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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去了蟲子國

2024-07-21 00:00:00慈琪
十月·少年文學 2024年5期
關鍵詞:蟲子阿姨媽媽

引子

我和我妹,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像的一對雙胞胎。

別人都說,雙胞胎心靈相通,能夠感應到對方的喜怒哀樂,還有更玄乎的說法,說一個人踢到腳指頭,另一個人也會抱著腳喊痛。不管是親戚來做客,還是老師來家訪,都能一眼看出誰是林燈,誰是林照。

晃晃悠悠的是林燈,直直苗苗的是林照。

支支吾吾的是林燈,嘰嘰喳喳的是林照。

要人照顧的是林燈,樂于助人的是林照。

動不了的是林燈,坐不住的是林照。

缺氧腦癱的倒霉蛋是林燈,健康平安的幸運兒是林照。

我叫林燈,我妹叫林照。

我倆以前感情很好,一件衣服輪著穿,一個被窩一起睡,也會在各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比來比去比著玩。我只贏過一次,就是從媽媽的肚子里搶先一步來到世界上,成為“姐姐”。

接下來,我一直在輸。

林照長得比我高,永遠比我高;跑得比我快,永遠比我快;唱歌她贏,這個就算了,我唱歌像說話,說話像唱歌,根本沒法聽;做飯她贏,這個也算了,爸媽都不肯讓我碰菜刀,怕我的手指頭莫名其妙少一個;考試也是她贏,每門功課都是年級第一,而大家看著我的考試成績,都說:“燈燈,你寫字慢沒辦法,能在規(guī)定的考試時間內(nèi)寫完半張卷子,已經(jīng)很厲害啦?!?/p>

如果你也有兄弟姐妹,大概,多多少少,可以體會到我的感受。

林照做什么事情都是又早又快又好,沒的挑。最離譜的是,她居然連離家出走都比我早!

怎么會呢?

不應該呀……

每天幻想著離家出走一百遍,又完全不敢離家出走的,明明是我呀!

1.奶油上的口水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鐘,林照已經(jīng)消失三個小時了—在我們的生日夜。

下午五點鐘放學,我們一起回家、吃晚飯、切蛋糕、拆禮物、寫作業(yè)。七點鐘,林照做完作業(yè),收拾書包,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個漫長的澡。八點鐘,她穿好睡衣,吹完頭發(fā),我還在手忙腳亂地翻書、寫字,并且第二次打翻了吸管杯。

我們家的書房正對著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旁邊是我倆的臥室。那會兒,林照從臥室出來,拉開洗手間的門,聽到吸管杯打翻的聲音,她猶豫了一下,走到我身邊,把杯子扶起來給我喝水。等我喝完,再放到書架上我碰不到的地方,說:“我先走了。”

我說:“啥?”

她假裝沒聽到,走出書房,走進洗手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她又在生什么氣?

林照總是在生氣。

就像去年過生日,她也生了一次好大的氣。那天晚上吃蛋糕的時候,媽媽非要我吹蠟燭,我伸著脖子,努力控制方向,憋足了氣兒,吹得快要缺氧,也才吹滅兩根。媽媽看我實在是盡力了,才結(jié)束這項臨時的“康復訓練”,喊林照過來,讓她吹掉剩下的八根蠟燭。

林照氣哼哼地過來吹掉蠟燭,又遠遠地坐回沙發(fā)上,拿看了一半的書擋住臉。同樣是生日主角,林照卻被晾了半天,換我我也生氣。我心里很愧疚,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她吃蛋糕,她嘩啦嘩啦翻著書,眼皮都不抬:“上面有口水?!?/p>

“哪兒有口水?”

“我吹蠟燭噴出來的口水,行了吧?”

爸爸不大高興:“你是嫌棄姐姐剛才噴口水了吧?把奶油刮掉一層不就沒事了?反正奶油吃多了不好?!?/p>

根本不是口水的問題!我想跟爸爸解釋,說她只是覺得受到冷落,隨便找個借口發(fā)脾氣,但我說話太費勁了,一句話沒講完,林照已經(jīng)眼淚汪汪地跑進了房間。

后來爸媽也反思過,說過生日就過生日,別拿兩個人的蛋糕當一個人的訓練工具。今晚的生日蠟燭是塑料荷花,擱在桌子上,離蛋糕老遠,自顧自地唱著生日小調(diào);蛋糕是圓滾滾的綿羊,兩只巧克力羊角,兩圈草莓腮紅,連一團一團的奶油羊毛卷都是對稱的,爸爸拿著刀瞄了半天,把它切成兩半,一模一樣,誰都挑不出毛病。吃蛋糕的時候她還好好的,現(xiàn)在又生什么氣?

我越想越煩,自顧自地寫著作業(yè),可怎么都靜不下心來。平時家里全是林照唱歌跑調(diào)、敲碗敲盆、跳來跳去的聲音,可今天一點兒都聽不見。塑料荷花在書桌上持續(xù)唱著尖厲的生日小調(diào),一次又一次重復相同的旋律,唱得我心里發(fā)慌。

我費了些工夫,把鬧騰不休的塑料荷花關進抽屜,轉(zhuǎn)過輪椅,開出書房,去敲衛(wèi)生間的門。

里面沒人。

在衛(wèi)生間里,我環(huán)顧四周,只有鏡子里的我茫然地望過來。

她是怎么做到的?走的是通風口,還是下水道?還是說,她去了鏡中世界,鏡子里的那個“我”,其實是她?不對!就算她去了鏡中世界,也只不過是從右撇子變成左撇子,絕不會變成我這副歪歪扭扭的樣子……

“媽媽!”

在我慌張的喊聲中,媽媽熟練地拿著干凈的新褲子過來了,我張著手臂擋開她,越急越說不清楚,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沒……沒弄臟褲子,是照……照不見了!”

媽媽愣了一下:“我沒聽到開門的聲音啊,她這么晚出去干什么?”

“她沒……沒出門……”

“沒出門,但是不見了?她是不是去床上睡覺了?”

媽媽去了臥室,上下鋪都沒人。

“奇了怪了……”媽媽也迷糊了,接著去廚房找。我充滿希望地操縱輪椅跟上去,也許林照就是心血來潮,偷偷躲起來讓我們找她?她從小就很會捉迷藏,每次都躲到最后,非要大家喊半天、找半天,她才得意揚揚地冒出來。

可我們今晚一直找不到她。她不在廚房,不在儲藏間,不在爸媽臥室,也不在陽臺。我們找得翻天覆地,連洗衣機和櫥柜都找過了,還是不見她的人影。

媽媽不相信林照會在衛(wèi)生間憑空消失,叫爸爸去小區(qū)保安室查監(jiān)控:“她肯定偷偷出門了,碰巧我們都沒聽到開關門的聲音而已。真是的,她到底想干嗎?”

“她想……想離家出走?!蔽覠o助地說,“為……為什么???”

爸爸媽媽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媽媽說:“誰知道為什么啊。鬧別扭歸鬧別扭,離家出走就太過分了!家里這么多事呢!”

他們好像知道林照在鬧什么別扭,我想問個明白,但爸爸沒心思聽我結(jié)巴:“行了,她還能走到哪兒去?打電話問問同學?!?/p>

我急了:“讓……讓同學知道,照……照多丟臉!”

“就該丟丟臉,才能長記性!”

他倆讓我待著別添亂,爸爸先去保安室,要是監(jiān)控顯示林照離開了小區(qū),就去超市和書店進行下一階段的“搜捕”工作;媽媽留守家中,給林照的朋友和班級群里的家長挨個兒留言、打電話:

“臟臟媽媽,我家林照在你家嗎?”

“土豆媽媽,我家林照在你家嗎?”

“芝麻媽媽,我家林照在你家嗎?”

一樣的問題,一樣的答復,一段接一段涌過來,擠得我腦瓜嗡嗡作響。我坐在飄窗邊的輪椅上,盯著外面的月亮,沒心思看書,也沒心思睡覺。

林照究竟去哪兒了?她在鬧什么別扭?

我使勁兒回想,這幾天確實發(fā)生過一些不太尋常的事情,像湯里浮動的碎粉條,東一截,西一截,怎么也看不清頭尾……

前天,也就是星期六,我們班主任舒老師來家訪。書房里斷斷續(xù)續(xù)飄出幾個詞:“林照”“招生條件”“這孩子比同齡人成熟”之類的,后面的聲音越來越小,完全聽不著。

昨天星期天,我去醫(yī)院做康復治療,媽媽躲在訓練室外面,捂著手機跟爸爸小聲吵架。還是聽不清他們吵什么。

今天星期一,他們不吵了,一起送我和林照去上學。

我倆都覺得奇怪。平常我只需要坐在輪椅上,抱好兩個書包,林照拿著遙控器,像遙控小汽車一樣,把輪椅開進電梯,開出小區(qū),開過斑馬線,開進對面的學校,再請值日的老師幫忙,把我和輪椅抬上二樓。從家門到教室,不超過十分鐘,根本不需要他們送呀。

“舒老師找我們談點兒事情?!眿寢屨驹隈R路邊,含糊地解釋。

我一下子擔心起來:“是我的成績太差,不讓我上學了嗎?”

“怎么可能,不讓小孩上學是犯法的!”爸爸連忙寬慰我,“不是成績差的問題,你知識點都懂,課堂跟得上,就是考試來不及寫卷子,老師都知道的……”

“綠燈了!”林照興沖沖地摁下遙控器,我的輪椅一馬當先沖過斑馬線,等了半天,他們仨才走過來。

“林照!”爸爸嚴肅地批評妹妹,“不許在馬路上拿姐姐放風箏,很危險!”

進了校門,爸媽匆匆上樓去找老師,我倆也沒管他們,像平常一樣去上課。

晨讀結(jié)束后,林照收齊了數(shù)學和語文作業(yè),喊我一起送去辦公室。這是我最喜歡的課間活動了。她把厚厚一摞作業(yè)本擱在我輪椅前的小桌板上,摁一下遙控器,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中招搖過市地開到樓梯口。之后,她再抱起作業(yè)本獨自上樓。

交個作業(yè)是很快的事情,可她磨蹭了很久,才從樓梯下來。

“老師留—留你了?”我問。

“沒有。”她垂著頭,把我的輪椅轉(zhuǎn)了個方向,開回教室。我想轉(zhuǎn)頭追問,但她猛按遙控器,把我嗚地一下送到了教室門口,自己在后面慢慢走,明顯不想跟我說話。

好氣啊!每次她一鬧別扭,就喜歡放風箏,把沒有反抗之力的我放得遠遠的。我一定要好好訓練,把肢體練得穩(wěn)定一點兒,有力氣一點兒,當一個自由的輪椅駕駛員!

我坐在課桌后面,一邊齜牙咧嘴地生氣,一邊額外做了五遍康復操??墒?,我的氣憤都這么明顯了,林照也沒管我。她心事重重地上課,心事重重地回家,總是跟我隔得遠遠的,卻又不真的離開,像放風箏一樣,緊緊揪著我的線。

可是現(xiàn)在風箏斷線了。

2.誰沒幻想過偷偷溜走呢

媽媽還在家里踱來踱去,從客廳走到廚房,從廚房走到書房,絕望地打著電話。算算數(shù)量,她差不多問到班里最后一個同學家了。

“吉蔻媽媽,我家林照在你家嗎?啊,好的,好的,哎,沒事,謝謝……再見?!?/p>

媽媽結(jié)束通話,有點兒迷惘地坐到我身邊:“去哪兒了呢……”

我絞盡腦汁,想說點兒什么安慰她,可我剛開口,媽媽又站起來,走向客廳:“我去看看爸爸回來沒?!?/p>

林照還沒有消息,她的心神現(xiàn)在完全不在我身上。

要是我也鼓起勇氣離家出走,爸媽會像擔心她一樣擔心我嗎?他們那么愛我,花了那么長時間、那么多的錢陪我做康復,結(jié)果我輕易放棄了,他們會生氣嗎?還是會悄悄松一口氣,順水推舟地扔掉我這個累贅,再也不用無休無止地幫我換臟衣服、風雨無阻地帶我去醫(yī)院了?要是我?guī)啄甓紱]有音訊,他們會痛苦嗎?會想念我嗎?會過得更幸福嗎?林照是不是也希望我們想她想得痛哭流涕,才離家出走的呢?她現(xiàn)在是在二十四小時書店,還是滿天星星的山頂?

換成是我離家出走,我不會去書店,書店門口只有臺階,沒有供輪椅進出的坡道,沒有爸爸媽媽幫忙抬輪椅,我進不了書店。

我也不會去山頂,坐輪椅爬山很危險,在山腳轉(zhuǎn)轉(zhuǎn)就行了。

塑料荷花還在抽屜里開演奏會,如癡如醉地重復著聲音微弱的生日歌。我像平常一樣沉浸在離家出走的想象中,腦子里的期待、竊喜和酸澀不停打轉(zhuǎn),噼啪作響。無聲的想象和嘈雜的生日歌之間,忽然插進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柔和的言語輕輕撞進我的耳朵,帶著一絲溫暖,還有一絲擔憂,一絲好奇,一絲關心:

我打了個激靈,差點兒蹦起來。但我兩條細細的腿實在沒力氣蹦跶,所以我看起來一點兒也沒被嚇到,而是非常鎮(zhèn)定、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反問:“誰—誰啊?”

后脖一涼,那個聲音停在我的耳邊:“我是絲理,偶然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瘋泥蜂的痕跡,所以過來問你?!?/p>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先問“絲理”是誰,還是先問“瘋泥蜂”是什么東西。幸好絲理還有話要說:

“用不著管我是誰,我只是來告訴你,一會兒等瘋泥蜂來了,別聽他們的鬼話。最近他們把許多未成年的人類哄到蟲子國,說那里自由又美麗,遼闊又神奇,半點兒壞處都不說。千萬別聽他們的,人類還是當人類比較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隨便變成蟲子!”

“可是我沒—沒見過瘋—瘋—瘋泥蜂……”

“你確實沒見過。他們會像普通蛾子一樣,在夜晚飛到玻璃窗上,偷偷觀察里面的人類。要是發(fā)現(xiàn)有人動了離家出走的念頭,就飛進屋里,在人類的頭發(fā)上留一滴跟蹤信息素,作為記號。這叫‘提前踩點’。你知道的,人類一天會產(chǎn)生幾萬個念頭,光想一次離家出走可不算數(shù)。接下來,就看這個被標記的人怎么想了。要是離家出走的念頭并沒有一閃而過,而是一直在腦子里打轉(zhuǎn),越來越強烈,跟蹤信息素就會生效,召喚瘋泥蜂過來‘取件’?!?/p>

“所—所以不—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瘋—瘋—瘋泥蜂拐—走了?”

“嚴格來說,不是‘誘拐’,是‘引誘’?!苯z理說,“目標自己想離家出走,瘋泥蜂才會盯上他們。總之,千萬不要跟瘋泥蜂去蟲子國。我要說的就是這些?!?/p>

絲理的聲音越來越遠,像是從我身邊慢慢爬向窗縫,就快爬出去了。我急忙喊住她:

“我妹妹去了蟲子國!”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

媽媽站在門口,遲疑地問:“什么?”

爸爸的神情很糾結(jié),像是在使勁兒分辨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燈燈,你在跟誰說話?”

“她在跟我說話?!苯z理的聲音去而復返,“你妹妹已經(jīng)去了蟲子國?什么時候的事?”

“可能是—八—八點多—”

絲理輕柔地嘆了口氣:“你們家怎么回事啊,兩個孩子都想離家出走?”

雖然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爸媽還是漲紅了臉。我趕快截斷話頭:“能不能幫—幫幫我們,把妹妹帶回來?”

“對對對,把妹妹帶回來。”爸媽趕到我身邊,目光忐忑地飄來飄去,不知道該對哪個方向說話,“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我們都會好好報答您的!”

“我沒辦法幫忙把她帶回來,這件事只能你們自己做。至于她能不能回來,還得看她愿不愿意。”絲理的聲音飽含同情,“如果是因為產(chǎn)生誤解才離家出走,解釋清楚就沒關系;但我也聽說過,有的孩子寧可變成蟲子也不回家,他們的父母實在太糟糕了……”

爸爸聽得有些生氣:“我們肯定不是糟糕的父母,呃,頂多算是‘有改進空間的父母’,知錯就改,我一向是這么跟孩子說的。我們自己去找孩子當然沒問題,可是怎么去???根本沒聽說過什么蟲子國!”

絲理安慰他:“不急,一會兒就會有瘋泥蜂來帶路了—來接另一個孩子?!?/p>

爸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尷尬得渾身冒汗,恨不得立刻搖著輪椅逃出家門。拜托,別再提離家出走的事情了!只不過是一個忽大忽小、時有時無的念頭,我還沒下定決心呢!

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離家出走!

3.瘋泥蜂來了

等待瘋泥蜂來“取件”的時候,絲理向我們提供了更多奇怪的信息:

一、蟲子國與人類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重疊,找不到具體的邊境線,但有一些作為標志物的蟲樓,那是人類世界和蟲子世界的中轉(zhuǎn)站。(“大使館?”“不,是人類偷渡的中轉(zhuǎn)站。根據(jù)法律,人類不能隨便變成蟲子,蟲子也不能隨便變成人類,要不然,世界豈不是亂套了?”)

二、瘋泥蜂會免費帶路前往蟲樓。蟲子的路徑像蜘蛛絲一樣細,像灶馬的腳印一樣隱蔽,人類需要變得很小很小,才方便踏上旅途。(還能變身?怎么回事,我突然有一點點期待了……)

三、按照蟲子的平均速度,最近的蟲樓離這里大約半小時路程。到了蟲樓,可以短暫地體驗當蟲子的感覺,也可以接受蛻變,變成真正的蟲子,永遠留在蟲子的國度。(“如果是短暫體驗,沒有后遺癥的話,我挺想試試。永久蛻變就算啦?!保?/p>

四、再渴、再餓,也別去蟲樓食堂?。ā俺粤讼x子的食物,就會永遠變成蟲子嗎?”“那倒不是,但你們進去絕對會后悔?!保?/p>

聽完絲理的話,爸媽更坐立不安了:“瘋泥蜂到底為什么要誘拐人類?他們吃不吃人?我們家林照現(xiàn)在安全嗎?”

“是引誘,不是誘拐?!苯z理再次強調(diào),“據(jù)我所知,他們想要—”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窗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個幽綠色的小影子。

瘋泥蜂終于來了!

說實話,這個怪物并不像名字描述得那么可怕。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兇惡或是瘋頭瘋腦,甚至顯得有點兒羞怯,纖細,碧綠,文雅……誰能想到他是個偷小孩的壞東西?

我跟瘋泥蜂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他始終沒有要進屋的意思。我突然反應過來:爸爸媽媽還在屋里,他不敢貿(mào)然行動!

我趕緊對爸媽演戲,假裝他們也是想離家出走的小孩:“想—想好去哪兒了嗎?趁我爸媽不—不在家,我們趕緊走,永—永遠不要回來了!”

媽媽首先反應過來:“想好了!我們先去車站買票,坐一晚上火車,明天去游樂場玩一天,然后……”

爸爸入戲更快:“等會兒,咱們存的壓歲錢不多,可不能亂花。還是先去找份工作,打工掙錢!”

“哪兒找得到工作呀,法律禁止雇用童工!只能等我們滿十六歲……”

瘋泥蜂明顯聽蒙了,他搖動著閃亮的觸須,慢慢爬進窗縫:

“你們?nèi)齻€……都想離家出走?”

“蟲子會說話!”爸爸“大吃一驚”,把媽媽和我的輪椅拽到門邊,假裝要奪路而逃。

瘋泥蜂急忙喊住我們:“我沒有惡意,我是來跟你們交朋友的!”

我們這才“松了口氣”,回答他的問題:

“對,上學太累了,天天寫天天練,考試還不及格。我們想離家出走?!?/p>

瘋泥蜂又高興又疑惑:“你們?nèi)齻€……都是未成年人?為什么他倆這么大只?”

“蟲子不也有大有小嗎?”媽媽反問,“你去學??纯?,還有一米八的小學生呢?!?/p>

“對啊,我一米七五,今年剛上六年級?!卑职帜槻患t心不跳地撒謊。

“原來如此……”

或許是因為蟲子的腦子只有米粒那么大,他很輕易地相信了我們,立刻開始了下一步的引誘:

“想逃離討厭的人類生活嗎?來蟲子國!

“人類把世界弄得一團糟,蟲子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來蟲子國!

“知了蜜蜂金龜子,蜻蜓蝴蝶螢火蟲,體驗嗡嗡響的新生活,來蟲子國!”

激情洋溢地背完詞之后,他張開觸須,期待地看著我們。

我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是林照還在蟲子手里,我們只能強忍著害怕,很捧場地連連點頭:“好,我們不做人了!快走快走,去蟲子國!”

瘋泥蜂高興極了:“好好好,不過,你們還得變個身……”

“變小是吧?沒問題,快點兒快點兒!”

“別催,別催,一步一步來?!悲偰喾渑d奮得像個滿載而歸的釣魚人,“第一步,把你們多余的外殼脫掉,只能穿一件布做的外殼,不能是蠶絲的;第二步,取下身上所有的石頭和金屬……”

前兩步都很簡單,我們迅速換了棉麻睡衣,把眼鏡、手機、電話手表摘下來放到一邊。瘋泥蜂滿意地點點頭,說:

“最后一步,做一遍七彩陽光小學生廣播體操預備式,同時,在心里默念兩遍第一類蛻變口訣。我教你們,口訣是這樣的……”

口訣倒是挺簡單,學幾遍就記住了。問題在于,爸爸媽媽根本不會做小學生廣播體操!

多虧我腦子轉(zhuǎn)得快:“他倆從—從來不好好做操,動作肯—肯定不標準,得照著視頻做?!?/p>

“對,對,我們照著做?!卑职中念I神會地掏出手機,搜到視頻,老老實實做了一遍預備式。大人做這套動作,活像兩只撲騰翅膀的大蛾子,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爸媽手忙腳亂地跟上節(jié)奏,還抽空瞪了我一眼。

“香柚,金橘!西瓜,黃瓜!荔枝,龍眼!蘋果,山楂!”

第一遍預備式做完,我們縮小了一半。

“香柚,金橘!西瓜,黃瓜!荔枝,龍眼!蘋果,山楂!”

第二遍做完,我小得像一顆豌豆,坐在高高的“平頂山”上,爸媽直接縮沒了,我趴在椅面邊緣四處張望,才看到地板上的兩顆“花生米”。

新問題來了。

首先,我下不去。輪椅離地面的距離,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簡直比山還高。

其次,我動不了。就算變小了,我還是一個不會走路的殘疾小人兒。

瘋泥蜂撲拉拉飛過來,用兩條金綠色的細腿摟住我,翻過來掉過去:“哎呀呀,問題不大。本來要到蟲樓再吃體驗糖的,那就讓你提前吃了吧?!?/p>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讓爸媽扶住我,又在翅膀下面摸了半天,摸出一粒面包皮顏色的“軟糖”,遞到我嘴邊。

“這是—是什么?”我警惕地問,陌生蟲子給的東西可不能隨便吃。

“不完全蛻變體驗糖,配合第二類蛻變口訣服用,純天然成分,包含角蟬的角、枯葉蝶的枯葉和竹節(jié)蟲的竹節(jié)?!悲偰喾潋湴恋亟忉?,“吃吧吃吧,吃了你就能正常走路了?!?/p>

“真的?!”

“要是我說假話,就讓我被蝙蝠追、被喜鵲啄、被壁虎吃到肚子里!”

為了讓我正常走路,我們在醫(yī)院消磨了無數(shù)個周末和夜晚。這是我們?nèi)胰耸陙碜畲蟮脑竿M蝗挥辛诉@么一個神奇的機會,怎么能不試試呢?

何況,他都發(fā)毒誓了!

4.幸虧不是洋辣子

“體驗糖”聞起來有股竹葉和蜂蜜的清香,稍微有點兒糊嗓子。咽下去之后,我趕緊喊出瘋泥蜂教我的第二類蛻變口訣:

“枯葉,花朵!樹杈,苔蘚!水滴,螞蟻!蛇頭,糞球!”

第二類口訣比第一類口訣更扎嘴,像無數(shù)仙人球在口腔里來回滾動,又迅速滾向我的腦袋和肚子,我渾身發(fā)癢,在地上瘋狂地扭動起來。

大腦在旋轉(zhuǎn)!

眼睛在融化!

心臟在逃跑!

手指在亂跳!

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我驚恐地使勁兒一掙,從皺巴巴的皮膚里躥了出來,嘰嘰直叫:

“媽媽,我變成什么東西了?!”

有一瞬間,我感覺全身上下長滿了眼睛,能同時看到前方的瘋泥蜂、左邊的爸爸和右邊的媽媽。隨后,我慢慢恢復成人類的視力,一會兒模糊一片,一會兒清晰可見,在5.0和0.5之間來回切換,逐漸穩(wěn)定下來,再次恢復光明。

我下意識地爬向媽媽,卻看到她做出了驚恐的口型,接著,是一個顫抖的聲音:

“毛……毛毛蟲……”

“噢—毛毛蟲!”看到我的新模樣,瘋泥蜂顯得相當高興,語氣都親熱了許多,“說不定,你有機會蛻變成已滅絕的薛西斯藍蝴蝶呢!—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體驗糖的臨時效果,方便趕路,效果不會太久。只有到了蟲樓,你們才能變成真正的蟲子?!?/p>

媽媽鼓起勇氣興師問罪:“你不是保證她可以正常走路嗎?現(xiàn)在這副樣子—”

“有什么問題?”瘋泥蜂疑惑地反問她,又轉(zhuǎn)過頭來鼓勵我,“走兩步,給他們看看?!?/p>

我試著抬起一只腳。這個動作,我在醫(yī)院里做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酸軟無比,努力了許多年,才能顫巍巍跨出一步。但是這一次,又短又胖的小軟腳有力地抓住了地面,一拽,一拱,我像一列嶄新的小火車,呼啦啦往前開去,轉(zhuǎn)眼爬過了一格地磚。

強烈的喜悅和酸澀涌上我的心頭。我忍著眼淚說:“走得好快哦,當蟲子也挺好的嘛,走路吃飯都能自理了?!边祝椰F(xiàn)在說話都流利了好多!

媽媽吸了吸鼻子,問瘋泥蜂:“要是……要是她后悔了,還能再變回來嗎?”

“可以,當然可以!”瘋泥蜂回答得毫不含糊。

我和爸媽互相望著,再沒有什么可遲疑的了。

抓緊時間上路吧。

身體變小之后,視力范圍縮小了不少,變成毛毛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爸媽稍微快走兩步,我就看不到他們了。地板上的灰塵味裹著潮氣涌上來,我被熏得頭昏腦漲,只能一邊奮力蠕動,一邊緊緊盯住平直的地板縫,這樣才不會迷失方向。

爸媽在前面交頭接耳:

“我剛才真是捏了一把汗,萬一燈燈變成洋辣子,那種渾身刺毛的毛毛蟲,我是真的接受不了。幸好,現(xiàn)在看著像個小花蠶,還挺可愛的……”

“幸虧家里的消毒液用完了,今晚拖地用的是清水,不然燈燈怎么受得了……燈燈,腳疼不疼啊?能適應走路嗎?”

“沒問題!”能夠穩(wěn)當當?shù)睾桶謰屢黄鹱呗?,這種幸福的事情,我只在夢里體驗過!

從書房走到衛(wèi)生間深處,我們花了五分鐘。前面是墻,沒路了。爸爸盯著黑洞洞的下水道口,猶豫不決:“我不會游泳……”

“我也不會。”瘋泥蜂抖了抖透明的翅膀,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想什么呢?當然是從上面走!本來只要接一個人,現(xiàn)在變成三個,一個一個來吧?!?/p>

很快,他背著我們穿過通風口,在幾只小飛蟲驚恐的注視中,從扇葉的邊緣小心翼翼挪出去,沿著管道的陰影爬到樓下的草叢。

樓道和窗戶里的燈光遙遠而微弱,我們待在遮天蔽日的陰影之中,心中止不住地冒出一種原始的恐懼。黑暗中,作為人類的優(yōu)勢消失殆盡,只能跟從一只蟲子的指示,撥開草葉,一步一步往前摸索。夜風一陣一陣穿過我的身體,凍得我渾身發(fā)涼。我忍不住往爸媽中間擠了擠。肚子兩邊長了這么多氣孔,萬一感冒了,可能擤鼻涕都擤不過來。

“要走多遠才能到蟲樓???”媽媽問,“能不能直接帶我們飛過去?”

瘋泥蜂生氣地瞪著我們:“本來只要接一個人—”

“知道了,不用說了?!眿寢尫磻^來,“我們走快點兒吧?!?/p>

“別著急,馬上就到了。左拐,左拐,左拐。一直左拐……好,我們到了?!?/p>

草叢里,星空下,浮現(xiàn)出一座半透明的大廈。

瘋泥蜂抓住爸爸,張開翅膀,嗚嗚地飛了過去。聽到聲響,那座“大廈”的上半身一節(jié)一節(jié)轉(zhuǎn)過來,胸腹部的側(cè)面燈火通明,柔軟的、微微膨脹的墻壁上浮現(xiàn)出幾個飛舞的影子。

我們原以為“蟲樓”是一棟樓,誰能想到,“蟲樓”是一條蟲!

很快,瘋泥蜂又飛了回來,把媽媽抓了起來。最后是我。他收起翅膀,叮在蟲樓的“腦袋”邊,把我塞進第二個巨大氣孔:

“好,祝你們蛻變成功,明天見!”

氣孔收縮了一下,徹底合了起來。我在富有彈性的地板上翻滾了兩圈,被爸媽一把摟住:“別滾了,趕緊找人!”

還沒來得及偷偷行動,天花板上落下一只胖乎乎的貓臉蟲,咕嚕嚕地歡迎我們:“歡迎未來的同伴來到蟲子國!我是蟲樓的向?qū)s貓。蛻變之前,你們有十二個小時的適應時間,在蟲樓里熟悉咕嚕嚕的蟲子生活。想從什么地方開始參觀?大廳?觀景臺?食堂?還是蛻變艙?”

我和爸媽異口同聲,幾乎不用思考:“蛻變艙!”

“咕,這么著急嗎?人類通常都會先參觀一圈,再去蛻變艙,很少有這么積極的……等等。”

她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咕?!粚拧D銈冊摬粫莵砥茐耐懽兣摰陌??”

面對這種大轉(zhuǎn)彎的質(zhì)問,爸媽措手不及,我只能再次救場:

“當然不是!你不知道,我們都是病人,每天又累又痛,比一般人活得辛苦多了,恨不得立刻變成能跑、能跳、能飛的蟲子……你看,我都開始提前體驗了!”

這幾句真心實意的解釋和我圓滾滾的身體加在一起,產(chǎn)生了極大的說服力。

“跟我來吧?!?/p>

蟬貓滿懷同情地抖抖翅膀,向通道的盡頭爬去。

5.新蟲類

前往蛻變艙的路上,這座奇特的“建筑物”一直在晃動,升升降降,伴隨著蠕動和咀嚼的可怖聲音。偶爾挨到軟乎乎的墻壁,還能感覺到一團團新鮮的草葉渣滓在里面迅速滑過,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

爸爸媽媽的臉色都不太好,像是隨時都會嘔出來。

蟲樓的腦袋下面,分別是一層觀景臺、一層食堂、一層大廳,每一層都有學校禮堂那么大,一左一右懸著巨大的燈球。水母觸手般的燈帶從燈球蔓延出來,貼在天花板和墻壁上,一直延伸到氣孔的邊緣。閃光的小白魚在燈帶里來回游動,蟲樓吸氣時,小白魚成群游回燈球,聚成一團旋轉(zhuǎn)沉睡的黑貓,呼氣時,黑貓又化成無數(shù)小小白魚,游向四面八方,照亮每一層樓。

我們在蟲樓一明一滅的呼吸中東張西望。觀景臺前方有兩扇向外膨脹的窗戶,可以隨著蟲樓的前行觀賞風景。但現(xiàn)在是半夜,外面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幾只蟬貓站在裝滿蜂蜜、糕點和糖果的核桃殼旁邊,邀請大家試吃甜食:

“瘋?cè)嗣郏側(cè)嗣?,拋去悲傷咕,盡享甜蜜!”

“麻酪,新鮮的麻酪,好吃又頂飽,一顆下肚,三天咕嚕嚕!”

“不完全蛻變體驗糖,體驗最適合你的咕嚕嚕昆蟲生活!”

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鍋蓋頭女孩接受了邀請。她拿起一顆軟糖,毫不猶豫地放進嘴里,喊出第二類口訣:

“枯葉,花朵!樹杈,苔蘚!水滴,螞蟻!蛇頭,糞球!”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過,女孩在地上打了個轉(zhuǎn),盯住窗戶,發(fā)出驚訝的嗡嗡聲:

“蜜蜂?怎么會是蜜蜂?我還以為我會變成鼻涕蟲呢,很軟弱、很會逃避的那種蟲子……”

有一只蟬貓回答她:“可能你不了解你自己。你的軟弱和逃避里,或許藏著咕嚕嚕的勇氣呢。蜜蜂很不錯呀,隨身攜帶厲害的針刺武器!”

另一只蟬貓補充道:“還有,鼻涕蟲不是昆蟲,我們提供的僅僅是‘昆蟲體驗糖’咕。要是你還想了解哪些動物看起來像蟲子卻不屬于昆蟲,可以去瘋泥蜂的辦公室,聽他們講一講……”

“我不想聽?!泵鄯浒l(fā)出了痛苦的嗡嗡聲。

我們匆匆掃了幾眼,剩下的孩子里沒有妹妹的身影,只能繼續(xù)往下一層走。

經(jīng)過食堂時,大門內(nèi)冒出花朵、漿果、樹葉和各種不知名的東西的香味,聞起來美妙無比,我迷迷糊糊就要往里鉆,爸媽急忙抱住我,一個推,一個拉,把我從食堂門口帶走了。媽媽小聲提醒我:“燈燈,絲理不是說了嗎?千萬別去蟲樓食堂!”

“可是,”我不住地咽著口水,“樹葉多好吃啊,甜滋滋,脆生生……”

“不許說這種蟲子話!”媽媽嚴厲地拍打我的身軀。

“哎喲,輕點兒,打到我七寸了……”

“毛毛蟲哪來的七寸,又不是蛇!”

“差不多嘛……”

嘀嘀咕咕的過程中,我們經(jīng)過了大廳樓層。透過孔洞望進去,兩只小動物站在燈球下面閑聊,一只是披著斗篷的青蛙,一只是推著小車的老鼠。小車上堆滿了不起眼的黑石頭,而青蛙的斗篷下面,幾條小白魚正在鉆進鉆出。這幅亂糟糟的奇景,讓我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老鼠問:“幾點了?”

青蛙回答:“十二點。他說讓我們再等等,今晚帶了三個人類,多費了點兒工夫?!?/p>

“好事啊,又有三份蛹殼可以預訂啦!”

“別心急,他們不一定能全部蛻變成功。這年頭不比從前,當人類可比當蟲子有意思多了?!?/p>

“失誤,失誤,我忘了這一茬……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人類,還是經(jīng)常嚷嚷做人很辛苦嘛,我在居民區(qū)里可沒少聽他們抱怨。瘋泥蜂真是天才,想出這么個好主意,趁人類情緒上頭的時候,一鼓作氣帶進蛻變艙,讓他們重獲新生,褪下浸透痛苦和煩惱的軀殼,交給我們回收處理,做成各種有趣的東西。真是兩全其美的計劃,跟食物鏈一樣精巧絕倫!”

我聽得心跳加速:什么兩全其美,分明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

蟬貓在前面的通道里爬了半天,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來,又順著洞頂爬回我眼前,催促道:“走快點兒咕,這兩個家伙可喜歡吃蟲子了,尤其是你這種沒有外殼、肉質(zhì)咕嚕嚕的小家伙?!?/p>

聽到這么可怕的話,爸媽也趕緊回到我身邊,護著我往前走:“為什么要放老鼠和青蛙進來?”

“他們是有職業(yè)道德的魔法師,談生意的時候,不會隨便吃掉合作對象咕?!毕s貓理所當然地說,“蟲樓需要‘燃料’,他們需要新蟲類的蛹殼配制魔藥,就像螞蟻養(yǎng)蚜蟲一樣,各取所需,兩全其美咕?!?/p>

雖然已經(jīng)從絲理、老鼠和青蛙的口中拼湊出了大部分信息,我還是想再確認一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問:“新蟲類……是指人類變成的蟲類嗎?”

“對哇,瘋泥蜂和我們蟬貓,還有食堂里的大勺螂、蛻變艙的育兒螋,都是咕嚕嚕的新蟲類。我們在這里過得非常充實,那些人類額外制定的社會規(guī)則、繁文縟節(jié),都忘得差不多啦?!?/p>

他們居然都是人類變的!怪不得從來沒聽過這些名字,奇奇怪怪的,我還以為我白看了那么多昆蟲紀錄片,慚愧了好一陣子呢。

爸爸說:“無意冒犯,但是,新蟲類和普通的蟲子有什么區(qū)別嗎?”

蟬貓瞪大了雙眼:“你見過長著貓貓頭面具的蟬咕?”

“啊,那倒沒有……”

“你見過長著兩個大勺的螳螂咕?”

“沒有……”

“尾巴上長著撥浪鼓的蠼螋咕?”

我試圖在她的描述當中找到規(guī)律:“所以,新蟲類就是長著人類工具的蟲子?可瘋泥蜂的長相也太正常了呀,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可愛的泥蜂!”

“可愛?”蟬貓咕嚕嚕地重復了一聲,“你應該感到敬畏。他們擁有最接近蟲子的外表和最接近人類的大腦—裝滿知識的大腦!沒有裝滿知識的大腦,就不會有撥浪鼓和大勺!雖然他們越來越沉迷于瘋?cè)嗣?,把自己喝得咕嚕咕嚕的,丟掉的人類經(jīng)驗越來越多,但經(jīng)過他們的前期努力,蟲樓已經(jīng)順利地運轉(zhuǎn)起來了,是吧?也不能要求太多嘛……”

“那我呢?我好像只是普通的毛毛蟲嘛?!鄙砩蠜]有長出餐具,沒有長出玩具,腦子里也沒裝滿知識。

“這只是體驗糖給你的體驗裝。”蟬貓不厭其煩地回答,“等你在蛻變艙里咕嚕嚕地睡一覺,真正蛻變成新蟲類,才會獲得神奇的新能力和新外表。就像我們蟬貓—那些傷心、失望又害怕的孩子來到蟲樓,只要看到貓貓頭,就會立刻咕嚕嚕地冷靜下來。對吧對吧?蟬貓最適合當蟲樓里的向?qū)Я耍 ?/p>

對噢,我這才意識到,剛才那趟黑漆漆的路程,讓我心臟狂跳了好久,爸爸媽媽也臉色蒼白,可是自打見到蟬貓,我們的情緒和呼吸都平穩(wěn)了許多。好厲害!蟬貓真應該去醫(yī)院工作,保持心情舒緩對病人來說真是太重要了。

媽媽忐忑地問:“要是蛻變失敗會怎么樣?”

“失敗的下場,很可憐的喲—”蟬貓的小貓臉頓時變得陰森森的,“會被立刻趕出蟲樓,夾著尾巴,咕嚕嚕地回到人類世界!”

爸爸媽媽眼睛一亮:這是好事?。?/p>

但蟬貓接著說:“在人類世界和蟲子國之間流浪的小孩,沒有人類那么龐大的身體,也沒有蟲子的各種防身技能,要等上足足十分鐘,體驗糖才會失效,讓你們恢復原狀。別忘了咕,土里有蛇鼠,水里有青蛙,天上有喜鵲,還有草里—”

“草里有什么?”我只能想起像假發(fā)一樣蓬松的草叢,柔軟無害的濕土和驚慌逃跑的小蟲。

“我懂,我從前當人類的時候,也沒把咕嚕嚕的螳螂放在眼里?!毕s貓惆悵地說著,將我們領到最底下的樓層,蛻變艙的入口,“我就不陪你們進去了,育兒螋對成年蟲子沒什么好脾氣?!?/p>

6.叢丹阿姨

這一節(jié)樓層格外擁擠,上百個蛻變艙疊在一起,壘成溫暖黏稠的巢穴,散發(fā)著谷物和泥土的陌生氣息。每個艙口停著一只螢火蟲,閃動著黃色、綠色和紅色的光。墻上只伏著一層薄薄的燈球和燈帶,光芒也分外暗淡輕柔。以我們的視力,最多只能看到五六層高的地方,再往上就看不清了。

黑暗中,溜下一條狹長的身影,伴隨著悅耳的撥浪鼓聲,輕柔又明快,應該就是蟬貓?zhí)岬降挠齼候簦?/p>

“哎好孩子,過來過來,就你們仨,別東張西望了。正好,這邊有三個挨在一起的空艙?!?/p>

她正要把我們往里邊領,爸爸急忙說:“你先忙你的,我們隨便看看?!?/p>

“行,玩兒去吧。選好位置再喊我啊。”育兒螋慈愛地搖晃著撥浪鼓,一扭身,又爬進了黑暗之中。

我們迅速檢查第一層蛻變艙。

這些多邊形的長條房間有點兒像膠囊旅館,剛好夠一個微型的一米八小學生睡在里面。有的艙口是空的,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有的艙口覆蓋著厚實的蟲絲、潔白的泡沫或者深色的硬殼,客人大概還沒有退房。可是,這些“門”關得嚴嚴實實,怎么知道里頭住著誰呢?

我只能先往前走,希望看到未完成的“門”。林照來到蟲樓也就三個多小時,即便直接進了蛻變艙,也沒那么快筑好大門吧?

但爸媽等不及了,開始挨個兒敲門,輕聲叫喊:

“照照,在里面嗎?照照?”

話音剛落,黑暗中溜下無數(shù)條育兒螋,冷冰冰地盯著我們:

“別打擾幼蟲睡覺,缺覺會影響發(fā)育?!?/p>

等我們再三保證不會打擾幼蟲睡覺之后,育兒螋們才嘟嘟囔囔地爬走了。我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腳底濕漉漉的。抬腳一看,前面幾間蛻變艙向下傾斜,浸在一個小小的綠水泊中,半浮半沉。

對了,還有許多蟲子生活在水里呢。

綠綠的水泊顫動著,讓我的思緒沉入過去的夏天。每個熱乎乎的晚上,我和林照一起寫作業(yè)時,蚊子總來咬我的腳踝。

我撓不到腳踝。

但是有林照在,她會幫我撓癢癢,涂花露水,趕走蚊子,強迫我甜膩膩地說:“謝謝世界上最好的妹妹,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哪!”

現(xiàn)在,世界上最好的妹妹躲起來了。她寧愿變成在水里翻跟頭的孑孓,變成嗡嗡叫的蚊子,也不肯回家。

這個想法,比一千只蚊子一起叮我還要難受。

正在感傷的時候,媽媽忽然拍拍我的腦門:“別發(fā)呆了,有人來了!”

蛻變艙的入口處,出現(xiàn)了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

—人形的影子!

是她嗎?!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心也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不是林照,是個瘦瘦小小的阿姨,看起來相當眼熟。

“叢丹?”媽媽脫口而出,“你怎么也來了?”

我們跟叢丹阿姨很久沒見了。上小學之前,媽媽每天帶我在一家小兒康復機構(gòu)做治療,叢丹阿姨也在那邊,帶著小安弟弟。腦癱康復要趕早,年紀越小,效果越好。小安比我小兩歲,我倆經(jīng)常一塊兒訓練,像兩只蠶寶寶一樣,在軟墊上翻來翻去,爬來爬去;一起顫著雙腿拉單杠,看誰先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林照就在旁邊玩兒,給我們唱歌、講故事、喂酸奶、剝橘子。做針灸的時候,我和小安一動不動地躺著,頭上和身上扎滿顫巍巍的長針,像兩只委屈巴巴的刺猬,林照站到床邊,舉著平板電腦,給我們放了好幾百集動畫片。

那些又酸又痛的日子里,媽媽跟叢丹阿姨互相鼓勁,討論怎么給我們調(diào)理身體,哪種鍛煉方式更加有效。我吃過好多難以形容的藥羹,有的特別稠,稠得像快凝固的水泥;有的特別滑,像一群水貂在我嗓子里溜冰。到現(xiàn)在我還時不時地做噩夢,夢到碗里堆滿了蝸牛布丁和秋葵餡餅,咬也咬不爛,吃也吃不完。

訓練室里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有一次,小安的表叔介紹了一位“大師”過來,據(jù)說輕易不出手,全看緣分?!按髱煛贝_實有派頭,一來就擼起袖子,把小安當面團一樣,熟練地揉了起來:

“我給他開個背,你照著這個手法,每天給他按一遍,哎,再配合這個食補……”他身后的徒弟配合地打開木匣,捻出一小包又粗又大的紅枸杞,“我們的枸杞跟普通的不一樣,你看看,個兒多大!這包不要錢,每天吃一粒,吃完了再買。吃幾個療程,保證有效果?!?/p>

本來訓練室里的家屬還挺期待地看著他,結(jié)果“大師”臨走時,旁若無人地向叢丹阿姨保證:“你們家孩子碰到我出關,運氣真好。哎,沒經(jīng)過我治療的,基本好不了?!?/p>

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包括叢丹阿姨。

等“大師”進了電梯,她直接把大紅枸杞丟進垃圾桶:“什么人哪,江湖騙子!”

媽媽有點兒心疼:“誰說得準呢?你別想太多,我們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枸杞是好東西,小安吃點兒也沒壞處,試試唄。”

叢丹阿姨還是搖頭:“不行,這種人只顧著宣傳自己,完全不顧別人的心情,不是什么好人。他的藥,我不敢給小孩吃。小安跟燈燈不吃這玩意兒,好好康復,肯定能好起來!”

那天晚上回去,媽媽跟爸爸聊起這件事,忍不住地嘆氣:

“她要是真信了那人的鬼話,天天給小安吃神藥,屋里的病友和家屬估計都睡不著覺了。他不治就好不了?誰樂意聽這種晦氣話呀!……但是吧,到了這個地步,不都是在病急亂投醫(yī)嗎?老實說,我都有點兒心動,臨走時差點兒想把垃圾袋打包帶走。叢丹真是,唉,一個人帶孩子這么些年,家里人只知道找大師,誰都不來搭把手……”

爸爸也佩服叢丹阿姨:“不怕的,兩個孩子智力都正常,天天配合鍛煉,以后起碼能夠自理,吃飯刷牙、獨立行走都沒問題?!?/p>

我上小學之后,媽媽就換了一家離學校更近的康復機構(gòu),沒再見過叢丹阿姨和小安?,F(xiàn)在居然在這種鬼地方偶遇了,真叫人心情復雜。

7.怎么找都找不到

“小安康復得還行,能走路能說話,就是反應有點兒慢,看著不太聰明,在學校老受欺負?!眳驳ぐ⒁萄劭艏t紅的,“我今天下午本來想去接他放學,順便跟老師談談,結(jié)果老師說他下午自己請假走了。我馬上回家去看,屋里沒人,突然有個聲音告訴我,說小安是離家出走,到這兒來當蟲子了,又往我頭上抹了點兒跟蹤信息素,叫我在心里努力策劃離家出走,引來瘋泥蜂……”

提醒叢丹阿姨的,應該也是絲理。絲理到底是誰呢?她給人的感覺很像蟲子,又一直忙著破壞蟲子的計劃,難道,蟲子國也分不同的派別—親人類派和反人類派?

我越想越好奇,絲理身上的謎團太多了!她的種類,她的立場,以及她怎么也有瘋泥蜂的跟蹤信息素?

“這么說,小安中午就出發(fā)了?”媽媽緊張地向叢丹阿姨確認,“都這么長時間了,會不會已經(jīng)進了蛻變艙,開始轉(zhuǎn)化了……”

“就算完全變成蟲子又怎么樣?我照樣帶回去養(yǎng)著!”叢丹阿姨很硬氣地說完,大步走向最近的艙門。

我趕快爬過來,昂起前半身擋住她:“等一下,先別動!”

在育兒螋的監(jiān)視下,敲“門”是行不通的,得想個其他的法子探一探。

但叢丹阿姨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驚恐又厭惡地抬起胳膊:“別過來!”

我急忙小聲打招呼:“阿姨好!我是林燈!”

“燈燈?你都已經(jīng)……那小安他……”

我的蟲模蟲樣給她造成了強烈的沖擊。她在原地僵了半天,臉色白得不像話。直到媽媽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叢丹阿姨才緩過神來,伸手摸摸我的腦袋:

“唉,都遭罪了。前陣子我給小安養(yǎng)了一盒蠶寶寶,其中有一條營養(yǎng)不良,結(jié)繭結(jié)到一半吐不出絲了,我把另一條蠶塞過去,它倆一起結(jié)了個大繭,擠著住,跟雙胞胎似的。我每次去看,都想到你們姐兒倆小時候的樣子,感情多好……”

聽她這么一說,我忽然有了個主意:

新蟲類的頭腦似乎沒有人類那么機靈,相當好騙。育兒螋很在乎幼蟲,我現(xiàn)在又是幼蟲的模樣,說不定,能用蟲子的思路套出點兒線索呢?

打定主意之后,我把一條育兒螋喊下來:“這些空艙都挺好的,可是都沒有門,我上哪兒去領一扇門呢?”

“傻孩子,等你睡著了,就會不知不覺吐出蟲絲或者黏液,把艙口封起來,跟做夢一樣。你要做的就是睡覺,一切都交給本能。”

“直接睡覺嗎?外面人來人往的,我一有動靜就失眠,睡不著哇?!蔽壹傺b苦惱,“我想找個有門的、現(xiàn)成的封閉艙,安靜一點兒,跟別的蟲子擠一擠也沒關系。”

“人來人往的,確實影響睡覺。”育兒螋瞪了爸媽和叢丹阿姨一眼,慈愛地回答我,“行吧,今天來了好幾個孩子,趁他們還沒完全封艙,你去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合住。記住,敲門之前看看門口的螢火蟲,綠燈—即將出艙,紅燈—已經(jīng)睡熟,只有黃燈是正在封艙,還沒完全睡熟,可以喊起來問一問?!?/p>

“好嘞!”

這下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敲門找人了,還節(jié)省了三分之二的時間,只需要找黃燈!

離我們最近的一盞黃燈在第二層。我直起身子張望,勉強夠著艙門邊緣。果然,這扇蟲絲門剛剛成形,還很薄,里頭有個黑點不住地左右晃動。那是新住戶的嘴巴在吐絲。

我清了清嗓子,貼到門上說:“你好!”

黑點停住了。一個孩子從蟲子的夢中慢慢醒來,睡意蒙眬地發(fā)問:“誰?。俊?/p>

那聲音甕聲甕氣的,聽不太清楚,我激動地再次確認:“照照?”

“找什么?”

叢丹阿姨等不及了,搖搖晃晃地踩著我的背爬上來:“你是照照還是小安?”

“都不是,”里面的孩子老老實實回答,“我是今天剛來的。”

唉,運氣不太好。

蛻變艙里還剩下四盞黃燈,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兵分四路,各找一盞黃燈打聽。

“你好,打擾一下……”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叫林照的女孩,或者一個叫叢安的男孩?”

“十歲,身高一米四,穿著綠色恐龍睡衣……”

“小安,小安—你在不在?”

被吵醒的孩子們反應各不相同,有的禮貌回答,有的怒氣沖沖,有的不想開口,一個勁兒地往艙口拋枯葉,擋得嚴嚴實實。五個黃燈艙里,居然沒有一個是我們要找的人,叢丹阿姨心急如焚,聲音漸漸大起來。

媽媽擔心育兒螋產(chǎn)生懷疑,把她拉到外面勸慰:“說不定小安后悔了,根本沒進蛻變艙呢?沒進是好事,再去其他地方找找?!?/p>

叢丹阿姨六神無主,胡亂地點點頭。

于是我們開始向上爬樓。一群螞蟻迎面而來,我嚇得屏住呼吸,縮成一團。有些螞蟻十分兇猛,像什么能夠吃掉一整條蟒蛇的行軍蟻啊,咬人疼到讓人一輩子都不忘記的子彈蟻啊,眼前的螞蟻,興許也是愛咬人的類型,最好還是躲一躲。

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們毫不在乎地從我腳邊涌過去,徑直沖進蛻變艙,沒一會兒,又風風火火地排隊出來,帶著大小不一的蛹殼和蟲蛻碎片,往大廳層爬去。這一趟我確定了,他們不是行軍蟻,也不是子彈蟻,是新蟲類—正常的螞蟻絕對不會一邊趕路,一邊討論各種有機肥料的優(yōu)點和缺點。

我們跟在這群學識淵博的螞蟻身后,來到大廳入口。他們把東西堆到大廳中間,瘋泥蜂也在里面,正在檢查手推車上的貨物。老鼠站在旁邊,極力推銷:“這批貓石品質(zhì)特別好,直接當燃料有點兒可惜。你把它們磨成粉,給人類吃下去。要是他們想逃跑,你就念一句咒語,保證他們跑不了!不過,這句咒語是專業(yè)鼠語,你要再付一筆學費—”

“不需要?!悲偰喾渥孕诺卮驍嗨脑?,“來我這里的人類都是自愿的,他們恨透了糟糕的人類生活,甘愿變成蟲類,讓世界上少一些痛苦和空虛,多一些幸福和充實!”

青蛙搖搖頭:“人是最善變的動物,上一秒哭訴命運不公,下一秒就盯著手機和電視傻樂。還是防著他們點兒吧,身為管理者,必須采取一點兒強制措施。我也可以教你用咒魚操縱他們,你多買幾條備用,價格好商量……”

我還想接著偷聽,叢丹阿姨在后面輕聲催促:“別管他們了,抓緊時間。”

8.談話技巧

再爬一層樓,到了蟲樓食堂。叢丹阿姨攔住我們一家人,自告奮勇:“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你們在外面等著?!?/p>

“你這—好吧,要是遇到危險,你一定要喊我們!千萬別吃里面的東西!”

我們都記得絲理先前的囑咐,說進食堂一定會后悔,但為了找人,只能冒一次風險。

叢丹阿姨進去了。

叢丹阿姨出來了。

她扶著墻壁,哇哇地噦了幾下,才虛弱地擺擺手:“上樓。孩子不在里面?!?/p>

我沒忍住好奇心:“食堂里有什么?”

“食物。”叢丹阿姨頓了頓,“蟲子的食物?!?/p>

我的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一桌又一桌的花序高塔和嫩芽拼盤,直到媽媽拍了我一下,我才知道自己又流口水了。叢丹阿姨擔心地提醒我:“燈燈,你是人,不能亂吃東西。我一進去,就看到幾只蟲子圍著糞球,幾只蟲子圍著蝸?!?/p>

“阿姨別說了,我知道了。停?!?/p>

蟲子跟蟲子的口味,差得有點兒多。

再次回到觀景臺,我們比一開始疲憊了很多。我突然想到,叢丹阿姨剛才勇闖食堂,可能只是空忙了一場—這里的每一只蟲子,都可能是吃了體驗糖的林照或叢安,他們長著蟲子的模樣,看到爸爸媽媽和叢丹阿姨,肯定會假裝不認識,就算擦肩而過,我們也認不出來!

但是反過來說,小安和照照肯定認不出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我向大人們提議:“最好的辦法,是你們撤到一邊,讓我獨自行動?!?/p>

大家覺得我的話確實有道理,憂心忡忡地躲回通道。我繞過入口處的一叢樹杈,獨自溜達到觀景臺上,心里思考著怎么跟其他人搭上話—嗯,假裝遇到麻煩好了,大部分孩子都喜歡幫助別人。

“哎呀!”我故意滑了一跤。果然,附近的蟲子紛紛圍過來,幫我翻身:“沒事吧?”

“謝謝,謝謝。”我苦惱地站穩(wěn),“我還不太會當毛毛蟲呢?!?/p>

“過一會兒就好了?!币恢挥紫x從裝著瘋?cè)嗣鄣暮颂覛だ锾痤^來,暈乎乎地安慰我。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幼蟲,像一顆淺綠色的蘋果軟糖。瘋?cè)嗣鄣南闾饸庀涿娑鴣?,我拼命克制口水,轉(zhuǎn)移話題:“噢,那我再適應適應。你呢?變身多久啦?”

“天黑之前就來了,不到六點鐘,現(xiàn)在應該……應該……”蘋果軟糖打了個嗝兒,努力思考,“十二減去六,等于多少?嗯……這題不難啊……”

時間對不上,不是林照。我對她失去了興趣,扭過頭去,跟一條長得像棉簽的瘦毛毛蟲搭訕:

“你適應變身了嗎?”

“???”正盯著圓窗發(fā)呆的瘦毛毛蟲遲鈍地答了一聲,反應過來我在跟他說話之后,腦袋猛地膨脹起來,變成了三角形,像條虛張聲勢的眼鏡蛇。

我急忙往后縮了縮:“對不起!我只是想找個差不多的蟲子問問:作為腳很多的毛毛蟲,我們走路的時候,應該先邁哪只腳???是前后腿一起走,還是輪流走?。俊?/p>

“哦……我沒注意過這個問題……”瘦毛毛蟲慢吞吞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十幾只腳,“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嗯……”

糾結(jié)了半天,他憤憤地瞪我:“你問的什么破問題,我都忘記怎么走路了。”

反應速度這么慢,很有可能是叢安!我按捺住激動,繼續(xù)套話:“抱歉抱歉,那咱們聊聊天,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你剛才看著窗戶干什么呢?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瘦毛毛蟲沉默了,似乎不愿意跟陌生人透露太多心事。

“聽蟬貓說,我們這種吃過體驗糖的,還能變回人類,但是進了蛻變艙,就再也沒有后悔的機會啦。我現(xiàn)在有一點點后悔,還在猶豫,你呢?”

這句試探,居然像鳥嘴一樣戳到了他的痛處:“我不想當蟲子的!可是我沒別的地方去了……他們說腦癱就是傻子!在家里需要人照顧一輩子,在學校學不到東西,永遠拖班級的后腿,看著就讓人生氣!我走了,所有人都能輕松點兒,媽媽也不會被我拖累了……”

我蒙了一下,一股憤怒立刻涌上心頭:“誰這么胡說八道!你同學嗎?我們跟叢丹阿姨一起陪你回學校,叫他們不要再亂講!”

“你怎么知道我媽媽的名字?”瘦毛毛蟲震驚了,“你是誰?。俊?/p>

“別管我是誰,你媽媽找你找得急死了,你還亂跑!”我怕他不相信,支起上半身,使勁兒搖晃了兩下,接到暗示的叢丹阿姨立刻趕了過來。

叢安扭頭就逃,但他反應還是太慢了,被阿姨及時截?。骸靶“玻 ?/p>

聽到她的聲音,叢安頓時僵在原地:“媽媽……”

“你長本事了!”叢丹阿姨紅著眼睛,做出要揍他的樣子,但叢安已經(jīng)嚇得盤成了一個圈圈,她一時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加重語氣,惡狠狠地質(zhì)問,“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商量????你連媽媽都不相信嗎?”

“媽,商量沒用……你不會同意我退學的……”

小安再也忍不住了,嗷嗷地哭了起來。唉,到底是誰把他變成這副樣子的?別說叢丹阿姨了,我看著都著急上火,干脆偷偷溜回通道,跟爸媽待在一塊兒。我們?yōu)檫@么快找到小安高興了一陣子,又愁悶起來。

“照照還不知道在哪兒……”

“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都這么脆弱?聽小安那么說,他同學好像也沒怎么欺負他,就是嘴巴壞,根本不用往心里去嘛?!卑职趾懿荒芾斫庑“驳某鲎咴?,“燈燈你說對不對?沒必要嘛!”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說:“他可能也努力過吧,變成毛毛蟲,都是那種能偽裝成蛇的毛毛蟲。他一定也想變得厲害一點兒,讓別人不敢欺負他、說他壞話,但是,大家都會有崩潰的時候嘛……”

那些人說的壞話嚴重嗎?好像也不嚴重,但就是讓人喘不過氣來。比起爸媽,我好像更能理解小安。

但我不敢說“理解”,媽媽已經(jīng)警覺地盯住了我的眼睛,下一秒,她可能就要抓著我問:“什么情況?你也被人這么說過?你想離家出走,也是因為這個?”

“我再去觀景臺上轉(zhuǎn)轉(zhuǎn),去找妹妹……”我心虛局促地轉(zhuǎn)過身,差點兒被后面的樹杈戳到臉。

嗯?這是入口處的那叢樹杈吧?怎么跑到通道里來了?

我沒想太多,急匆匆地繞過它。正要鉆到觀景臺上,媽媽忽然一把抱住我的尾巴:“等一下,你去拿兩顆體驗糖給我們?!?/p>

9.蟲子們都想家了

幾分鐘后,通道里先爬出一只胖乎乎、毛茸茸的熊蜂,接著是一只烏黑發(fā)亮的蜣螂。

家里的親戚都說,爸爸媽媽兩個人都特別勤快,閑不下來,以前我還沒怎么留意,現(xiàn)在看到他倆的蟲身,終于有了清晰又直接的感受—熊蜂和蜣螂,不都是忙忙碌碌閑不下來的蟲子嗎?

“原來蜣螂看世界是這種感覺……”爸爸驚喜地仰望著窗外的星空,“真奇怪,我的方向感突然強了很多,你們能理解嗎?我現(xiàn)在只要看到星星,就能分清東南西北了!”

“離我遠一點兒。”熊蜂嫌棄地對蜣螂說。

“我的手干凈著呢,沒碰過糞球!”蜣螂生氣地回嘴,“少浪費時間了,趕緊分頭行動,這一趟主要打探性格,看哪只蟲子比較像照照?!?/p>

月亮出來了,蟲子們不約而同地停在窗邊,仰頭望月。

和喜歡抱團的蟲群不一樣,這里的每只蟲子,都是人類變的,誰也不認識誰,不是同一窩,甚至不是同一種。在人生地不熟的蟲樓里,很容易覺得孤單單、空落落的。

夜晚的光芒落在光滑的背甲和纖細的翅膀上,年紀小的孩子已經(jīng)嘆起了氣,帶上了哭腔。

“我想家了……”

“我也是……”

“沒出息!好不容易出來了,我才不回去!”

“我也不回,我爸打我打得可厲害了,現(xiàn)在回去,他肯定把我拍得比土鱉還扁!”

蟲子們情緒激烈,嗡嗡地交流著,我混在其中偷聽,爸爸媽媽也四處觀察。

會是那只長著大鉗子的天牛嗎?林照掐人還挺疼的……不對,林照還沒成年,按她的年齡,只會變成白白胖胖的天牛幼蟲……

“哎哎,快看,那坨棉花糖—”

“不是棉花糖,”我糾正,“是蠟蟬的若蟲,小區(qū)里灌木叢上經(jīng)常有這種蟲子?!?/p>

“噢,臘腸肉蟲……”

我疑心媽媽聽錯了,但她覺得名字并不是重點:“重點是,別人都在聊天,他一直在照鏡子,有點兒可疑。照照不是很臭美嗎?有可能是照照!”

媽媽興奮地說著,半飛半爬著過去確認。但小蠟蟬一開口,她就知道認錯人了。是個男孩。

“男孩子也這么臭美嗎?”媽媽不甘心地嘟囔著。

“很正常嘛?!蔽胰讨Γ白匀唤绱蟛糠制恋牟欢际切坌詥??你想想,雄孔雀的尾巴,雄鹿的大角,獅子的鬃毛……”

“行行行,知道你看紀錄片多?!?/p>

小蠟蟬委屈巴巴地解釋:“我不是在照鏡子臭美,我爸爸喝酒之后總喜歡揍人,昨晚把我胸口的骨頭打斷了,我想看看變成蟲子之后,骨頭有沒有長好。”

媽媽驚住了,憐愛地摸了摸他蓬松雪白的腦袋瓜:“阿姨沒搞清楚情況,對不起?!?/p>

我也正準備道歉,突然聽到爸爸在后面驚叫:“什么東西掉下來了?!”

我定睛一看,趕緊安慰爸爸:“不要緊,是尺蠖。”

“吃貨?”爸爸驚魂未定,“很能吃嗎?”

“是‘尺子’的‘尺’啦,走路像丈量尺寸一樣,一步一趴……啊,你把她嚇跑了?!?/p>

直到尺蠖驚慌失措、一步一趴地爬遠,爸爸才冷靜下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我們小時候管它叫‘吊死鬼’,冷不丁從樹上吊下來,很嚇人。咝……你說她會不會是照照?我記得照照也很喜歡嚇唬人,前幾天還咋咋呼呼從臥室里跳出來,把我泡的茶都嚇灑了……”

我聽著這話不對:“不是啊,那天我把牛奶碰翻了,她急著出去拿抹布,不是故意要嚇唬你的!”

“啊?她也沒解釋啊,我說她怎么一臉不服呢?!?/p>

“照照就這樣,平時話多,一旦受了委屈,那就跟啞了似的,一句話都不說?!边€是媽媽更了解林照,“咱倆都忙,有時候顧不上她的小情緒?!?/p>

爸爸像是得到了啟發(fā):“那躲在樹杈后面的是她嗎?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有可能,過去問問?!?/p>

他倆念叨著林照的性格特征,在觀景臺上四處對號入座,我也努力調(diào)動所有關于昆蟲的知識,苦苦做著選擇題。

“那只臭屁蟲挺有意思的,人家吃麻酪,吃一個拿一個,他非得拿十四個,排得整整齊齊的,再挨個兒吃下去,好像強迫癥?!?/p>

“你去問問看!照照剛上小學那會兒也有點兒強迫癥,每天晚上我?guī)湍闶帐巴陼?,她還要收拾一遍……”

我聽得有點兒頭疼:“不是她強迫癥,是你那時候上夜班太累了,收拾東西不仔細,要么忘了作業(yè)本,要么忘了水彩筆。她只好再幫我收拾一遍,反正我倆要帶的東西是一樣的。”

爸爸半信半疑,還是過去碰了碰運氣。

臭屁蟲不是林照。

我和媽媽又慶幸又失落。

“就算變成臭屁蟲,也沒關系啊……”我自言自語到一半,肚子突然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哎喲!”

我被一根樹杈盯上了!它本來待在通道入口那兒的,怎么跑到我身后來了?

“樹杈”動了動,害羞地交叉前足:“姐姐,我是林照?!?/p>

林照居然變成了竹節(jié)蟲?!

我顧不得太多,趕緊把爸媽拉回來相認。她對著熊蜂喊“媽媽”,又對著蜣螂喊“爸爸”,哭唧唧地訴苦,嗓子啞得不像話,一點兒都不像平時那么清亮:

“我剛來就后悔了,蟲子的世界又陰暗又乏味,吃得也亂七八糟,沒有冰激凌,沒有電腦,蟬貓還說,等我們長大了,變成成蟲,就該上班了!我還沒上完學呢,不想這么快上班!求求你們帶我回去,回去我一定乖乖聽話!”

媽媽心疼極了,趕緊撲騰過去,摟住她瘦巴巴的胳膊:“傻孩子,你已經(jīng)很聽話了,總是讓你照顧姐姐,你也受了不少委屈。走,一起回家?!?/p>

“嗯?!彼贿呁白?,一邊順從地點著頭,“應該的嘛,姐姐平時也很照顧我?!?/p>

我吭哧吭哧的蠕動停住了。爸媽也慢下了腳步,竹節(jié)蟲蒙蒙地問:“怎么不走了?”

“我從來沒有照顧過你?!蔽艺f。

她不知所措地歪了歪頭,又燦爛開朗地打圓場:“過去就不提了,以后咱互相照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我還是那句話:“不可能。”

除非發(fā)生醫(yī)學奇跡,或者爸爸媽媽終于買得起可穿戴式肢體輔助機器人,讓我能像機械戰(zhàn)士一樣哐哐走路、上下樓梯,用靈活的金屬手指敲開雞蛋殼,拎起熱水壺,在林照生病的時候,給她沖一碗熱乎乎的蛋花湯……

竹節(jié)蟲的尖臉上滿是疑惑,不明白我怎能如此理直氣壯。

媽媽嘆了口氣,失落地松開她的胳膊:“你不了解我們家的情況。為什么要冒充別人家的小孩呢?”

“我真沒有……”竹節(jié)蟲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哪里露了馬腳。見我們準備走開,她又驚慌地追上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們的!拜托不要丟下我,帶我出去好不好?蟬貓說,外面到處都是吃蟲子的動物,我又是路癡,一個人根本不敢出蟲樓,也找不到家在什么方向……”

我有點兒猶豫:“你剛才干嗎不直說呢?你幫我們一起找人,找到之后我們帶你走,不是很好嗎?”

竹節(jié)蟲眼睛一亮,正要開口,爸爸連拉帶頂?shù)匕盐彝谱吡耍呑哌吜R:

“根據(jù)我看電視的經(jīng)驗,千萬別亂發(fā)善心,撒謊成性的壞人不值得可憐!要是我們剛才真把你當女兒帶回去,我女兒怎么辦?你這孩子心真壞!”

看到爸爸氣得甲殼锃亮,她閉上了嘴,遠遠地停在原處,沒敢再說什么。

10.吃不慣的拿手好菜

“什么人啊,真是耽誤時間。”媽媽邊走邊抱怨警覺地察看四周,“都留點兒神,別又被什么樹枝枯葉偷聽跟蹤了。”

“不好意思啊,”腳邊的通道入口處,突然冒出一個戴著眼鏡的大伯,“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娃娃?十五歲,身高到我肩膀,鍋蓋頭,瞇瞇眼,皮膚黑,跟我一樣嘞。噢對了,我姓周?!?/p>

爸爸問:“她是什么性格呢?來這里的很多人都吃了體驗糖,變成蟲子了,變身后的品種跟原來的性格關系挺大。”

“嗯……她很乖,很勤勞,怕是變成工蟻了……”

“你猜錯啦,她變的是蜜蜂。”我說,“剛來的時候,我正好看到她啦!”

“真嘞?那我也沒怎么說錯,工蜂和工蟻差不多,都很勤勞嘛。她在哪兒?。俊?/p>

我們張望了半天,并沒有看到蜜蜂女孩。

“算了,我自己找?!敝艽蟛箽獾貜耐ǖ览锱莱鰜恚斑@都是啥子事喲,上班掙錢累得要命,下班找娃娃,三個娃娃都不省心。我干脆也變成蟲子好啦!一了百了!”

一只蟬貓熱情地喊住正在嘟嘟囔囔的周大伯,左爪抓著麻酪,右爪捧著體驗糖:“逛餓了吧?吃點兒東西,咕嚕嚕地休息一下嘛?!?/p>

周大伯眼睛一亮:“大半夜的確實挺餓,有啥子吃的嗎?”

瘋?cè)嗣圩屓祟^腦發(fā)昏,體驗糖讓人變成蟲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爸媽不好當著蟬貓的面提醒周大伯,只好努力暗示:“那個‘麻酪’還不錯,吃一顆飽三天,頂餓。”

但周大伯挑剔得很:“壓縮餅干有啥子味道噻?有沒有別的招牌菜嘞?”

“你對新蟲類的餐點很感興趣嗎?真是太好了!”蟬貓兩眼發(fā)亮,“這樣吧,正好到夜宵時間了,我?guī)闳コ詥T工餐—兼顧人類和昆蟲的口味咕,更適合剛蛻變的新蟲類!”

“要得要得!”

周大伯提腿就跟蟬貓走了。等他走遠,爸爸氣呼呼地說:“他不是要找女兒嗎?吃東西比找女兒重要?”

媽媽也很生氣:“難怪孩子不回家!”

我咽了一下口水:“員工餐廳還沒找過,要不,咱們也去看看吧?說不定照照躲在那兒呢?”

觀景臺上有一條隱秘的通道,往下走是員工餐廳,往上走,是一間緊緊鎖住的閣樓,蟬貓說,那是瘋泥蜂的辦公室。所有的瘋泥蜂曾經(jīng)都是狂熱的昆蟲愛好者,情愿為蟲子國的繁榮興旺付出一切,平日里除了接人,就是縮在辦公室里做事業(yè)規(guī)劃,根本沒空吃飯,渴了、餓了,叫員工餐廳直接送一碗瘋?cè)嗣凵先?。每消耗十碗瘋?cè)嗣?,天才們就會實現(xiàn)一個最瘋狂的點子—“不完全蛻變體驗糖”就是他們這些天的最新成果。

“體驗不錯吧?”蟬貓笑瞇瞇地詢問,“期待你們?nèi)ネ懽兣搯眩覀兌己芟胫?,下一只新蟲類擁有多么咕嚕嚕的能力!”

員工餐廳里相當整潔,蜜蠟色的餐臺上,擺著一排比大廳里那些玩意兒更精致的核桃碗,里頭裝著軟彈滑嫩的蘑菇碎塊、酥脆蓬松的餅子和晶瑩剔透的飲品。

“來,這里有素食、肉食和腐食,可以按口味自選?!?/p>

折騰了大半宿,我們餓得前心貼后背,等蟬貓介紹完幾種食物的名字,連媽媽都有點兒心動了:“豌豆芽蜜露?豌豆芽還能做甜品?”

“我也想嘗嘗?!蔽野蟮馈?/p>

但媽媽還保持著理智:“你等會兒,先別吃?!?/p>

“‘甲乙餅’是啥子?好風雅的名字喲,我先來一個嘗嘗。”周大伯才不管那么多,拿起黃褐色的餅,咬了一大口,“嗯,嗯,酸溜溜的,還挺開胃?!?/p>

“怎么樣,好吃吧?”蟬貓看他吃得這么香,非常高興,把大勺螂從后廚里喊出來,接受食客的夸獎,“大勺螂從前當人類的時候,是個相當咕嚕的廚師學徒,其他的師兄弟很眼紅,偷偷往他炒的菜里加蒼蠅,惹得師父大發(fā)雷霆,叫他收拾鋪蓋回家?;氐郊依铮胰擞止炙缓煤霉ぷ?,說一定是他偷懶?;桥藥煾?。他一氣之下來到這里,過上了舒心自在的生活。蟲子可沒那么講究,碗里有多少蒼蠅都不會抱怨!來,你們都嘗嘗:豌豆蚜分泌的蜜露,是所有蚜蟲里風味最好的;夾蟻餅的外皮是面粉做的,內(nèi)餡兒是酸螞蟻……”

“螞蟻?!”爸爸剛拿起一塊餅,又避之不及地放了回去,“你們蟲子之間還會互相吃嗎?”

“會啊,有問題嗎?”蟬貓困惑地反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不都在吃來吃去嗎?蚊子吃人血,青蛙吃蚊子,人類吃青蛙,這不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嗎?每一次吃喝拉撒,都是為自然界分解廢物、提供肥料,滋養(yǎng)更多的真菌和植物。我當人類的時候,就希望死后能成為一頓咕嚕嚕的美餐,讓鳥兒和魚兒帶走我的肉,讓樹根吮吸我的骨頭,讓我充分地回報這個世界,一根頭發(fā)都不要浪費!”

“這話倒是沒錯,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不會吃掉同事的……”

“我們一般也不吃同事。這些都是普通昆蟲,不是咕嚕嚕的新蟲類?!毕s貓惱怒地解釋,“我們是有道德和原則的!”

周大伯齜著黃乎乎的牙齒笑話我爸爸:“這有啥子嘛,吃蟲子又不是新鮮事,好多地方的人都吃的??拘Q蛹,沒吃過?土筍凍?炸螞蚱?涼拌蚯蚓?……涼拌蚯蚓就算了,實在嚼不動。你們真的不吃嗎?不喜歡肉食和腐食?腐乳總是吃過的吧?”

他一邊嘰里呱啦說著,一邊拿起旁邊的豆殼小碗,叫大勺螂給他舀一勺蜜露:“蚜蟲蜜露又怎么了,蜂蜜不也是蜜蜂吐出來的嗎?我還喝過象糞咖啡嘞,沒聽過吧?一般人最多喝過貓屎咖啡!哎,對了,你們餐廳有沒有咖啡???剛才空口吃餅子吃膩了,調(diào)料也來點兒,有沒有蒜蓉、辣醬或者胡椒?”

“那些東西又苦又辣,味道太咕嚕了,沒什么蟲子愛吃。”蟬貓厭惡地說,“當了蟲子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健康飲食,咖啡和辣椒只能迷惑味覺,對身體并不好。要是你想加點兒調(diào)料,我推薦螞蚱醬,味道跟牛肉醬差不多?!?/p>

“要得要得!”

這個叔叔的嘴巴,真是饞得沒邊兒了……

我剛嫌棄完,肚子里立刻滾過一陣饑餓感。夾蟻餅和蜜露的香氣在空氣中翻騰,在地板上涌動,滲透我的心理防線—不能再待下去了!變成毛毛蟲之后,我的意識和口味都受到了影響,再待一會兒,恐怕連生吃螞蟻我都能接受了!

在周大伯盡情咀嚼的聲音中,我們?nèi)彝鶈T工餐廳的門口一步步挪去。但那里被一只新來的蜜蜂堵住了。她不太熟練地折起翅膀,鉆進餐廳,細聲細氣地打聽:

“請問,食堂是在這里嗎?”

這個聲音……是蜜蜂女孩!

“逛餓了吧?”蟬貓笑瞇瞇地迎過去,把她帶到餐臺邊,“在這兒吃也行,蛻變之后就都是同事了,來,吃點員工餐!”

蜜蜂剛想道謝,突然看到餐臺對面的周大伯,驚愕地“嗡”了一聲。

周大伯咽下夾蟻餅,皺起眉頭:

“幺妹兒?”

11.蜜蜂為什么不回家

“我不回家!”

蜜蜂女孩死死地叮在觀景臺的天花板上,周大伯爬不上去,只能干瞪眼:“你不回家想做啥子?!”

“我回去做啥子?我在這個家里一點兒都不重要!”

“不要鬧了,你當然重要,沒有你,你哥哥以后怎么辦嘞?”

我們聽著不大對勁,媽媽問:“這話怎么說的?你指望妹妹養(yǎng)哥哥?”

“沒得辦法噻?!敝艽蟛屏送蒲坨R,愁眉苦臉的,“家里三個娃娃,大的要集中精力考大學,二的小兒麻痹,走不動路,天天待在家里,我們又要上班,只能讓幺妹兒來照顧他了嘛?!?/p>

“小兒麻痹也能上學啊,又不影響智商!”

“哎呀,本來都上到初二了,他班里那些同學天天背他上樓下樓,有一天下雨了,同學在樓梯上滑了一跤,把二娃也摔咯,摔得頭破血流,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你說外面多危險!”

“摔了一跤就不上學了?”

“后來他中考也沒考好嘛,還是在家里待著,刷刷手機收收快遞,安全又放心。”

“那他在家可以自理啊,還要妹妹照顧干什么呢?”

“現(xiàn)在還可以,以后年紀大了怎么辦?幺妹兒不管他,哪個管他?再說了,我們二胎本來想要個女娃兒,一子一女,湊個‘好’字,結(jié)果又是男娃兒,還有殘疾,只好再生一個。二娃沒得事,幺妹兒都不會出生!”周大伯越說越生氣,又對天花板上的幺妹兒低吼,“你莫要委屈,你生到這個世界上,看到電視,交到朋友,喝到飲料唱到歌,樣樣都要感恩,要感謝父母,感謝你二哥!曉不曉得?”

幺妹兒先前一直靜靜地聽著,觸須微微地顫抖,被周大伯吼的時候,她僵了好一會兒,語氣平靜地回答:“我不欠你們的,我也沒求你們生我。有你們這樣的爸媽,我寧愿不出生?!?/p>

“你說的這叫啥子話?!”周大伯被她的平靜刺傷了,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們,像在尋求其他人的支持,“她說的這叫啥子話?辛辛苦苦把她養(yǎng)大,她孝敬父母、照顧兄弟難道不應該嗎?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爸忍不住反駁他:“你也太偏心了。家里還有個大兒子,明明可以讓父母和大哥輪流照顧,不需要把負擔全部壓在妹妹身上的?!?/p>

“誰家不偏心?五個手指頭還有長有短呢?!敝艽蟛疀]想到爸爸直接說他做得不對,臉色很不好看,“我們?nèi)引R心協(xié)力,把大哥培養(yǎng)成才,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幺妹兒不也沾光嗎?”

“那萬一大哥沒考好呢?與其沾別人的光,她還不如自己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呢!”

周大伯懶得多說,強硬地擺擺手:“她那個成績,能考什么好大學?是我了解我家娃娃,還是你了解?我給她做的決定就是最好嘞!”

等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幺妹兒早已不見蹤影。

“啥子情況喲!扶歌,你等一哈,周扶歌!莫跑嘛—”

他一跺腳,四下張望著,急匆匆追進了一條通道。

看熱鬧的蟲子們也各懷心事地散開,剩下兩只來遲的蟬貓停在原地,互相詢問:

“你聽清了嗎?”

“他們吵得太咕嚕了,沒聽明白……”

“算了,不是來搞破壞的就行……”

我們躲到離蟬貓稍遠的地方,爸爸媽媽還在交頭接耳,討論幺妹兒會不會跟她爸爸回家。媽媽說:“這年頭還有重男輕女的,真是開了眼。要是第三個孩子是男孩,你看他舍不舍得犧牲小兒子的學業(yè)去照顧二兒子。”

爸爸也同意:“唉,那姑娘確實受委屈了。不過他肯冒著危險來接女兒,還算有救?!?/p>

“得了吧,他哪里是為女兒冒險,明明是為兒子冒險,怕女兒不回去,二兒子以后沒人照顧,拖累大兒子!我不知道他們家爹媽排第幾,大兒子反正是排在二兒子前面,女兒肯定排在最后面。再怎么偏心,也不能偏到這個地步吧?”

竹節(jié)蟲小聲附和:“就是,我寧愿沒有人來領,也不要這樣的爸媽?!?/p>

我和爸媽都嚇了一跳:“你怎么還跟著我們?。俊?/p>

“我……我也沒別的事兒……”竹節(jié)蟲左顧右盼,語無倫次地往后退了兩步,噌地一下逃開了。

我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望著外面搖搖晃晃的星空發(fā)呆。

蟲樓已經(jīng)從草地逛到了樹林邊緣,墻壁里傳來更加粗糙的吞咽聲。大勺螂應該正忙著分揀蟲樓“吃”進來的食材、為新蟲類做出更多美食吧。窗上偶爾掠過斑駁的一枝樹影,鳥兒幾聲夜啼,在人類看來寧靜又安閑,對蟲子來說,恐怕沒那么美好。有時候我夜里坐在陽臺上,望著對面的居民樓發(fā)呆,每家窗戶都暖洋洋地亮著燈,離得那么遠,聽不到別人家的爭吵,更聽不到別人心里的委屈和哭聲。

我掙扎了很久,鼓起勇氣開口,問了一個殘忍的問題:“照照會不會也跟幺妹兒一樣,不想一輩子當我的保姆,才離家出走的?”

“咱家跟他們家能一樣嗎?”爸爸吃驚地反問,“你們倆是雙胞胎,不是為了照顧你才額外生個弟弟妹妹,照照她肯定清楚的呀。我和媽媽對你倆可是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平的,對不對?我們辛辛苦苦工作,給你們買一樣的文具、一樣的衣服,過年紅包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圖案,全都一式兩份,一模一樣—”

“沒錯!可是,就算所有的東西都一模一樣,妹妹還是額外犧牲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照顧我,每過一天,我都欠她更多……”我的肚子沉甸甸的,腦袋也酸酸的,忍不住想流眼淚。但毛毛蟲流不出眼淚。我這才知道,幺妹兒剛才為什么那么平靜,她變成蜜蜂了呀,想哭也哭不出來。

媽媽嘆了口氣,輕輕挨著我的腦袋:“爸媽心里都清楚,也在盡力彌補。還能怎么辦呢?”

“你們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在彌補,沒有追問過她的想法啊……小時候我們的愛好差不多,長大之后喜歡的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就比如說,去年過年逛街,照照喜歡一個獅子玩偶,我不喜歡,媽媽說要買就買兩個,一人一個,但買兩個獅子就太貴了,最后換了兩個便宜的兔子,照照一點都不喜歡兔子。這樣也算公平嗎?”

“我這不是怕委屈你嘛,人總是會下意識地向著弱一點兒的一方,有時候確實沒精力管太多細節(jié)……”

媽媽嗡嗡地抗議,但我的話還沒說完:

“那不談細節(jié)。就說今天上午,照照去辦公室交作業(yè),回來情緒就不對勁了。你們到底在跟老師聊什么?”

毛茸茸的熊蜂和亮光光的蜣螂都僵住了。半天,他們才嘟嘟囔囔地回答:

“也沒什么……”

“就是舒老師問我們,考不考慮讓照照參加特招,去大學里上少年班……”

“……我們沒同意?!?/p>

12.不能當星星,當提燈也很好

“舒老師讓她去上少年班,你們替她拒絕了?”我騰地一下立起上半身,“為什么要瞞著照照,不跟她商量?”

“這有什么好商量的?從小學一步跨到大學,跨度多大?班里同學年齡都不一樣,萬一她適應不了怎么辦?”爸爸媽媽臉上都很坦然,顯然覺得這個考慮合情合理。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照照又不是那種膽小內(nèi)向的人,她坐一趟火車,能跟不認識的大學生姐姐聊三個小時《紅樓夢》,沒問題的!”

“聊閑天沒用,大學的課程跟中小學完全是兩碼事,要是跟不上,她不也受打擊嗎?舒老師都跟我們說了,照照平時上課老是不專心聽講,東摸西摸,到了大學,老師根本不會管你上課走不走神,很容易一落千丈!”爸爸的聲音拔高了一度,媽媽連忙讓我們小聲點兒,別引來蟬貓。

我壓低聲音,為林照申辯:“她不專心聽講是因為老師講的她都會,在教室里實在太無聊了!重點是,都說了每個人情況不一樣,你們?yōu)槭裁床荒芟嘈潘⒆鹬厮?,讓她參與跟自己有關的決定呢?”

說完心里話后,我心中的郁結(jié)一掃而空,情不自禁地給自己鼓掌:口齒清晰的感覺真是太舒服了!我這么條理分明,有理有據(jù),一定能改變爸媽的想法!

“尊什么重?不行就是不行!”爸爸厲聲說,“她去上大學,你一個人留在班上,誰照顧你?。俊?/p>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把我劈得啞口無言。

到頭來,林照離家出走,還是我的問題。

是我像風箏線一樣拖著她,像秤砣一樣墜著她,讓她沒法自由地、高高地飛起來,飛到更適合她的樹上,只能陪我在草叢里一步一步走,等我慢慢往前爬?,F(xiàn)在她又恨又委屈,想掙脫這個家,去沒有我的地方透透氣,也是合情合理的。

想到這些,我心里又酸又疼。誰想當一個時時刻刻拖后腿、需要被照顧的人呢?

“往哪兒走啊燈燈?”媽媽不安地問。

“分頭找人?!蔽覑灺暬卮穑氉耘肋M通道。

往下。

往下。

再往下。

蛻變艙里熱乎乎的,不像我的心,冷颼颼的像一塊冰。

耳邊響起輕柔的鼓聲:“孩子,回來啦?”

“回來了。我有點兒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睡覺?!?/p>

育兒螋帶我走了一段路,把我送到綠水泊旁邊的空艙里。我一鼓作氣鉆進去,尾巴抵著墻,腦袋放在艙口,直挺挺地躺好。

“謝謝,還要請你們幫個忙,如果遇到一只叫林照的蟲子—她是我朋友—請跟她說,我已經(jīng)開始蛻變了,不要到處找我,也別打擾我睡覺?!?/p>

“一定把話帶到。好孩子,安心睡吧?!庇齼候魩臀覔蹞勰X袋上的灰,轉(zhuǎn)身爬開了。我開始醞釀睡意,幾次閉眼失敗,才發(fā)現(xiàn)毛毛蟲沒有眼皮,只好把身體蜷起來,埋頭睡覺。

林照聽到育兒螋轉(zhuǎn)告她的話,應該能明白我的決定。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么久,從來沒分開過,根本不需要心靈感應,一個眼神,一種語氣,都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小時候妹妹推我到樓下曬太陽,給我念故事,別的孩子笑話我,說我一臉傻樣,肯定聽不懂。她說:“我姐什么都懂,你什么都不懂!”她從小就這么好。那會兒家里還沒買電動輪椅,我看到鄰居阿姨坐著電動輪椅出門買菜,羨慕得不得了,也是林照喊住鄰居阿姨,讓阿姨把我抱在腿上,在小區(qū)里兜風兜了三四圈。電動輪椅跑起來真帶勁,嗚嗚嗚,嗖嗖嗖,我坐在阿姨的腿上想,過山車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和妹妹在一起,真快樂啊。但我不能貪戀這種快樂。

“再見——”不對,“永別了,妹妹?!?/p>

跟爸爸媽媽回去,拆掉上下鋪,扔掉堵在過道上的站立架,去過更寬松、更幸福的生活。不要為我犧牲更多了。

去當星星吧,大放光彩,照亮天空。

忽明忽暗的夢里,我回到了四歲時的一天。

我在練習站立。站了好久好久,好像站了一輩子,從白天站到晚上,從晚上站到白天,一步都邁不出去,像是被蠶繭緊緊裹住了。我哭著跟媽媽說不練了:“我的腿好—好麻,又癢又痛,我不—想康復!我就躺著,媽媽,你每天—每天喂我吃一口飯,喝——喝一口水就行……”

媽媽把我抱到床上坐著,搬個小板凳過來,給我慢慢揉腿:

“對不起嘛,都是爸爸媽媽的錯,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就把你生下來受苦。但是來都來了,就盡量努力一點兒,這樣以后才能活得好一點兒,開心一點兒嘛?!?/p>

“我活得不好,不—不開心—”

“那你把自己當成機器人,好不好?壞掉的機器人,修好了也很厲害!”

“不—不要修!我累—累到散架了!”

“星星呢?想不想當星星?”

我哭得沒那么大聲了:“星星怎么當……”

“你本來就是星星,每個小孩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妹妹運氣好,掉下來是完整的,你運氣不太好,掉到地上摔碎了,但你的心沒有摔碎,一直在閃閃發(fā)光,清醒又明亮。你要保護好心臟,把摔成碎片的外殼撿起來,粘起來,這樣就能重新變成大放光彩的星星,和妹妹一樣,照亮許多人!”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于是繼續(xù)努力練習,咬牙堅持,不再叫苦。

上小學之前,我又做了一次評估。爸爸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以為我在輪椅上睡著了,站在旁邊跟媽媽嘀咕:

“醫(yī)生說,孩子到這個年齡,肢體方面的進步不會很大了。雖然不能完全生活自理,但智力評估沒問題,交流沒有障礙,能說話,能寫字,還能自己刷牙和吃飯,已經(jīng)很棒啦!”

媽媽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回家之后,她把我抱到沙發(fā)上,準備給我放動畫片,然后去做飯。我問:“媽媽,我的病是不是還沒好?是不是永遠好不了了?”

媽媽愣了一下,還是像平常一樣,用甜蜜的童話回答我:

“嗯,醫(yī)生說,你能努力恢復到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很了不起啦!當星星的日子要推遲一點兒了,你可以先當一盞小小的燈,提燈、油燈、小夜燈。一樣可以做很多事情,一樣可以照亮別人?!?/p>

可是,我已經(jīng)過了爸媽說什么都相信的年齡。媽媽只是在安慰我罷了。我以后很難變成星星,只能坐在輪椅上,當一盞被人提來提去的燈。

“‘提燈’聽起來好弱啊,要人幫忙加燈油、換電池,身邊沒有人,燈就滅了……”

“那,總是有地方需要燈的呀。還有人當不了燈,只能當螢火蟲呢。螢火蟲多好看哪!”

“除了好看,螢火蟲還有別的用處嗎?”

“那是肯定的?!眿寢屜肓讼?,打開視頻軟件,“媽媽講不清楚,你可以看紀錄片。這里有好多紀錄片哦,我找找啊?!段⒂^世界》《昆蟲的盛宴》……《戀戀火金姑》是什么?噢,閩南語管螢火蟲叫‘火金姑’啊,真有意思。來,先看這一部!”

剛開始的幾秒鐘,屏幕漆黑一片,映出我灰暗的臉。過了一會兒,螢火蟲漫天遍野地出來了,一點一點照亮我的眼睛。

我醒了。

13.蟲樓屏住了呼吸

星星點點的黃色光芒從絲網(wǎng)外面透過來。是我艙外的螢火蟲在發(fā)光。

我還沉浸在剛才破滅的夢境里,恍恍惚惚地抬起腦袋,望向絲質(zhì)的艙門。我什么時候織完的?怎么織得破破爛爛的?

兩把又細又長的綠色鋸齒刀再次戳進來,“刺啦”一聲,艙門徹底裂開,露出一張憤怒的小綠臉。

螳螂?

“林燈!”小螳螂用林照的聲音對我破口大罵,“你在做什么蠢事?”

“……啊?”

“你平時不是什么事都跟我商量的嗎?現(xiàn)在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個人偷偷跑來當蟲子?”

我終于回過神來:“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吧?你一聲不吭從家里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知道我們找你找了多久嗎?”

林照語塞了一下,還要嘴硬:“我一直都不喜歡跟人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p>

“那我是因為之前動不了、跑不了,只能一直跟你商量嘛?!蔽乙岔敾厝?,“現(xiàn)在我跑得這么好,還要你干什么?走吧走吧,你得跟爸媽回去,要不然新買的游樂場年卡都浪費了,你抓緊時間用。當蟲子比當人舒服多了,我還指望長出翅膀飛起來呢。別打擾我羽化登仙。”

林照瞪了我半天,突然更生氣了:“少說廢話!我才不想一個人去游樂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待在地上看我坐十圈過山車!”

然后,她整個兒爬進蛻變艙,用長滿鋸齒的手臂把我摟住往外拽。

“疼疼疼—別拽,別拽,我自己出來—”

我狼狽地鉆出蛻變艙,咕咚咕咚滾到地上:“你之前躲哪兒去了?”

“我一直在瘋泥蜂的辦公室。他們很喜歡上課,講了很多好玩的事情,蟲樓里的情況,我都摸清楚啦!”林照興致勃勃地說著,又拿她的大刀戳了一下我的腰,“不好,育兒螋來了,趕緊走!”

育兒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對艙門進行的破壞,徹底被激怒了。她們把撥浪鼓的小鼓甩到一邊,舉著寒光閃閃的尾鉗向下沖刺。

我們連滾帶爬逃出通道,沒命地向上一層奔逃。

“先去觀景臺,把爸媽喊—”我上氣不接下氣,還沒說完半句話,林照已經(jīng)舞動著綠色的大長腿,嗒嗒嗒跑沒影兒了:“知道了,你慢慢走,不著急—”

好氣??!

她當蟲子都比我跑得快!

育兒螋像一股黑色的潮水追上來,小心翼翼繞過我,有一只甚至幫我撣了撣灰,又張牙舞爪往前追。

原來,她們只認定林照是破壞者,而我是受害者啊。

我稍微松了口氣,又鉚足勁兒向前蠕動。

等我趕到觀景臺,那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

綠色的小螳螂跳來跳去,靈活地翻過獨角仙幼蟲的“大肉山”,躍過叢丹阿姨和再次嚇成小蛇的叢安,跨過還沒搞清狀況的幾只蟬貓,嘴里還大聲喊著:

“要回家的抓緊時間啦,天要亮啦!回家吃早飯啦!”

四處追捕的育兒螋看起來兇神惡煞,再一聽林照的話,許多蟲子都露出了動搖的神色。

“回家嗎?”臭屁蟲問小蠟蟬,“其實想想,我爸也就是脾氣差了點兒,對我管教嚴格了一點兒,但他還是愛我的?!?/p>

“要回你回。”小蠟蟬堅決拒絕,“我都被我爸打斷兩次骨頭了,再回去一趟,我連蟲子都當不了?!?/p>

臭屁蟲瞪大了眼睛:“那你逃到這里,不是便宜家暴犯了嗎?他們一點兒懲罰都沒受到,可能還在嘲笑你是個逃兵呢!別把世界拱手讓給那些糟糕的人?。”绕鹣x子,還是人類更強大一點兒,能做更多改變世界的好事。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小蠟蟬還在猶豫,林照已經(jīng)躥到了天花板上,振臂高呼:“走走走,回家!從氣孔出去就能回家啦!瘋泥蜂說,離開蟲樓十分鐘,蛻變口訣就會失效!”

我趕緊找到熊蜂和蜣螂,他倆牢牢揪著一只小蟲子,正望著小螳螂發(fā)呆:

“那個聽起來也像照照啊?!?/p>

“如果她是照照,那這只又是誰?”

我往他倆中間一看,頓時頭皮發(fā)麻:“你們拉著一只蟑螂干什么?”

“啊,我倆都覺得……她說話的語氣特別像照照……”

爸爸媽媽找昏頭了吧?我哭笑不得地指著天花板:“照照在那兒呢,咱們可以回家了!”

“我都說了,我真不是你們的孩子!”小蟑螂奶聲奶氣地大喊,“我是被人販子拐到山里的,他們把我關在屋子里,說以后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不讓我走。我挨了好幾天餓,瘋泥蜂突然過來問我要不要離家出走,我就吃了顆糖,變成蟑螂從門縫里爬出去,跑到這里來了……叔叔阿姨,我知道我家地址,你們送我回家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爸爸二話不說,用前足托起小蟑螂,招呼我們往外沖。叢丹阿姨直接抱起小安跟上,附近也有幾只蟲子陸續(xù)動身,烏央烏央地涌向通道。

蜜蜂女孩忽然從我面前飛過去,搶先溜進通道。后面追來一只不太會飛的大馬蜂,氣急敗壞地嚷嚷著:“讓一讓,讓一讓噻!”

這對父女的賬,還沒算清楚啊……

育兒螋完全沒理會逃跑的蟲子,一心圍攻巢穴破壞者林照。看她那么游刃有余的樣子,我本來一點兒也不擔心,可是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張不懷好意的老鼠臉,還有那些嘰里咕嚕的悄悄話。

萬一瘋泥蜂們被驚動了,使用據(jù)說能“保證人類跑不了”的貓石,林照會是他們的對手嗎?

想到這一茬,我頓時緊張起來,支起上半身,使勁兒朝林照左搖右晃。

林照立刻看懂了我的意思,輕快地跳過來,和我一起鉆進通道。眼看自由近在咫尺,前面的蟲子堆里卻爆出一聲聲哀嘆:

“氣孔怎么還不開呀!”

“奇怪,”林照停下了腳步,“難道蟲樓在憋氣?”

我們沿著通道,一圈一圈往下跑,所有的氣孔都是關閉狀態(tài)。爸爸氣壞了:“這家伙怎么這么能憋?”

“再等會兒,我就不信它能憋五分鐘!”

育兒螋們又追過來了,林照在通道里來了個大漂移,呼嘯著將她們引進了蛻變艙,發(fā)著狠威脅道:

“再追過來,我就把所有的艙門都捅破,讓所有人都蛻變失敗!”

蛻變艙里一陣寂靜。隨后,育兒螋不情不愿地說:“好嘛。趕緊走,別來了。熊孩子真可怕……”

熊孩子昂首闊步走出蛻變艙,向我們大刀一揮:“走,繼續(xù)找出口!”

14.瘋泥蜂的理念

從前看的紀錄片里說過,有的蟲子不僅能用氣孔呼吸,還能用皮膚呼吸。換句話說,只要蟲樓樂意,它可以憋上幾天幾夜,把我們一直困在這里。

這個知識點讓大家的士氣更加低迷。

我孤注一擲地提議:“我們直接去找瘋泥蜂談判吧?就像照照剛才說的,要是不放人,我們就在蟲樓里搗蛋!”

“咝……有點兒道理啊?!?/p>

大人們沒想太久,就通過了“搗蛋提案”:“行,直截了當!”

蟲樓最高處的辦公室里,縈繞著瘋?cè)嗣鄣奶鹈蹥庀?。幾只瘋泥蜂迷醉地趴在蜂蠟和樹皮制成的辦公桌前,討論著蟲樓的下一步規(guī)劃。我們進去的時候,瘋泥蜂們還顯得十分高興,熱情地跟林照打招呼:

“又來啦?這次想要了解什么?”

“想了解怎么回家?!绷终栈卮穑拔蚁牖丶??!?/p>

瘋泥蜂們頓時騷動了起來,語氣顯得大受打擊:“為什么?!我們以為你很喜歡這里的!”

林照舉起綠色的大刀,做出攤手的動作:“確實很喜歡,但我還是更適合當人類。”

“怎么這樣……”

“太過分了……”

有只瘋泥蜂仍然不甘心,搓著前足勸她:“小姑娘,我從人類的世界接來了不少同伴,但是像你這樣有驚人才智的年輕人可不多見。拜托你,留下來幫助我們,為了蟲子—不對,為了人類和蟲子的共同家園而努力吧!”

爸爸緊張地碰了碰林照的后腿:“他什么意思?”

“噢,簡單來說就是,”林照平靜地回答,“他們覺得人類的活動滅絕了太多昆蟲,讓生態(tài)鏈出現(xiàn)了錯亂和空缺,嚴重打亂自然平衡,長此以往,美麗的昆蟲世界會被破壞殆盡,人類也得不到好處。所以,應該從人類當中挑選合適的未成年體,蛻變成新蟲類,讓蟲子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得更好……”

“—對人類也有好處?!悲偰喾潼c著頭補充道,“真的?!?/p>

另一只長相和同事沒什么區(qū)別的瘋泥蜂從辦公桌后面繞出來,親切地握住林照的前足:“如果你感興趣,我還可以帶你參觀蟲樓里未開放的區(qū)域:旋鈕白蟻的空調(diào)區(qū),囈語衣魚的資料館,時尚蓑蛾的制衣間,鋤禾甲的真菌田……”

“有點兒心動哎?!绷终锗卣f。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甚至覺得確實沒在蟲子的世界玩夠。如果瘋泥蜂沒有敵意,我們倒是不著急回家,著急的是大人們—聽說,不上班比不上課的后果嚴重多了!

“怎么樣?不用急著拒絕,來,吃塊點心,好好想想?!?/p>

瘋泥蜂把林照拉到辦公桌邊,把一大碗瘋?cè)嗣酆鸵淮笸牒诤鹾醯狞c心推到她面前,又招呼其他蟲子:“實在想回家,我們也不攔著,回家的路很長,你們吃飽喝足再走,干了這碗蜜,好聚好散?!?/p>

我們誰都沒動。

只有林照還對瘋泥蜂保留著一點兒信任:“好吧。瘋?cè)嗣劬筒缓攘耍銈冏詈靡采俸赛c兒?!彼鹎白?,試圖叉起一塊點心,卻怎么也叉不住:“好硬的點心……”

瘋泥蜂急切地催促她:“直接把頭埋進去吃就行了?!?/p>

我急切地阻止她:“等一下!”

變成毛毛蟲之后,雖然視力下降了,但嗅覺比之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聞到了曾經(jīng)涌動在大廳里的礦物氣息,很輕易地認出了它:

“別吃,那是貓石!他們想用貓石控制你!”

林照嫌惡地丟下那塊小碎石:“噫—你們辜負了我的信任!”

瘋泥蜂們羞愧地垂下了頭。其中一只長嘆一口氣:“蟲樓留不住人才啊。”

“不要再試圖控制別人了?!蔽艺f,“讓我們走吧,肯定會有更適合的人類來給蟲子國添磚加瓦的?!?/p>

但他們壓根兒不聽我的,幾顆金綠色的腦袋湊到一起,嘀嘀咕咕:

“沒別的辦法了,要不用武力解決吧?”

“你這話說的,我們哪有武力啊?!?/p>

“行不行的,試試唄……”

“試試!”

商量完畢,他們直起身,黑油油的大眼睛里閃動著不善的光芒。

“你們要干什么?”爸爸媽媽和叢丹阿姨警惕地攔在前面,把林照往后拽。

瘋泥蜂們“嗡”地大喝一聲,轟然起飛,亮出毒刺向我們撲來。小蟑螂嚇得動彈不得,小蠟蟬抖成了一團蒲公英,臭屁蟲放了個敵我不分的屁,把所有蟲子熏得暈頭轉(zhuǎn)向。我滾到角落,大聲提醒:

“泥蜂有毒針,當心毒針!”

“我也有!”媽媽怒氣沖沖地撲騰著翅膀往前沖,她甚至不需要亮出蜂針,就已經(jīng)把敵人沖得七零八落。緊接著,爸爸用后腿蹬翻了核桃碗,黃澄澄的蜜漿從辦公桌流到地上,粘住了瘋泥蜂細細的腿和脆弱的翅膀。

喪失攻擊力的可憐蟲們嗡嗡掙扎,越掙扎,身上沾的蜜越多,連尾巴尖的毒刺也裹成了冰糖葫蘆。

“就說瘋?cè)嗣鄄皇鞘裁春脰|西,把你們的頭腦都弄昏了?!绷终諝夂吆叩卣f,“立刻把氣孔打開,不然我就去搶大勺螂的工作,保證每一份餐點都出其不意、變化多端,讓你們連帶著整棟蟲樓天天鬧肚子。破壞比建設容易多了,對吧?”

“對,你說得對,不要破壞!”瘋泥蜂們尖叫道,“大門已經(jīng)打開,你們可以隨時離開!走吧,走吧!永遠別回來!”

這次,他們總算沒再耍什么花招。

天蒙蒙亮了,我們沿著蟲樓的身體爬到草叢里,目送它緩緩游走。半透明的巨大蠕蟲一搖一晃,很快融化在晨霧中。

樹林里傳來烏鶇熟悉的啼鳴聲,暗示了兩件事情:

一、我們所處的位置是小區(qū)綠化帶。

二、我們的處境相當危險!

大人們立刻拽了幾片落葉過來,蓋在我們身上:“在這里躲一會兒再走吧,現(xiàn)在趕路容易被鳥盯上?!?/p>

“好?!贝蠹叶紱]有異議,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嘛。

閑來無事,我們聊起了這個夜晚的經(jīng)歷。大家最好奇的是絲理的身份,她給予我們諸多提示,卻從未顯露真實面目。

臭屁蟲說:“也許她想削弱瘋泥蜂的力量,占領蟲樓!”

叢安說:“也許她是最早被騙來當新蟲類的人,想盡量拯救其他人!”

我們討論得正熱鬧,絲理的聲音飄忽不定地出現(xiàn)了:

“還真是沒有身為蟲子的危機意識啊。嘰嘰喳喳的,整個小區(qū)的鳥兒都聽到了?!?/p>

我們縮了縮脖子,不敢出聲了。

“我和蟲子國沒有關系,甚至不屬于昆蟲,只是不認同瘋泥蜂的理念,出來打抱不平而已?!苯z理接著解釋,“像我這樣愛管閑事的游蕩者,世界上還有很多呢。我走了,好好保重,記得提醒孩子們提防瘋泥蜂?!?/p>

“等一下!”我及時喊住她,問出了心里那個最疑惑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為什么也有跟蹤信息素?!?/p>

“噓—”絲理的聲音忽然在我耳朵邊響起,我嚇了一跳。她真像一只游蕩于黑夜的蜘蛛!

“別讓瘋泥蜂聽到了,”她悄聲說,“最早的時候,瘋泥蜂認識了兩個魔法師,從他們那里購買建設蟲樓所需的大量魔法材料。這兩個魔法師,一個比一個會做生意,幾乎讓瘋泥蜂們付出了一切,包括整整五升跟蹤信息素。后來,魔法師又轉(zhuǎn)手賣給我五百毫升—價格可不便宜,我付出了一塊嶄新的天鵝絨眼鏡布和十二根貓胡子!事情就是這樣,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我還有別的事要忙,真的要說再見了—再見,孩子?!?/p>

兩個“奸詐商人”,會不會是蟲樓里的青蛙和老鼠呢?我想詢問更多關于他們的神奇故事,但四周已經(jīng)陷入了寂靜,再怎么小聲呼喚,也沒有得到絲理的回應。

“她走了?”小蟑螂用氣聲問。

我和林照對視一眼,沒忍住好奇,偷偷掀開落葉的一角。

“啾—”

烏鶇的尖嘴在我面前無限放大。

尾聲

“啄—啄得我肩膀好痛……”

我趴在綠化帶里,驚魂未定地翻了個身,用酸軟無力的手指掀起落葉:“沒壓—壓到你們吧?”

“真厲害!”尺蠖崇拜地看著我。

“到十分鐘了嗎?”小蠟蟬疑惑地問。

“差不多了吧?!背羝ㄏx回答。

“我好想媽媽……”小蟑螂心有余悸。

“我待會兒要打車回家?!敝窆?jié)蟲抽抽搭搭。

“你居然頭一個變回來!”小螳螂很不服氣。我伸出手,把她輕輕抓起來:“小—小飛機來咯—”

小螳螂下意識地張開前臂:“耶—”

“燈燈!”蜣螂嚴厲地大喊,“不許把妹妹抓起來玩!”

“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毙芊涓吲d地說,“孩子們體驗多一點兒,不是壞事。”

“我真是受夠了?!眳驳ぐ⒁瘫г沟?,“到底什么時候才能—”

刺啦啦……

綠化帶里響起一陣輕微的聲音,像好幾只蟲子同時從舊殼里掙扎出來。

幾秒鐘后,大家七手八腳地跨過灌木叢,摘掉睡衣上的葉子和枯枝。

“趕緊回屋吧,”大人們試圖在鄰里之間保持體面,“凌晨穿著睡衣在小區(qū)里閑逛,會引來保安的?!?/p>

睡衣隊伍靜靜地穿過居民樓,像一群夢游的士兵。我趴在爸爸背上,林照輕快地跳躍著,緊緊拉住我的手。她還惦記著絲理說的話:

“如果她不是昆蟲,會是什么呢?聽起來明明就是一只蜘蛛嘛!”

“蜘—蜘蛛不是昆蟲?!?/p>

“啊?”

“蜈—蚣,蝎—子,蚯—蚓,蝸—牛,都不屬于昆蟲?!?/p>

“等等,我的認知有點兒崩塌……你再跟我講講……”

媽媽走在旁邊,側(cè)著臉,心滿意足地聽我們聊天。

林照問著問著,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我還挺想和更多的蟲子交朋友的。請蝴蝶來家里給花授粉,勸蚜蟲到野外另謀高就,跟蟋蟀一起組個樂隊……其實瘋泥蜂本心不壞,也不自私,但心甘情愿的犧牲很偉大,強迫別人犧牲就不太對勁了嘛。他們得讓人家自己做選擇,欺瞞和誘騙當然會讓人生氣!”

爸爸的肩膀僵了一下。

“照照,這個,明天幫你們請個假,好好睡一覺。下午我?guī)闳フ沂胬蠋煟黄鹩懻撘幌律倌臧嗟氖隆?/p>

林照好一陣子沒說話,直到我開始心驚膽戰(zhàn),她才抬起眼睛,云淡風輕地回答:“行吧,我去聽聽到底是什么情況?!?/p>

“我—我也去!”

“噓,小聲點兒,不要吵到鄰居……”

居民樓里,已經(jīng)亮起了幾盞燈。

蟲子們逐光而來,輕輕敲著窗戶。

圖/葉子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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