，便打算先乘船橫渡洞庭湖，到湖北后再打聽。

由于牲口無法帶上船，他便打算將毛驢賣掉。

只是他的毛驢太瘦了，看上去像是一頭病驢，人們看了都直搖頭。店家倒是愿意買下這頭毛驢，但聽說他準備殺驢吃肉，郭默聲有些不忍心，便牽著毛驢到附近的村里去碰碰運氣。

郭默聲牽著毛驢來到一個較遠的村莊時，聽到村頭的一戶人家院內傳來打罵聲，緊接著一個女人倉皇逃了出來。四目相對，兩人不由得都怔了一下，郭默聲認出這女人是他的前未婚妻洪氏。洪氏形容狼狽，臉上還有巴掌印。

他與洪氏原本有婚約，只是當初他要給亡母守孝，加上無心成家，故意拖延，差點耽誤了未婚妻，最后洪氏憤而退親遠嫁，沒想到嫁在此處。

錯眼間，洪氏顯然也認出了他，給了他一個白眼，轉身進了屋子，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郭默聲自知理虧，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了。

他轉了一圈都沒賣掉毛驢，最后只得跑到蟾宮灘向出租刀的小哥吐苦水。小哥一聽直呼巧了，他家正缺頭毛驢拉車，于是兩人便愉快地達成交易，毛驢有了新的主人。

第二天，郭默聲正在客棧向店小二打聽買船票的事，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叫他：“郭家哥哥！救命！”

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洪氏，只見她頭發(fā)散亂，神色慌張。

畢竟相識一場，他還虧欠對方，于是忙問：“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洪氏哭著說她只是不小心打碎了婆家的一個祖?zhèn)饔耔C，她男人不僅將她毒打了一頓，還說要將她賣出去，于是她連夜逃了出來。

郭默聲本就對洪氏心懷愧疚，便打算帶她回房間躲一躲。有個眼尖的店小二見了，暗暗朝他搖頭。但他念著舊情，想著洪氏是熟人，應該沒事，而洪氏也十分無助地拉著他的袖子，看上去十分可憐。

店小二見他不聽，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洪氏帶回了房間。郭默聲本打算將門敞著，免得有瓜田李下之嫌。誰知洪氏轉身就將門關上，并迅速將衣服扯亂，流著淚對他道：“郭家哥哥，你不要怨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孩子還在他手中……”

郭默聲心知不妙，想要奪門而逃，卻被洪氏一把抱住了腰：“只要郭哥哥肯交出身上的銀錢，我便求我那當家的饒你一命……”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捶得震天響，伴隨著男人的叫囂聲：“大家快來捉奸??！這里有個人模狗樣的秀才勾引良家婦女！”

沒容他多想，一大群男人踹開門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就將他狠狠揍了一頓。郭默聲本就體弱，沒幾下就被打得昏死過去，人事不知。

郭默聲是被雨淋醒的，當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打斷了腿、扒了長衫扔在路邊的草叢里，不僅行李和銀錢沒了，就連老師的畫像都不見了蹤影。

回想起遇上洪氏之后發(fā)生的一幕幕，他明白自己是著了他們的道兒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車轱轆聲，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這驢怎么老往這邊跑？咦？這不是郴州的郭秀才嗎？”

來人上前試了試他的鼻息，說道：“爺爺，他還有氣！救不救？”

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既是有緣人，便救吧?！?/p>

郭默聲聽出來是蟾宮灘上出租刻刀的小哥和賣燒餅的大爺，知道他們是好人，便又暈了過去。

郭默聲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安置在一個簡陋的農(nóng)家屋子內，腿上打了夾板，動彈不得。床邊板凳上有一碗熱粥，他掙扎著坐起來，端起碗小口喝著。

郭默聲傷得很重，在小哥家足足養(yǎng)了兩個多月，腿傷才勉強痊愈，也因此錯過了這一年的鄉(xiāng)試。鄉(xiāng)試三年一回，他只好等待下一次鄉(xiāng)試了。

在小哥家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他才知道小哥其實是個女子，她姓耿名容，今年十七歲，父母都是漁民，五年前在洞庭湖遇到風浪后再沒回來，只剩下祖孫倆相依為命。他們平?？抠u燒餅度日，逢趕考之年，耿容便女扮男裝，在蟾宮灘上出租梯子和刻刀，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溫飽不成問題。

郭默聲傷好后第一件事就是遞狀紙將洪氏和她男人告了。官差到洪氏家中抓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男人已經(jīng)醉死，洪氏和孩子不知去向，據(jù)說是被她男人賣到北方去了。

那些被搶的銀錢沒有追回來，倒是追回了郭默聲的戶籍證明和秀才證明，還有他老師的畫像。

郭默聲為了報答耿家祖孫的救命之恩，主動留在村里當起了教書先生，將收入全部贈予他們。郭默聲教書很有一套方法，僅用一年時間便帶出了幾個童生，四鄰八鄉(xiāng)聽說后紛紛把孩子送過來上學。

轉眼三年過去了，郭默聲入贅到耿家，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安逸的生活使他變成了一個白胖子，他又蓄了須，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模樣。閑暇時，他常拿著老師的畫像去碼頭上打聽，卻依舊無功而返。

這一年是丙申年，又是一個鄉(xiāng)試之年。郭默聲有心要去尋師趕考，但又不好與家人開口告別，同時他也不舍得這安穩(wěn)的日子，就一直拖著。

七月下旬的一天，郭默聲回家時見耿容在做飯，便自告奮勇打下手，耿容就讓他幫忙去咸菜壇里撈一把酸豆角。

郭默聲發(fā)現(xiàn)咸菜壇里有一塊壓著豆角的石頭，拿出來放在一邊，等他撈好酸豆角準備放回石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石頭有些眼熟，便拿到亮處仔細打量。

這一看，他不由得汗毛倒豎，石頭上面刻著一行熟悉的字：郴州秦宏明甲申年到此一游！

甲申年！也就是說這字是老師十二年前刻下的！

他忙問耿容這塊石頭是從哪兒弄來的，耿容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忙說這是她幾年前從蟾宮灘上撿來壓咸菜的。

這個發(fā)現(xiàn)讓郭默聲堅定了尋師的決心，他一改往日的猶豫，決定立刻啟程去湖北。

臨行前，他又在巨石上刻下“郴州郭默聲丙申年到此一游”，便登上了去往湖北的客船。

客船共有三層，底層是船工住的，中層是普通客艙，最上面一層是豪華單間。郭默聲和一大群販夫走卒、商賈書生擠在中層。

頭一天還好，到了第二天他開始暈船。第三天，湖上起了大風浪，船工緊急拋下船錨，但船仍被吹得猶如狂風中的落葉，郭默聲拼命地抱住柱子才沒有被風刮走。

幾日后，客船總算安全到達北岸，郭默聲與同船的幾個考生共同雇了一輛牛車，連續(xù)趕了數(shù)天的路，總算在鄉(xiāng)試開考前趕到了武昌考場附近。

正當他們四處打聽住處時，有人告訴他們不遠處有個“湖南學子援助會”，那里不僅有便宜的客房，還免費發(fā)放文房四寶、干糧等考試必備品，每人限領一份。

鄉(xiāng)試共考三場，一場要考三天，總共考了九天六夜。郭默聲強忍著傷腿的疼痛才堅持下來。

放榜的那天，他在榜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才放下心來。

此次鄉(xiāng)試，湖南共有四十二人參加，湖北則有兩千余人。整個湖南只有三名秀才中了舉，名次還不太靠前，而湖北則是人才濟濟，共有二百九十七名學子中舉。

放榜后，郭默聲沒有立刻離開武昌，而是留下來繼續(xù)尋找老師。他找了一份西席的活，白天辛苦工作，晚上出去四處打聽有關老師的消息。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郭默聲不免有些灰心。他考慮再三，打算收拾行李回家。

臨行時，在一個街口，郭默聲無意間瞥到路邊有一個扛著算命幡的清瘦老者，第一眼他沒在意，又看了一眼后，他不顧還在行駛的馬車，一躍而下，口中激動地叫著：“老師！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那算命先生正拉著一個行人在比畫著什么，被他這一喊嚇了一跳。行人趁機離開了，算命先生便一把拉住郭默聲的袖子：“先生，我觀你有久別重逢故人之兆，要不要算一卦？”

郭默聲大聲說道：“老師！我是簡言啊！”

簡言是郭默聲的表字。算命先生聽了先是一怔，反應過來之后轉身便跑，卻被郭默聲一把抓住了胳膊，怎么也掙不脫。算命先生只得將頭扭過去，試圖掩蓋什么。

郭默聲這才看到老師的左邊臉頰上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從眼睛下方一直延伸到嘴唇上方，可以想象他受過多么嚴重的傷。

他關切地問道：“老師，你的臉怎么了？”

秦宏明摸了摸臉上的疤，苦笑著說自己十二年前剛入湖北境內就被人偷了錢袋，只能沿途乞討，不料被富戶家中的惡犬咬傷臉。因為臉部有損，他從此便失去了科考資格——大清有明文規(guī)定，面容有損者不得參加科考。

他覺得無顏回鄉(xiāng)，便留下來混日子，改名秦舍南。為了生活，他當起了算命先生，還娶了婆娘，生下兩男一女，老大已經(jīng)八歲了，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說到這里他笑了，他的孩子將來參加鄉(xiāng)試不用千里奔波了。

他早就聽說有個舉人在打聽郴州秦宏明的消息，只能一直躲著，沒想到今天被逮了個正著。

郭默聲也覺得湖南的學子太難了，他抬頭看向老師：“老師，你知道湖南學子援助會嗎？”

秦宏明道：“那是為師聯(lián)合湖南老鄉(xiāng)共同創(chuàng)立的。我能為湖南學子做的也只有這點小事了。”

郭默聲心頭一熱，這一刻他立志要為湖南的學子做點什么！他決定去京城趕考。只有成為天子門生，才有機會給皇帝遞折子。

郭默聲本就有學問在身，此番又沉下心來學，果然在第二年的春闈中名列前茅，進了一甲，入了翰林。他當官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遞折子，折子里闡述了湖南學子參加鄉(xiāng)試的種種困難，并提議朝廷在湖南分設秋闈考場。

然而，折子被駁回了。有人勸郭默聲放棄，因為數(shù)年前就有人遞過折子，卻一直徒勞無功。

但郭默聲沒有放棄?？滴趿?，郭默聲又遞了一道折子。回來的路上同僚跟他打趣：“多少道了？”郭默聲無奈地用手比了個四，共四十道折子了。

那人卻笑了：“瞎子磨刀——快了！”郭默聲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老皇帝這是在給兒子留功績呢！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不再提這件事。

不久后康熙駕崩，雍正繼位。

等到郭默聲遞上第四十一道折子的時候，雍正御筆一揮：準！

雍正元年七月二十四日，雍正御旨禮部，湖廣省實行南北分闈。

自此，湖南也有了鄉(xiāng)試考院，湖南學子再也不用受趕考之苦。分闈第一年，湖南足足有四千多名學子參加鄉(xiāng)試，中舉者甚至超過了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