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給人的印象總是多面而富有畫面感的。剁椒魚頭的火辣、《劉??抽浴返脑溨C、岳陽樓的壯美、湘西古鎮(zhèn)的神秘……這些都是湖南,但如果只能選一個詞來做代表,很多湖南人都會用原汁原味的本地方言喊出兩個字“霸蠻”。
“恰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是湖南萬象的高度濃縮,也是這里的人文風情和群體精神的概括。讀懂了“霸蠻”是怎樣誕生的,也就讀懂了湖南。
今天人們提起湖南,都會稱贊這里風景優(yōu)美,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八百里洞庭湖光山色,三湘四水秀麗無限,誰看了能不贊一句風光好?
然而,當時光倒推回兩千年前,人們對湖湘大地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種觀感。在古代,這片區(qū)域有很長一段時期都背負著一個不太好聽的別稱:蠻荒之地。對于很早就站上了文明發(fā)展高地的中原來說,遙遠的湘地是個尚未開化的地方。那里氣候濕熱,到處都是高山大澤、毒蛇猛獸,是蠻夷居住之地。
這個不好聽的說法,從先秦時期楚國先被黑、后自黑的“我蠻夷也”,一直持續(xù)到唐宋時期,湖南有了正式的行政區(qū)劃,文教、經濟開始蓬勃發(fā)展,才逐漸消停下來。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湘地的原住民長期被人呼為“荊蠻”“南蠻”,氣性就上來了:既然都說我們是蠻子,我們就蠻到底吧。
于是,湘人依靠自己的力量開山辟土,自守一方天地,之后歷代人口不斷南遷,讓后來的移民與本土湘民不斷發(fā)生融合與競爭,也讓北方先進的文明成果在這里扎根,促進了農耕與手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
不得不說,有些天賦是刻在血脈里隨時準備覺醒的。湖南原本就是炎帝神農文化的勃興之地,擁有悠久的遠古稻作農業(yè)歷史。考古學家曾在湖南永州發(fā)現過萬年前的稻谷,這份“原始湘人馴化野生稻珍貴實證”是迄今世界最早的栽培稻樣本。這種與大自然抗爭的天賦異能,在后來的湘人開荒耕作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人們背靠三湘之地豐沛的水系條件,將荒山澤國變成了一塊塊稻田。湖南的許多地名都與種田有關,比如耒陽、嘉禾等等,無數代湘人就這樣一點點激活了湖湘的沃土,踏過漫長時光。
到明清時期,湖南已不再是被人鄙棄的蠻荒之地,而是搖身變成了“湖廣熟、天下足”的魚米之鄉(xiāng)。新中國成立后,袁隆平院士在湘致力于雜交水稻的研究,湖南成為全國水稻核心產區(qū),各種農副產品產量也居于全國前列。
從蠻荒到糧倉,湖南經歷的是一場脫胎換骨的巨變。湘地民風中不畏艱險、自強不息的“霸蠻”特質,也由此磨礪而成。
湖南這個地方好像天然與紅火、熱辣有著不解之緣。氣候是火熱的,美食是重辣的,本地人的性格是“火暴彪悍”的,就連腳下踩的土地都是紅色的——湖南一半以上的土壤是紅壤。
這些并非都是散落在瀟湘山水間的巧合,而是從同一株地域文明之樹上伸展而出的枝丫。
湖湘文化由楚文化衍生而來,與傳統的中原文化迥然不同。楚人以火神祝融為共同的祖先,尊鳳崇火、拜日尚赤。所以衡山有祝融峰,長沙有火宮殿,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文物中,也常常能見到展現鳳鳥、太陽崇拜等意象的楚文化特色。
湖南的大廚們至今有從祝融峰采集火種的風俗,以表薪火相傳。帶有“火神祝?!钡南嫖?,著實烹出了非同一般的火爆與辛辣。全國喜歡吃辣的省份很多,但能在吃辣界專治各種不服的,必有湖南一席。坊間早有俗語:“四川人不怕辣,江西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焙弦C明自己的辣度,甚至不需要出動剁椒魚頭這種大菜,有時候甩出一包辣條、小魚干之類的零食,就足以重塑一個外地人對辣的認知。
成就這種極致熱辣風味的不僅僅是一串辣椒,還有極具湘式特色的民間智慧。湖南水網密布、氣候濕熱,老百姓用吃辣來驅寒祛濕,也利用對辣椒的花樣料理,在生活不富裕的時候最大限度地滿足對美食的追求。辣椒同時還是鹽的平替,在鹽價昂貴的古代,吃不起鹽的人就用辣椒來調味下飯。湖南山區(qū)的苗族人則發(fā)明了“辣椒骨”的吃法,起源是苗家自古講求節(jié)儉,過年時殺豬牛祭祀祖先,為了避免浪費,就將動物的骨頭搗碎,加入剁碎的辣椒、花椒、燒酒和鹽,放入壇中腌制,口感香辣開胃。
細品這辛辣之風融入湖湘文化的歷程,依稀可見上古拓荒時矢志不渝、勇悍剛烈的湘人之影,那股充滿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和奔放執(zhí)拗的脾性,正是最純正的湖湘性情!
湖南在人文創(chuàng)造上有個很有趣的地方:要說湖南的人文魅力,就不能只說湖南人,還少不了那些年“路過湖南”的人。
前面說到古時候的湖湘一帶自然條件是比較惡劣的,不但潮熱多雨,還有蚊蟲瘴氣。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湖南都是皇帝想收拾某個官員時才會想起來的地方,這也成就了湖南文化中非常獨特的一個部分:流寓文化。
說白了,就是歷史上有無數名人來過這里,他們雖然不是湖南籍,但曾因流放、貶謫的緣故“從湖南的全世界路過”。
戰(zhàn)國時,屈原被楚懷王放逐,流連于湘楚山水之間,最后在汨羅江投水明志,開湖湘文脈之源頭。漢代以后,文人群體對屈原推崇備至,將他視為君子品格的豐碑。西漢的賈誼被貶到長沙,寫下了《吊屈原賦》《鵩鳥賦》。唐朝的柳宗元被流放永州,留下了《捕蛇者說》《江雪》《永州八記》,流傳千古。還有劉禹錫、蘇轍、秦觀、寇準……這些被貶來湖南的牛人個個滿腹經綸,而且多是因為性情剛直不阿而獲罪,他們不但在湖南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存,也為湖湘精神的形成注入了靈魂養(yǎng)分。
正是這種巨大的影響力,塑造出了本土湘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左宗棠帶棺上陣、曾國藩創(chuàng)立湘軍、譚嗣同殺身成仁……在面臨時代劇變的時候,“霸蠻”的湘人成為沖在最前面的一批人,讓近代湖南光芒萬丈。
湖南的“霸蠻”,是湖湘山水與漫漫歲月雕刻出的硬朗線條,它不止是外在的強悍,更是內在的剛烈與堅守。當錦繡城池的面貌日新月異,只需再回首聽一聽鄉(xiāng)音、品一品鄉(xiāng)情,就會發(fā)現湖南還是那個湖南,總有刻在骨子里的“霸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