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電視劇《我的前半生》引起的海量討論讓“亦舒”這個名字跨越歲月的鴻溝走入年輕人的視野。隨后,《流金歲月》《喜寶》《承歡記》,乃至最近熱播的《玫瑰的故事》……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亦舒作品在影視界的改編迎來了第二春。所謂人無再少年,但哪個時代都有少年人,玫瑰花因此開了又開,春光因此可待。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是港片的黃金時代,亦舒小說迎來過第一波改編熱潮——張曼玉、周潤發(fā)主演的《玫瑰的故事》,張曼玉、鐘楚紅主演的《流金歲月》,夏文汐、方中信主演的《朝花夕拾》,黎燕珊、柯俊雄主演的《喜寶》,蘇明明、林翠主演的《胭脂》……當年百花齊放,都市文藝片也有一席之地,不只是亦舒,香港另一些女作家的小說也被集體搬上銀幕,比如李碧華的《胭脂扣》,梁鳳儀的《昨夜長風》等等。
其實亦舒創(chuàng)作生涯迄今已超50載,寫下小說多達300余部——以總量計,改編成影視劇的并不算很多——遠的不比,就說她的親哥哥倪匡和好友金庸,論影視改編率絕對遙遙在她之上。這當然與她小說的風格很有關(guān)系:倪匡小說多奇幻怪誕,金庸小說更以龐雜編織的情節(jié)和性格各異的眾多人物刻畫見長,是影視改編的最愛。
反觀亦舒小說,全文通常不到十萬字,語句極短,情節(jié)簡單,故事有時候一句話就能說完,人物來來回回也都有性格模板,缺少大開大合的戲劇沖突,小說好看全靠“師太”一支厲筆,點評人物,抒發(fā)胸臆,臧否都會男女,順帶教讀者做人——她筆下的俊男美女,小小年紀便世故精細,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一般,現(xiàn)實老成,看透炎涼。喜歡她的讀者,就愛這股滋味,不喜歡她的呢,嫌她好為人師,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媽味很重”——但不管喜還是厭,這種風格都是很難改編成影視劇的。
今時今日,亦舒小說再度迎來改編高峰,多半還是因為她半個世紀以來創(chuàng)作的都會男女,這么巧又和眼下的觀眾拉近了距離。在瑪麗蘇劇大批量被制造到泛濫過時以后,如今影視劇中的都市女性形象,崇尚的是“搞事業(yè)”,禁忌的是“戀愛腦”——好巧不巧,跟亦舒筆下打扮入時精神務實的女主角迎面接應。她們蹬著高跟鞋疾步行走在中環(huán)(現(xiàn)在是北上廣CBD),衣著干練又不失優(yōu)雅,出入于金融業(yè)云集的高樓大廈,一手一腳打拼出經(jīng)濟獨立情感也獨立的生活,活出一個職業(yè)女性的體面和自洽——當年的香港是如此,現(xiàn)在內(nèi)地的一二線城市也是如此。
當年張曼玉可能是亦舒筆下事業(yè)女性的最佳代言人,如今袁泉也是?!耙嗍媾伞比匀涣钊烁呖匆谎郏潜姸嗯⑿睦锵蛲蔀榈哪莻€“她”:有人生智慧,有能力見識,談吐優(yōu)雅,步履自信,微微昂起的頭顱,好像可以將人生中一切的麻煩都應付裕如。
如此這般不依賴任何男性提供幫助的“大女主”,在任何時代都是有市場的。更何況亦舒還有那么多勵志的“金句”,最有名的莫過于:“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見的?!保ā端葻熁拍罚┍绕瓞旣愄K和小糖水劇,師太的段位還是高多了。
50年寫300多部小說,還不算無數(shù)的報刊專欄散文,這種寫作速度恐怕只有現(xiàn)在的AI能比一比。在這堪比機器人的效率背后,我們也能看到亦舒小說里的流水線“套路”——比如總有女孩子想方設法實現(xiàn)階級躍遷的情節(jié),總有美少女和上流社會老男人周旋的故事,還比如,總有一個男主角叫“家明”,總有一個女主角像“玫瑰”。
《玫瑰的故事》里有傅家明,《喜寶》里有宋家明,《人淡如菊》里有張家明,有人調(diào)侃,亦舒女郎不管認識多少個男人,最終還得嫁給“家明”。家明與玫瑰這個梗,香港可謂人盡皆知,以至于1994年陳可辛拍《金枝玉葉》,張國榮飾演的音樂總監(jiān)和劉嘉玲飾演的當紅女歌星這一對情侶,就直接賜名“家明”與“玫瑰”——當然并不是沒有嘲諷之意,電影里,這象征佳偶天成的一組名字,最終被證明只是鏡花樓臺,不堪一擊。
亦舒筆下的家明,永遠穿一件白襯衫。時代的潮流風向在變,但家明的白襯衫,50年不變。所以后來有香港作家氣笑了:什么年代了,還在教男人穿白襯衫?教女人穿三個骨的褲子(七分褲)?
拋開永恒的家明不論,亦舒這輩子寫過的女主角,如果嚴格深究起來,大約也只有兩個人——蔣南孫和朱鎖鎖。
在小說《流金歲月》里,蔣南孫和朱鎖鎖第一次登場。前者是職業(yè)女郎的代表,干練精明,一輩子靠自己就能活出個樣子來,而后者是柔如絲蘿美而不自知的女孩子,一輩子都要找一棵大樹去攀附依戀。
“我成功,她不嫉妒;我萎靡,她不輕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边@部講述兩個女孩子之間友誼的小說,創(chuàng)作于1987年,次年就被楊凡導演搬上銀幕,由張曼玉飾演蔣南孫,鐘楚紅飾演朱鎖鎖——這選角也成就了一時經(jīng)典。說起來楊凡也是個奇人,他拍《流金歲月》,拍《玫瑰的故事》,資金都來自于“賣畫”——當年他把自己收藏的張大千1982年的《桃源圖》送去蘇富比拍賣,換得187萬港幣,用來拍攝《流金歲月》——這筆錢當時在香港可買淺水灣300平方米的海景豪宅。
2020年內(nèi)地重拍《流金歲月》,女主角選了劉詩詩(蔣南孫)與倪妮(朱鎖鎖),倒也妥帖又驚艷。
其實真要說起來,女明星已經(jīng)是亦舒女郎的“二道販子”,小說里的蔣南孫和朱鎖鎖,在亦舒這里都是有原型的——蔣南孫是施南生,朱鎖鎖是章小蕙。
施南生對于整個電影圈來說都是個不能忽視的名字,她曾是“新藝城七杰”的一員,也是這個七人團隊的管家,與徐克導演的多年婚姻與合作,為影史留下了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是香港最著名的電影制片人之一,也是都會獨立女性的代言人。亦舒非常喜歡她灑脫的個性和出眾的能力,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將她作為自己小說主人公的原型。
而章小蕙就是那個風情萬種的朱鎖鎖、黃玫瑰,人間富貴花,從小就跟著媽媽出入名品店,挑選自己的衣飾和包包——她一度為眾人所知是成為“鐘鎮(zhèn)濤妻子”,離婚后又得了個“拜金拜物女”的污名,人人都覺得是她消費無度才害得前夫破產(chǎn)。但讓人意外的是,她沒有像前夫一樣選擇宣告破產(chǎn),而是用一支筆寫專欄、開買手店的方式,一天天還清了身上多達上億元的債務。
很多年后,章小蕙重新出現(xiàn)在新媒體上,開了一個叫“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玫瑰是玫瑰)的公眾號。在網(wǎng)紅當?shù)赖哪甏?,沒有任何宣傳營銷,幾乎篇篇文章十萬加——在文章里,她向讀者推薦自己用了幾十年的化妝品,喜歡了幾十年的小眾品牌,用的文風甚至都還是幾十年前在香港報刊寫專欄的筆調(diào),在當下甚至顯得過于平實,但當她用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色調(diào)來解讀某款眼影盤時,讀者還是被這種“老錢風”的品味征服了。
要是早年也有“帶貨”這種說法的話,章小蕙大概可算是鼻祖。想來也是很有意思,曾經(jīng)十指不必沾陽春水的人間富貴花黃玫瑰,慢慢也活成了蔣南孫的樣子。
既然生活中真正的“亦舒女郎”都還在呼風喚雨,你也就能理解,為什么亦舒小說跨越時代又成為了影視劇改編的香餑餑。不過,亦舒此番“歸來”,你可以說是好花重開,也可以說,亦舒是“面目全非”地回來了。
2017年《我的前半生》剛開播時,打著“亦舒小說改編的第一部內(nèi)地電視劇”的旗號,然而和“亦舒小說改編”一起登上熱搜的,是“被爆改的亦舒”?!段业那鞍肷防锏哪信鹘墙小瓣惪∩薄傲_子君”——聽名字就知道,來源于魯迅的小說《傷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亦舒從這個原始的悲劇故事入手,讓離開婚姻的羅子君憑借自己的一手一腳打拼出一片新天地。
這個“羅子君”本該是蔣南孫模式的另一種形態(tài)。但是到了新版劇集里,馬伊琍飾演的羅子君剛出場就給了觀眾一個下馬威:只見她穿著大紅大綠的夸張裙子,一臉的囂張跋扈頤指氣使,整個人顯得很廉價不說,后續(xù)還完全依賴上了自己閨蜜的男朋友“賀涵”,連帶她媽“薛甄珠”女士,遇到困難都要大喝三聲“賀涵賀涵賀涵!”,好像這樣就能召喚孫悟空踏著七彩祥云來搭救自己的女兒走出婚姻困境。
原著黨驚呆了。亦舒小說里的金句,是“做人最要緊姿態(tài)好看”;而電視劇里的臺詞,是“教養(yǎng)不值一提”。亦舒小說里的羅子君,淡泊內(nèi)斂;電視劇前幾集里的羅子君,張揚浮夸;小說主題也從女性自立自強、娜拉出走以后創(chuàng)出一番新天地,變成了“防火防盜防閨蜜”。一時間,新劇被人噴成了篩子。
記得當時我采訪了新劇的導演沈嚴,他的解釋是:“亦舒雖好,可要是像亦舒寫小說那樣拍戲,恐怕推進不了42集呢!在亦舒筆下,羅子君是個中產(chǎn)階級的代表,一個始終溫文爾雅的人物。文字可以順著走,但是如果影像化,她就是一個主動性、推動性都很弱的女主角,戲劇張力是完全不夠推動42集電視劇的?!?/p>
事實證明新劇的改編至少在商業(yè)上是非常成功的——要流量有流量,要話題有話題,最終的播放量達到驚人的179.1億次(按照平臺計算方式,每次點擊播放超過數(shù)分鐘就計一次)。次年的白玉蘭獎還將最佳女主角(馬伊琍)、最佳編劇(秦雯)、最佳導演(沈嚴)都頒給了《我的前半生》,業(yè)界認可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去考慮亦舒原著,新版《我的前半生》里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劇集完播后,最紅的不是兩位女主角,而是飾演陳俊生的雷佳音,和飾演羅子君媽媽薛甄珠的許娣。雷佳音可能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這樣一個婚內(nèi)出軌拋棄妻子的不討喜角色“前夫哥”出圈,此后經(jīng)歷數(shù)部大電影的洗禮,更一路升咖,如今已成電影圈頂流。
亦舒更加想不到,新時代的觀眾會“買櫝還珠”,放著自己傾力打造的獨立女性不要,轉(zhuǎn)頭迷上了有道德瑕疵的“前夫哥”。什么時候,在亦舒小說里,竟然輪到“前夫哥”有一席之地了?
其實買櫝還珠的不只是觀眾,也是創(chuàng)作者?,F(xiàn)在的創(chuàng)作者問亦舒買版權(quán),多半是借她小說一個殼,舊瓶裝新酒——彩云易散琉璃脆,隔了幾十年的歲月,原本的珠寶在當代人眼里,可能已經(jīng)淪為玻璃翡翠塑料珠。
記得當年沈嚴跟我說:“我讀過亦舒原著,也看了她的其他一些作品,比如《喜寶》。在我看來,亦舒雖然是從女性獨立的角度出發(fā),但骨子里還是會回復到描述一個女人對于情感的依賴。小說和電視劇最大的不同,就是編劇秦雯希望探討女性到底要不要拜倒在情感之下,她相信如果真正找到了自信的話,感情應該是排在第二位的——這和亦舒的文字不同——亦舒是覺得女性再怎么從痛苦中獨立起來,最終還是會落回到感情,她的女人味兒其實要比現(xiàn)在的女性作家更濃。”
這或許是亦舒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的真相——她以為她寫的是蔣南孫,其實很多時候還是朱鎖鎖。如果新版影視劇仍然照搬,觀眾未必會買賬。最明顯的例子是郭采潔主演的電影《喜寶》,豆瓣評分只有3.3,故事倒是依樣畫葫蘆的:女主角姜喜寶,一個家境貧寒的劍橋高才生,與富家千金同學勖聰慧的父親勖存姿,發(fā)展出一段關(guān)系。
“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錢也是好的。”“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guān)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么?!薄凹偈褂腥苏f他愛我,我并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xiàn)?!边@些《喜寶》中的名句,要是再次被原樣拍出來,跟“寧愿坐在寶馬里哭”恐怕沒有什么區(qū)別,當代女性觀眾是不會喜歡的。
時代在變化,人的價值觀,整個社會的價值觀都在變化。一件白襯衫無法打遍天下,一個美麗而不自知的女孩子也無法再用她可恥的天真走遍全球。亦舒的現(xiàn)實筆法有如今看來仍然前衛(wèi)之處,亦舒的愛情觀也有如今看來非常落伍的地方。新的創(chuàng)作者借她的小說構(gòu)建一個新世界,它們可能和原著距離很遠,卻更接近當下的觀眾。而亦舒本人的現(xiàn)實精神仍然一以貫之:雖然她知道新的創(chuàng)作者們早已不是“原著黨”,卻欣然授權(quán)了一次又一次“買櫝還珠”的改編。畢竟師太說過:“錢的聲音最大,人人要聽它說話?!保ā堵恿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