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海,1982年生,現(xiàn)居山東濰坊,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百花園》《小小說月刊》《當(dāng)代小說》等刊。
于祉在國子監(jiān)讀書,卻沒考中科舉,這是件很遺憾的事。
他少年時(shí)參加科考,按慣例,進(jìn)場前是要搜身的,防止“懷挾”。
懷挾的手法很多,有人把小抄藏于筆管,有人把縮本置于硯底,甚至有人花重金請微雕師傅在墨錠上動刀,乍一看是梅蘭竹菊四君子,放水晶鏡框下再瞅,一枝一葉,滿是“子曰詩云”……
好,考生所需的筆墨紙硯,由貢院統(tǒng)一安排,不必私下準(zhǔn)備。
于是懷挾又轉(zhuǎn)向了衣物:靴子里墊本書,衣服里加層襯,冠冕上鑲塊玉石。不光微雕師傅,連刺繡女工都開始撈偏門了。
好,考生所著衣冠,也由貢院統(tǒng)一安排。
懷挾還是禁不住,只能裸檢搜身。
發(fā)辮解散,一根一根地梳;胳膊抬起來,腋下不得私藏異物;兩腿分開,一只手伸進(jìn)去……
也就是那一刻,于祉惱了。寒窗十載,飽讀圣賢書,只圖個一鳴驚人,天下皆知,眼下竟要受這等屈辱,還考什么考?當(dāng)場搶回衣物,穿戴整齊,在眾人錯愕的眼神中揚(yáng)長而去。
自此后隱居澹園,讀書,寫詩,練字,教學(xué)生,終生不仕。
園中無甲子,轉(zhuǎn)眼就是六十年。
于祉老了,頭發(fā)白了,胡子白了,連眉毛都白了,可他的心性還跟個孩子似的,貪玩。每天一早,拄著那根摩挲出包漿的古藤杖,慢悠悠地踱出小角門,上街找樂子。
濰縣人好褒貶人物,閑來無事,就三五成群地聚一堆兒,說陳介祺辭官歸鄉(xiāng),在羅家巷建了座“萬印樓”,收藏三代秦漢印章七千多方、商周古鐘十一件、先秦青銅器無數(shù),那可真是價(jià)值連城;說張昭潛編定《山東通紀(jì)》,正在寫《北海耆舊傳》,要把濰縣城從古到今的賢哲逸聞寫進(jìn)去,功德無量;說曹鴻勛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宗耀祖,振興門楣,更是濰縣城的第一等大事!
于祉聽得開心,臉上的皺紋綻成一朵花。
那位說了:“我們聊濰縣城的賢哲,你樂個什么勁兒?”
于祉笑笑:“與有榮焉,與有榮焉?!?/p>
當(dāng)然,有時(shí)也會聽到自己的名字。說順著這條巷子走到頭,住著個古怪老頭兒,當(dāng)年曾大鬧金鑾殿,氣得嘉慶爺吐了血;說他回鄉(xiāng)歸隱,大興土木,建了這座澹園,自號獨(dú)笑生,教了半輩子書,濰縣城的讀書人一多半出自他的門下;說他已一百多歲,閉館不教了,整天神神道道,白天見不著人,晚上卻在樓上跳大神,莫不是黃大仙托生的……
眾說紛紜,不一而足,聽得于祉直搖頭,拄著藤杖走了。
出了巷子,轉(zhuǎn)到書院街。
于祉半生無事,著述頗豐,有《澹園古文選》兩卷、《澹園詩集》八卷、《澹園詩話》一卷,另有《三百篇詩評》《攬古軒書畫錄》等,都已付梓出版,濰縣城大小書鋪里都有售賣。
于祉逛書鋪,先看有什么新書,尤其是那些學(xué)生有沒有新著作問世,再看自己的書賣得如何。閉館謝客后,他的書竟賣得更好了。也是,這些小童生無緣聽他講課,還不興人家買本書自己揣摩領(lǐng)悟?
聽著書鋪老板不停念叨著要加印,于祉也就樂開了花。
除了看書,他還看匾。
濰縣城重文風(fēng),店鋪開業(yè)都要請名家寫塊匾,或者寫副對聯(lián)掛上?!鞍贊?jì)堂”是板橋公的六分半書,百年老店了;“南宮和樂”是劉羅鍋的重墨,倒不愧他“濃墨宰相”之名;“長松醬園”則是譚謨偉的“指書”,老相識了。
還有他的題字。六十年了,他的題字不計(jì)其數(shù)。有時(shí)候碰到一塊匾,看字體、筆意、落款印章,是自己寫的,沒錯,哪年寫的呢?于祉一陣恍惚,記不起來了。
有些字寫得跟狗爬似的,竟然也落著“澹園獨(dú)笑生”的款,讓他哭笑不得。
算了,人生百年,哪能事事較真兒?板橋公早提醒過了,“難得糊涂”嘛。
有些事卻不能糊涂。
東岳廟二門上有塊匾——“發(fā)育萬物”,古樸圓融,外柔內(nèi)剛,難得。于祉站在門前,一看老半天。
廟里的燒火道工豎著大拇指向他炫耀:“這字寫得不錯吧?澹園獨(dú)笑生的字,大手筆。當(dāng)年板橋公來此游賞,也為之?dāng)R筆,聲稱‘余字多遜于君’。你想,板橋公是誰?揚(yáng)州八怪,一手六分半書開先河。能得他老人家一聲贊,那得是多大的榮耀?”
于祉把臉拉得老長——鄭板橋于乾隆年間擔(dān)任濰縣縣令,距今已逾百年,而于老頭剛過了八十整壽,他的書法匾額,怎么能得板橋公的贊賞?那不成“聊齋”了?
燒火道工對他的話很是不屑:“少見多怪了不是?澹園先生是個老神仙,活了一百四十多歲,當(dāng)年跟板橋公筆墨論交,那可是咱濰縣城的佳話。”看游客進(jìn)門,他懶得搭理于祉,繼續(xù)炫耀鄭板橋的墨友去了。
于祉越想越不對勁兒。別人冒他的名號,無非是賺一筆散碎銀子,養(yǎng)家糊口,無傷大雅,可讓他去冒認(rèn)人家的書法,這就是欺世盜名了,不行。
第二天,他帶著筆墨紙硯,到東岳廟論理來了。
他指著“發(fā)育萬物”說:“這是康熙年間于適所書,大手筆,足可以名垂千古的。于祉是誰?就是我,澹園里一個教書匠罷了,跟人家沒法比。再看字體,我的字,滿大街都是,你去看看,比比,不一樣的。”他一邊說,一邊寫各種筆體的“發(fā)育萬物”,果然不一樣。
燒火道工很驚訝:“你就是澹園老神仙?”
“什么老神仙?普普通通一老頭兒?!庇陟砝^續(xù)寫。再看那塊匾,仿的《瘞鶴銘》的筆意,沒有幾十年的工夫,寫不來的……
燒火道工指著他的字,笑了:“還不承認(rèn)是你寫的?這不一樣嗎?”
圍觀的百姓也紛紛附和,是一樣。
于祉看看筆下的字,再抬頭看匾,布局、章法,還有那筆畫氣韻,竟真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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