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去杭州旅行之前,臨時往包里塞了一本明朝張岱的《西湖夢尋》,因此擁有了杭州旅游新的打開方式。
明末的貴公子張岱經(jīng)歷了鼎革巨變。寫作《西湖夢尋》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是江山別后。闊別西湖二十八載,兵火之后再游,已然“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所以是張岱憑一己之力,努力以記憶的力量恢復(fù)了西湖的盛時舊觀。
西湖之勝在于湖山秀麗,更在于人文積淀。今日游人如織、人聲喧闐,并且看著還是簇簇新的鋼筋水泥的景點建筑,卻根植于張岱書里的歷史枝蔓中,從古代延伸到現(xiàn)在。所以,西湖的山水一半活在物理世界里,一半活在歷史里;一半屬于當(dāng)下的游人,一半屬于白居易、蘇東坡、張岱們。
《西湖夢尋》里記載了大熱景點岳王墳、靈隱寺、孤山、雷峰塔凈慈寺,也保留下很多冷門景區(qū)。靈隱寺門口不起眼的冷泉亭,是當(dāng)年蘇軾勾留常在的地方,可以遙想當(dāng)年的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靈隱景區(qū)里的韜光寺,唐朝詩人宋之問在此寫詩卡殼了,旁邊有掃地僧補了兩句“樓觀滄海臺,門對浙江潮”,詩的氣象格局頓時不同,這個掃地僧就是逃亡中的駱賓王……
我們按圖索驥,到西湖三臺山里找慧因高麗寺,那是2007年新建的寺廟,比我兒子大不了幾歲。大雄寶殿之后一個塔形的建筑里面,一座巨大的木質(zhì)“經(jīng)幢”在電動機帶動下兀自轉(zhuǎn)動著,旁邊標(biāo)牌寫著早上9:00開始轉(zhuǎn)動一小時,兒子非常好奇。那日天空潑火晴來,寺中白熾空寂,只有我們父子兩人,以及呆萌的“機器經(jīng)幢”在轉(zhuǎn)動。
留在文字的景致,卻永遠不會消失。
翻出《西湖夢尋》,張岱是這么寫這座寺廟的,“余少時從先宜人至寺燒香,出錢三百,命輿人推轉(zhuǎn)輪藏,輪轉(zhuǎn)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轉(zhuǎn)熟滑,藏輪如飛,推者莫及”。讀到這里,我兒子笑了,原來沉迷于寺廟“旋轉(zhuǎn)如飛”物什的,還有三百年前那個少年,“莫說公子癡,更有癡似公子者”。
我們一起在吳山城隍閣上,等著西湖落日的時候,讀了《西湖夢尋》里《城隍廟》那一節(jié);在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畔,一起誦讀了“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這成了某種奇妙的體驗,這份體驗屬于張岱,也屬于我們。
蘇軾在《記天竺詩引》里面講,他還是12歲的毛頭小子的時候,他的父親蘇轍游歷歸來告訴他,杭州天竺寺里面有一幅白居易詩的墨跡,這成了他很多年的憧憬,但是等到他47歲真的訪問天竺寺時,“詩已亡,有刻石在耳,感涕不已”,于是就寫下了“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的詩句。
個體生命的更變遭遇了西湖景致的迭代,而西湖的生命恰恰在于融入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家庭歷史中。我父母當(dāng)初結(jié)婚旅行時選擇杭州度蜜月,于是,我和兒子也在他們當(dāng)初拍照片的位置一一復(fù)刻了當(dāng)時的場景。
讀《西湖夢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景點能保留下來實在太不容易了,幾興幾毀,從這個角度來說,張岱目睹的西湖在明清鼎革之際的衰敗,也只是西湖滄桑的歷史常態(tài)。
山被移平了,水改變了流向,皇宮被拆毀了,寺廟遭到了一次次的火劫,題刻沒有了,建筑被挪作他用,面目全非。但是,留在文字的景致,卻永遠不會消失,只要有人還去讀張岱的書、背蘇軾的詩,家族里口口相傳著一代又一代去西湖旅行的故事,那西湖的風(fēng)景就還在傳承著。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字比風(fēng)景更有生命力,家族記憶比風(fēng)景更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