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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樂家

2024-08-02 00:00:00何田田
飛天 2024年8期

何田田,女,1993年生,浙江溫州人。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入庫作家,作品見于《江南》《西湖》《散文選刊》《浙江作家》。

逆流的雨

李李獨坐,前后不時地拂過鬢影衣香。幾排外有人披厚氅握手寒暄,隔壁的小男孩在打王者,更遠(yuǎn)處的閃光燈如雷似電。李李顧盼間望見一張熟悉的臉,彼此都一愣,沒內(nèi)容地笑了一會兒,剛想好話題,對方已掉過頭去。

地產(chǎn)行業(yè)不景氣了,男二代流行投資產(chǎn)業(yè)園,女二代鐘情度假酒店。這已經(jīng)是今年參加的第三場酒店試營業(yè)活動,蘭亭懸在一汪平展的池水中,亭子里擺著一架水晶三角鋼琴,李李久久地注視著,身后不時有服務(wù)生穿過,指引著賓客環(huán)水落座。

燈光熄滅了,蘭亭卻煥出幽光,那架鋼琴像一件釘在櫥柜里的瓷器,給四面八方的眼光盯著,剔透得要化開似的。李李想象自己提著流光的裙擺,小步穿過回廊,鞠躬,在鋼琴前端坐。她閉上眼,手指觸及膝蓋,像撫摩冰涼的琴鍵。音樂響起了,濃云裹挾雷電,一種宿命似的相遇,池心掀起巨浪,蘭亭外已天蒼地茫。李李猛地睜開眼睛,然后,她看見了貝茗茗。

貝茗茗坐在鋼琴前,長發(fā)在腦后綰了一個髻,穿著大露背的人魚式禮服,整片無瑕的背脊在夜幕里白得發(fā)亮。鋼琴在燃燒,無數(shù)?;鹦亲与S著貝茗茗的演奏而迸射。李李呆呆地看著她,眼看著蘭亭被音樂燒得鐵紅,池水沸騰,千萬粒水滴在炙烤中蒸騰而起,化作逆流的雨擊向天穹。她在晃動的淚波里看見了自己。

兩個月前,李李乘坐渡輪由城區(qū)前往觀光島。船只在風(fēng)浪里顛簸,她把臉對著窗,讓腥咸的海風(fēng)灌進鼻腔。身邊坐的人換了幾番,都是與她一樣的苦人。李李抓緊帆布包,往窗口擠了又?jǐn)D,那欄桿外的海和海外的天空,都是燒敗了的青灰色。

這座冷僻的沿海小城,唯二的知名度來自與城區(qū)一水之隔的4A級觀光島,與音樂家貝羽。李李在這里出生,對一切都是熟悉的,即便有不協(xié)調(diào)之處,也隨本地風(fēng)土,時代記憶,一股腦兒攪和在一起,揉織成一片模糊斑斕的幻境。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已過久地注視窗外,立即正襟危坐,嘴唇蠕動,背誦起一會兒見到貝先生時的話稿。像這樣說,我從小學(xué)琴,一直是您的樂迷,收藏了您全部的音樂專輯。不好,顯得過于諂媚?;蛘諏嵳f,我是您女兒貝茗茗的同學(xué),您的住址是她告訴我的。更糟,所有人都知道貝先生拋妻棄女。李李有點著急,擰開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地吞水,余光瞥見一角碧色的陸地,船要靠岸了。

熱鬧,宰客,透頂?shù)臒o聊,本地人早對觀光島失去了興趣。登上碼頭,李李跟隨幾個外地旅行團一塊兒向島內(nèi)小步移動。沿途早已聚攏了諸多攤販,熱忱地向放暑假的女學(xué)生與帶小孩的婦人兜售貴得離譜的貝雕。游人駐足觀看,捏在手心把玩,然后帶著滿足的笑容抿嘴搖頭,攤販?zhǔn)且姂T的,捧出一樣的熱忱招呼下一班。哪里都是人,李李的帽子被撞掉了兩回,回身時看見的是一張張神態(tài)雷同的咸面孔,她趕緊轉(zhuǎn)過臉,偷偷練習(xí)一會兒該怎樣堆笑。

接到母親的電話時,天色已一幀一幀暗了下去,李李走得力竭,坐在樹下摘了帽子當(dāng)扇使。做慣全職太太的母親念叨的無非那些事兒,麻將的輸贏,幾個股東太太間的較勁爭鋒。李李敷衍地應(yīng)著,心中卻想,為什么會有人住在景觀島?一會兒天黑了,碼頭最后一班渡輪啟航,沒有游客會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過夜。母親卻將話鋒一轉(zhuǎn),最近房子是不是賣得不好?

李李有些懊惱,問那幾個股東太太背后又叨咕什么,母親便小心翼翼道,她們沒說什么,是我看抖音上都在說,生育率下滑,接下來沒人買房了,真不行你把股份賣掉,五折不行就三折……

李李已氣得渾身發(fā)抖,捺住哭腔,頓一頓才說,你也覺得我不行,覺得公司就會斷送在我手里?不等母親辯解,憤憤地掛了電話。

父親驟然過世,公司留下兩個項目,一個是郊區(qū)綜合商場,周邊配套遲遲未跟上,導(dǎo)致六層樓沒有一家營業(yè)的商戶,正值盛夏,索性空調(diào)也關(guān)了。另一個尚且在建,商業(yè)大平層搭配住宅,年初開盤后去化率并不理想,畢竟樓市大環(huán)境逐年惡劣,潛在購買人群都持幣觀望,怕樓盤有爛尾風(fēng)險。房地產(chǎn)玩的是時間節(jié)點上的資金游戲,只要銷售能跟得上建筑成本,便能無限盈利。過去二十年行業(yè)無序擴張,從業(yè)者賺得盆滿缽滿??扇缃駮r代變了,政策打壓,銀行限貸,土地、開發(fā)、管理、營銷處處受到掣肘,行業(yè)頭部勉強能承受巨大的資金壓力,落到地級市的小房開,沒破產(chǎn)的都在生死存亡線上掙扎。

陡然聽見長笛響,李李快步往回走,越走,那笛聲越是凄楚,終于只能眼看著最后一班渡輪離岸。她站住歇了一會兒腳,便有點茫然,回頭再看身后的島嶼,太陽西沉,天空姹紫嫣紅,沒了游人與攤販的小島像失去信號的雪花屏,隨著黃昏一點點褪去,黑暗在樹影里滋生。李李不知該往哪里去。如果父親還在就好了,他絕不會就這樣看她被挫敗感壓得喘不過氣,他氣她,罵她,到頭來還得幫她。夕陽只剩下一星點余暉,端著自己長長的影子,她強迫自己面對現(xiàn)實——銀行隔三差五找她閑坐,怕收不回項目款,資金鏈如果斷裂,也許要被迫打折出售父親生前的心血。是從哪一刻起,遇見的都是不順心,再不想聯(lián)系兒時的朋友,包括貝茗茗。

最后一次遇見貝茗茗,是在小區(qū)樓下那頂深藍的帳篷里。父親的白事一連擺了三日,母親接待了一撥又一撥來慰問的親朋,他們總是寒暄幾句,用毛筆蘸墨寫個字條往帳上一掛,再留下個紅包,面子便算是給足了。時值隆冬,帳篷里點著幾個電烤爐,烘得眼睛疼,人也成了干尸。李李整日坐著,竭力放空思緒,避免觸碰任何與父親有關(guān)的回憶,否則淚水會毫無征兆地沖出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遇見貝茗茗,先是母親站了起來,表情凍在臉上,隨后一股寒風(fēng)颯颯地卷進帳篷,那深藍的布帷下已鉆進一張笑吟吟的臉。貝茗茗新燙了卷發(fā),眼皮上的閃粉厚得足以登臺。一直無表情呆坐的李李,在這一剎近乎失控地憤怒、崩潰。她猛地站起身來,發(fā)出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動靜,指著貝茗茗的鼻子吼,你走,我爸不想看見你。在貝茗茗的笑容消失前,她抓起桌上蘸了墨的毛筆,朝那張精雕細(xì)琢的臉蛋狠狠地擲了過去。

李李靠著石墩醒來,只覺頸項涼絲絲的,抬手去拭,滿指雨水,才發(fā)現(xiàn)鞋襪早已濕透。倒霉的人遇見什么都不稀奇,她起身尋覓避雨處,跑出幾步猛然察覺異樣,呆立著不敢動了。濃稠的海水蒸騰而起,卷著霧蒙蒙的風(fēng),一陣陣地往天上潑灑。她起初以為眼花,低頭直勾勾瞪著地面。卻看那墨色的石板路先是由縫里滲出一汪水,聚攏成數(shù)十粒雨珠,接著以極快的速度向上彈起,噗噗地射在她的下巴上!

李李摸著酸涼的下巴,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這雨竟是從地面往天上下的!她伸手去抓,隨即看見閃閃爍爍的冰藍的星子,一粒粒地從草地里長了出來,像火苗般撲簌顫動。腳下的草坪被點著了,燎原星光迅速蔓延到目之所及處,一霎間整座島嶼都亮了起來。李李狐疑地?fù)炱鹨黄淙~,葉的每一根經(jīng)脈都在掌心里煥著瑩瑩的光。她正研究電池安在哪兒,忽覺腳腕一涼,低頭只望見一股閃著碧光的水流沖刷而來,嚇得她趕緊讓開幾步,那原先打盹的石墩早已消失不見,眼前只有艷若云錦的山泉。

李李沿著山泉走,望見遠(yuǎn)處搖曳著一粒火光。那是什么,一間亭子,一座道觀?她顧不得細(xì)想這一切非自然現(xiàn)象,只是沿著光的方向走。有時樹叢中會閃過一頭發(fā)光的小獸,鹿的輪廓,遠(yuǎn)遠(yuǎn)地回望一眼,又倏忽隱沒。有時風(fēng)從耳際拂過,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雨變小了,天空不再是墨黑的,而是一整塊嵌著碎鉆石的藍絨布,若長久地望定,整個人會消融在星空里。

又走了一刻鐘,才望見那片火光來自一艘小舟,在離岸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搖搖擺擺。舟上有棚,那棚頂連著門窗整個兒安靜地?zé)?。李李猶豫是否該報火警,終于決定還是先走近一點看看究竟。她小心地翻過灘涂,石縫里遍布茂草,隱約聽見琴聲蕩漾,越靠近那艘燃燒的小舟,琴聲便愈發(fā)清晰。站在一片轟天火光前,李李確信有人正于舟中彈琴,且彈的是貝多芬的《葬禮進行曲》,那琴聲牽引著,她一步步走進水中,翻身爬上了小舟。

琴聲戛然而止,眼前出現(xiàn)一個中等個子,頭發(fā)狂亂,雙手沾滿墨漬的中年男人,他的面頰耷拉下去,在下頜疊出皮肉的山巒。和百度百科中的相片一模一樣,李李幾乎要叫出聲來,眼前就是音樂家貝羽。

和預(yù)想中的一樣,貝先生溫和而篤定地拒絕了她。他從堆滿雜物的書柜里取出一個沒有標(biāo)簽的鐵盒,往玻璃杯里倒幾撮茶葉,一邊斟水,一邊抽煙。李李緊張地坐在藤椅上,嗅見屋內(nèi)各種物料混合的氣味——船艙上的霉斑,高出垃圾桶的泡面盒,浸了煙味的汗衫。她把所有零星的新聞報道和貝茗茗處聽來的故事聚集在一起,拼出一個完整的人形輪廓。

貝羽出生在音樂世家,父母都是藝術(shù)團骨干,十七歲時離家赴深圳發(fā)展。這個時期他創(chuàng)作的旋律大多以鍵盤音樂為基礎(chǔ),散亂地融合了流行、電子等元素,曲風(fēng)大多激昂雷同。二十歲后,貝羽回到故鄉(xiāng),婚后有了貝茗茗。有幾年他完全不碰音樂,做了個世俗意義上的好男人。那是貝茗茗最快活的幾年,她學(xué)鋼琴和大提琴,也喜歡即興創(chuàng)作,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貝羽又重新提筆作曲。這個時期的貝羽音樂4/BENBLWK7iw1DTgOrnSGQ==風(fēng)格突變,他身兼作曲、編曲、制作的能力,所作的曲子融合了流行音樂和民族音樂風(fēng)格,既有天地的雄渾荒遠(yuǎn),又有幻想世界的綺麗奇詭,一時震撼業(yè)界。法國音樂界最受歡迎的作曲家奧利·杜克當(dāng)眾盛贊,稱貝羽是他唯一欣賞的華裔音樂家。

也由此開始,貝羽的行跡變得古怪,他不再肯于人前演奏,非等夜深時才緊鎖房門。漸漸地,貝羽做出一些無人理解的行為,他用一整個白晝盯著天空,也曾在盛夏的街頭攔住過路人問昨夜有沒有看見遠(yuǎn)古冰川。他變得喜怒無常,砸爛了幾支長笛,不時躲進洗手間里抽一宿的煙。一個清晨,貝茗茗被母親聲嘶力竭的哭吼嚇醒,父親不見了,留下的只有一紙離婚協(xié)議。后來,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母親同她租住在城郊有著三十年樓齡的舊房子。因交不起學(xué)費,貝茗茗讀高中期間就在培訓(xùn)機構(gòu)教鋼琴,去超市做推銷員,而新聞里的父親這時已隱居世外,身價無法估量。

你彈一曲給我聽聽,但先說好了,我不收弟子。貝羽說完便一揮手,將寫字臺上堆滿的樂譜嘩啦掃到地上,騰出個空隙擱下茶杯。

李李同樣選擇了貝多芬,起初音符斷斷續(xù)續(xù)地蹦出,隨即又以顛倒之勢涌瀉,節(jié)奏漸漸加快,像雨珠淅淅瀝瀝地迸濺著。彈完一曲,她自覺漸入佳境,扭身去看貝羽,期待他能點評幾句??韶愑鹬皇菄娏丝跓?,仿佛才意識到有人坐在跟前,詫異地咦了一聲,你家住什么地方?這么晚了,島上可沒有民宿。

李李噎得眼圈都快紅了,只得強打起精神道,我住在朝陽街……我趕明早第一班渡輪回去。

朝陽街。貝羽歪著頭想了想,哦,那條富人街,有別墅和進口超市。

李李悲哀地一笑,您是不是很久沒回去了?

貝羽點頭道,總有十多年了。

怪不得。李李咧著嘴角勉強地笑道,這幾年市中心東移,有錢人早都搬去新城了,現(xiàn)在還住在朝陽街的全是家道中落的遺老。她從七八歲起就住進朝陽街,小學(xué)放學(xué)時在沿街的咖啡廳里寫作業(yè),餓了便叫一份冰淇淋香蕉船,不需要付錢,母親辦的儲值卡這輩子都用不完。她在朝陽街的林陰道下遛雪納瑞,玩旱冰鞋和滑板。學(xué)會騎自行車的那個傍晚,朝陽街的天空滿是艷光粉霞。朋友們都住在朝陽街上不同棟的別墅里,挨家挨戶地過生日,參加不完的泳池?zé)九蓪?。那時候,父親還年輕,肚皮癟癟的,能縮進一套窄身的西裝里。母親便認(rèn)定是保姆燒的菜不地道,每天堅持滿臉油汗地守在灶臺旁,等一條魚兒熟得剛剛好。那時候,她和朝陽街都對未來充滿希望。

您住在島上,日常飲食可有人照顧?李李問。她想,也許貝先生不介意有個定期送水果日用品的人,可她的希望轉(zhuǎn)瞬又破滅了。

島上什么都有,需要的物品有專人定期幫我采購,也只送到碼頭。我脾氣怪,不喜歡和人相處,老實說,你是我這幾年見到的第一個人。貝羽道。

李李一怔,想起貝多芬受耳疾折磨時寫下的《海利根施塔特遺囑》,年少時曾激情澎湃地背誦,那句“我必須像被流放的人一樣孤獨一生,如果我靠近他人,就會有熾烈的恐懼攫住我,我害怕他們得知我的病情?!痹凰槐橛忠槐榈刂`抄在日記本里,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能離群索居,她也愿終生在島嶼彈琴。

我不收徒弟。貝羽再次重申。

李李這才回過神,知道是逐客令,許多話哽在喉嚨里,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她倉皇地站起來,做錯事般連連搖手。

但我愿意聽你彈琴。貝羽又微笑著說道。

李李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消化完這句話,她不敢相信地看著貝羽,喜悅一點點漫過眉梢。當(dāng)她踩著灘涂,頭頂是混沌的天光,身后的小舟依舊安靜地燃燒著。琴聲又響起,猩紅的火光與逆流的雨水交相映襯,那船就這樣橫在海面上,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始終不曾靠岸。

兩個月亮

地產(chǎn)界有一句俗諺:金九銀十。每年的九月十月進入秋收時令,是不動產(chǎn)的銷售旺季。往年這時候鋪天蓋地是樓盤廣告,老城區(qū)的學(xué)區(qū)房一路水漲船高,新城區(qū)的江景夜色,一代老富擠破頭托關(guān)系搖號,CBD板塊是后起之秀,涌入的二代新貴憑著八百萬驗資得以直升機看房。兩年后的秋日,各家房企卻爭著打折降價,送車位,送裝修,展廳內(nèi)卻依舊終日不見客流。李李連開了幾天營銷會和股東會,分析銷售情況,資金運轉(zhuǎn),愁得整宿睡不著,吞了三倍劑量的褪黑素,依舊睜眼到天亮。

這天的股東會上,大股東趙文博提出,鑒于目前每個月工程開支不低于五千萬,再算上其他管理營銷成本,建議所有股東按比例追投一點五億。持股比例稍低的葉風(fēng)帆代表父親出席會議,請示過父親后表示同意,剩下是朱寶寶和程舒云,各自問過掌權(quán)的父母,都沒有異議。李李家的公司在這個項目內(nèi)持股百分之二十,按比例需追投三千萬,局面至此,她也只能咬牙同意。會還未開完,她已昏頭脹腦,盤算該去哪里借這三千萬。再無法從銀行貸到款了,家中資產(chǎn)賣的賣,抵的抵,留下一輛撐門面的跑車,每個月還得按息還貸。兩次擰開保溫杯喝水,兩次被燙到嘴皮,這樣渾渾噩噩坐著,沒注意聽幾個股東商議著什么,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她也未多想,一口同意了。

當(dāng)晚是市級青年企業(yè)家協(xié)會年會,新任的團市委書記也在。李李到得早,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腦海里逐一按親疏排序想著能開口借錢的人。程舒云的父親叫程乾,前些年據(jù)說外面有人了,離婚后程舒云隨了母親。母親手底沒有企業(yè),用錢還得看她父親臉色。朱寶寶倒是可以,她母親經(jīng)營連鎖金店,現(xiàn)金流應(yīng)當(dāng)是很充裕的。正想著,先望見葉風(fēng)帆走進宴會廳,他仍穿著下午開會時的西裝皮鞋,徑直奔去隔壁桌書記的位置。為方便書記說話,葉風(fēng)帆整個身子斜著歪了出去,他卻笑容滿面,仿佛這樣扭轉(zhuǎn)著一點也不費力。幾乎是同時,趙文博也來了,他套一件松垮衛(wèi)衣,蹬著球鞋,手里拎著專程給書記買的果汁和甜餅,見葉風(fēng)帆已落座,他口里喊著老葉,親熱地攬過對方擠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李李早前聽說,他倆都有望成為下一屆青企協(xié)會長。

天還沒黑,宴會場稍顯冷清,書記小口咬著甜餅,問起二人近況。趙文博忙不迭地抱怨,從市里糟糕的營商環(huán)境講到各部門輪流薅房企羊毛,以及自己坐在這個位置上,肩負(fù)的責(zé)任與社會擔(dān)當(dāng)。李李心想,他說話的速度比她心理活動還快。葉風(fēng)帆偶爾接過幾句,說到自家的餐飲連鎖企業(yè)也是千難萬難,疫情三年,動輒停業(yè),疫情過去了,日子卻更不好過。李李從旁聽著,心想你上市公司的日子不好過,世上還有好過的嗎?

葉風(fēng)帆的父親是一代強人,其白手起家的公司不僅順利上市,且投資基建,深度參與了“一帶一路”發(fā)展戰(zhàn)略,參與建設(shè)塞爾維亞的基礎(chǔ)設(shè)施。2017年塞爾維亞前總統(tǒng)尼科利奇訪華,曾在釣魚臺國賓館隆重會見過他。因此葉風(fēng)帆雖年近四十,仍舊只是個經(jīng)理。興許正是這點,他在小自己五歲的趙文博面前總有些抬不起頭,當(dāng)面自嘲,反正爸爸退休我也退休,爸爸干到八十歲我就干到五十歲,我還有個弟弟,我們商量好了一人干半年。

趙文博冷不丁道,哥們教你一招,直接把你爸微信拉黑。

葉風(fēng)帆嚇得連連搖頭,那不行那不行,沒規(guī)矩的。我爸不像你爸,你爸和你一樣強,總有一個要低頭,只是你爸頭一低就抬不起來了。談到這,大家都笑,葉風(fēng)帆又正色道,我爸那是……嘿,我只用在功勞簿上簽個字。

李李知道葉風(fēng)帆的意思,趙文博從前也同他父親鬧獨立,鬧著鬧著,老爺子便同意放他試試水。那幾年新城還是地價洼地,趙文博低價購入一塊地,恰逢樓市回暖,開盤時賣到脫銷。在行業(yè)內(nèi),在老爺子跟前,都算是一戰(zhàn)成名。

聽說你們家買飛機了,花了多少?趙文博忽然說。

葉風(fēng)帆面有得色,五億不到,上一個主人是劉鑾雄,所以里頭裝修得很豪華。不過這玩意兒是真費錢啊,一年七七八八的費用少說得五千萬。李李聽得心驚肉跳,心想自己還在為三千萬發(fā)愁,人與人之間真是不堪比。

趙文博湊近笑道,啥時候帶兄弟耍耍?

葉風(fēng)帆也嘿嘿一笑,有些靦腆地轉(zhuǎn)過腦袋,我哪有支配權(quán),一年最多給我用一次,其他時候還是爸爸說了算。

三人又扯開話題,聊到近年市里組織的企業(yè)家活動。李李這時恍了神,燈影罩著桌布上的描金圖紋,暈成一團花光,舞臺上主持人正在校稿,場外零落地響起人聲,來客在簽名墻上簽字,閃光燈耀成一片。她依稀聽見張城的名字,從趙文博的口中,書記您不知道,這些二代企業(yè)家里要說我們真服誰,就一個城哥。

書記略一思索,微笑道,是在日本投資房地產(chǎn)的張城?

趙文博說,對,城哥的能力我是打心底里服,我們還佝在國內(nèi),他已經(jīng)轉(zhuǎn)型去了京都。

我聽說張城和他老婆是因海嘯定情的,這是真的嗎?葉風(fēng)帆八卦道。

趙文博道,就是3·11大地震嘛,地震引發(fā)了海嘯,城哥說那是他一輩子忘不了的經(jīng)歷,兩個人都從廢墟里被抬出來,城哥只受了皮外傷,他老婆差點沒了,還好一根倒下的房梁橫在身上,護住了要害。要我說,經(jīng)歷了這種事,這兩人想不一輩子都難。

李李從未聽過這件事,但妒忌已遠(yuǎn)遠(yuǎn)壓過好奇,她很怕在此景此地聽見貝茗茗的名字。幸好,趙文博終究沒提到她。

期間葉風(fēng)帆起身去洗手間,趙文博霎時一改臉色,向書記道,我組織活動時最煩那些靠爸爸的,不叫說不給面子,每次又叫不來,我每回心想,誰他媽希望你來。待到葉風(fēng)帆回來,他又換了臉色,回到上個話題繼續(xù)談?wù)勑π?。這番變化叫角落里的李李看在眼里,不禁咋舌。這時朱寶寶和程舒云來了,李李趕緊向她們招手。程舒云徑直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朱寶寶猶豫了片刻,坐在了程舒云身邊。

中間隔著一個程舒云,李李便不好談借錢的事,有一搭沒一搭和她們聊著。話題由醫(yī)美轉(zhuǎn)至年末的度假安排,程舒云說倒是可以去日本滑雪,朱寶寶便說好呀好呀,剛好去看看貝茗茗家的項目。李李的心一緊,避無可避,終于還是繞回她身上了,面上只管淡淡的,不愿露出異樣。朱寶寶溜了李李一眼,轉(zhuǎn)向程舒云殷勤道,貝貝前不久約我去京都住一陣,說城哥太忙了,她一個人閑得發(fā)慌。

程舒云把眉毛一聳,她也叫我了,不過我時間上很難說,就沒答應(yīng)。畢竟冬天是旺季,怕我爸的廠里走不開。

那等你有空了我們一起去,貝貝太熱情了,一次一次地邀請我,真受不了她。朱寶寶壓低聲音嗔道,李李也一塊兒唄?她笑起來時,眉眼會夸張地向兩旁挑開,讓人聯(lián)想起京劇臉譜。

李李支吾著說,我也還要再看,公司里事情比較多。說到后面幾乎沒了聲兒,三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交情,算是知根知底,因而逞強時自個兒便先心虛了。

無所謂,京都也沒什么好玩的。程舒云冷冷道。

李李不想聽見關(guān)于貝茗茗的一切,借故躲去洗手間。關(guān)了門坐在馬桶蓋上,這才有片刻安寧。外間傳來水龍頭的水響,接著是兩個女人的攀談,一個說我好像哪里見過你,另一個說我也不記得怎么會有你微信。隨后是熱烈的談天。當(dāng)李李推門出去時,三個人都是一怔,別扭地打了個招呼,她們便見鬼似的沒了影子。李李獨自對著鏡子涂口紅,想起父親還在的時候,自己隔三差五地辦派對,那兩個女人分明是在她的派對上認(rèn)識,如今卻不約而同地將她抹掉。原來一個人在名利場出局后,連被人記住的資格都沒有。

回到宴會廳,卻看見自己的位置已叫他人占了,工作人員安排李李換了新的一桌。晚會已經(jīng)開始,主持人歡騰的聲線透過音箱占據(jù)著每一寸空氣,趙文博和葉風(fēng)帆起身四處敬酒,到處是歌舞升平。李李孤零零地坐著,這桌的人她一個也不認(rèn)識,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打扮奇特,原來是魔術(shù)師和跑酷演員。她被排在了演藝人員桌。

散場時,朱寶寶沒開車,李李挽住她的手,邀她坐自己的車,想借機談借錢的事。朱寶寶本來答應(yīng)了,不知何故又改了口,天這么黑,舒云一個人開車我不放心。她又露出京劇臉譜似的笑容。

李李忍住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回家后便奔向房間,用簾子將窗外的街燈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獨自坐在徹底的黑暗里,方才覺得舒了口氣。點亮手機屏幕,暗夜被撕出一道慘白的口子,她在通訊錄里撥拉著,一個挨一個地審視,半晌后手指停在備注為“程叔叔”的頭像上。程乾是商會會長,與李李家有幾十年的交情,他曾在父親的喪禮上鄭重說道,李李以后有任何事可以找他。如今是死馬也當(dāng)活馬醫(yī)了,李李長長地吸了口氣,用顫抖的指尖發(fā)出借款信息。

按下發(fā)送鍵的那刻,只覺得整顆心吊了起來,跟月亮似的,空落無依地懸在凄清的暗夜里。她把額角抵著床沿,有一種酸溜溜的委屈,心想,貝茗茗也曾經(jīng)這樣活著嗎?記得她們相識于十年前的朝陽街,當(dāng)天李李在進口商超里推著塞了滿當(dāng)當(dāng)零食的購物車,不留神撞翻了貝茗茗的工作臺。所謂工作臺,不過是一張豎著廣告牌的小圓桌,桌上擺了塑料餐盤,裝著供試吃的進口丹麥餅干。貝茗茗彼時套著泡泡袖藍底長裙,系白褶花邊圍裙,扮作可口的丹麥女郎。二人都認(rèn)出彼此,共讀一所公立高中,平日有過照面,不過一個在普通班,一個在中外合資班。那天,李李饒有興致地跟著貝茗茗溜進超市的倉庫,躲在監(jiān)控死角偷吃餅干,擱平日不睬一眼的小圓餅,因刺激之故有了別樣風(fēng)味。晚上,二人坐在超市外的露天長椅上,吹著涼風(fēng),頭頂有許多星星。貝茗茗的晚餐是超市冷柜里最便宜的肉松飯團,只售三塊五,李李腳邊蹲著兩個肥肥的購物袋,她翻出一瓶巴黎水遞去。貝茗茗呆鼓鼓地瞪著眼,說我一直好奇誰會買這個,原來是你啊。二人都笑。

此刻的貝茗茗也在笑。在她一小時前發(fā)布的動態(tài)里,背景是白馬莊園的如洗長空,摟著張城的她笑得不食人間疾苦。底下是齊整的點贊評論,程舒云、朱寶寶、趙文博、葉風(fēng)帆……他們爭相在她的世界里留下痕跡,仿佛她才是那個生來就在聚光燈下的人。

黑暗中的李李冷笑起來。

次日,李李坐著公交車,在熹微晨光里一站一站轉(zhuǎn)遍了這座城市。過去十年,城市像面餅似的越攤越大,曾被視作鄉(xiāng)下的城郊在幾輪拆建后完成招商引資,數(shù)不清的鋁板立面與徹夜燈火,對標(biāo)陸家嘴,燃出個不夜城。老城區(qū)也由市政撥款搶修,搖身成為歷史街區(qū),路雖還是那條路,兩道白墻黑瓦的民宅卻盡數(shù)拆了,新建了仿古的餐館茶樓,河仍是那條河,沿岸不再有杵衣聲,網(wǎng)紅小酒館循環(huán)著民謠,接待一撥一撥的領(lǐng)導(dǎo)與文青。唯有朝陽街,原先的商超拆去了,白幕布一蓋就是幾年,瀝青路才填平又挖開,成日里沙塵飛揚。成排的矮樓和新區(qū)比太老氣,與老區(qū)比又舊得不徹底,是早慧后飛馳著下滑的優(yōu)等生,眼睜睜被后進生甩出三倍房價的距離。

公交車靠站后,李李又沿著導(dǎo)航步行了一程。自打新城大規(guī)模拆建,生意人便拋棄老城金燦燦的星級酒店,時興在公園洋房用餐。這兒的屋頂統(tǒng)一蓋一層仿歐式的油紅磚瓦,濃陰掩著奶油白的窗框。窗臺下是人造的亭臺水榭,潺潺曲水的波光里偶然晃過細(xì)細(xì)的鞋跟,李李便叫這鞋跟一路引至“品茗”包廂。

兩米高的廂門開出一線,門里轟轟的笑聲是深淵的回響,李李真想撒腿就跑??僧?dāng)門徹底打開時,她已換上與女服務(wù)員一樣恭敬和順的笑容,提著十只月餅袋子,晃晃悠悠地走了進去。一桌的人到齊大半,一眼便瞥見程乾,以及朱寶寶的父親朱東來,她賠了笑端著眼色在他們身邊坐下。

“喝一點?”程乾晃著紅酒壺,已不由分說地倒了大半杯。

李李咽下了那句程叔叔和朱叔叔,克制地喊他們程會長和朱院長。許多年前,她和程舒云、朱寶寶幾個姐妹淘在泳池里嬉水,那會兒程乾、朱東來正和她父親李長天在院里談笑。晚一點,三家人一起坐皮劃艇泛舟湖上,陰陰的晚風(fēng)從記憶深處一路吹來,撲騰著掀她的眼皮。

待人齊了,程乾說幾句開場的俏皮語,一眾捧場歡笑,起身舉杯。女服務(wù)員端著托盤入內(nèi),挨個為眾人換上開胃碟,適時再收去。眾人吃吃談?wù)?,酒敬了一圈又一圈,氛圍逐漸熱烈。從他們談話中,李李得知一位趙姓老板的產(chǎn)業(yè)園項目遇挫,被當(dāng)?shù)卣P款六千萬,因程乾從中周旋而免于受罰。趙老板慨嘆生意不易做,自己一年納稅四個億,一切手續(xù)合法合規(guī),卻攤上這樣的事。說著離座敬酒,攬著程乾的肩,說自己的會所新開業(yè),節(jié)后務(wù)必賞臉。程乾笑得熾熱,說東來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隨后二人一道去敬朱東來。

僅由表面看,一派兄弟情深,可李李曾聽父親講過,程乾和朱東來從來都是暗中較勁。朱東來在檢察院身居要職,雖說妻子經(jīng)營金店,但身價與投資閥門廠發(fā)家的程乾有不小的距離,因而他較勁似的在談話間報菜單式的涌出人名,區(qū)長至省委常委不重樣,人脈之廣,令程乾也忌憚幾分。

李李惦記著三千萬,始終打起精神端坐著,硬著頭皮敬了程乾一杯又一杯。她不會說場面話,一開口便是笨拙地道謝,隨后一口悶。胃里熱騰騰地?zé)雷娱_始顛簸,人也在重影里飛翔。敬到天昏地?fù)u,程乾終于露出笑臉,李李心頭一輕。

狂飲了一陣,人有點倦了,李李支著腮犯迷糊。中途服務(wù)生又換了幾次碗碟,倒也未注意,當(dāng)她再次回過神,卻感到席間異樣。朱東來不知何故,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揶揄起包廂內(nèi)一直照看他們上菜的女服務(wù)生。起先數(shù)落她一直在桌旁搗鼓,頭也不抬,后厲聲痛罵酒店包廂設(shè)計,竟在飯桌旁布置水槽,要一邊吃飯一邊聽著水龍頭嘩嘩響。那女服務(wù)生嚇得不敢說話,只顧呆瞅著他們,水龍頭仍兀自嘩啦嘩啦地放著水。一時間,眾人噤聲,只得由程乾出面打圓場,叫她快點出去。那女孩不過二十的年紀(jì),許是嚇怔的緣故,一手洗著最后幾個盤子,一手順勢要撈走幾個空杯,手忙腳亂之際,又惹來朱東來的炮轟。她終于煞白著臉退了出去,眾人寂寂了一會兒,漸又?jǐn)⑴f喝上了。

轉(zhuǎn)眼到了宴席的尾聲,程乾忽地湊近了,用噴射著腥氣的嘴唇說,會不會唱歌?李李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程乾已清了清嗓子向眾人道,咳,李李是音樂學(xué)院高材生,我想請她為朱院長唱一曲兒,也看看老李培養(yǎng)的女兒什么水準(zhǔn)。

朱東來立即叫好。李李咬牙,按捺著想要奪門而出的沖動,程乾卻已搖鈴喚來服務(wù)生,包廂內(nèi)原本便有話筒音響,放下幕布,打開投影,便是個小型觀影廳。他與朱東來謙讓著點歌,二人搖搖晃晃地推搡著,幾番你來我往后終于決定由程乾拍板,點一首周華健的《朋友》送給彼此。

熟悉的旋律響起,緊一陣,緩一陣,李李忍住氣,一手扶著椅背,一手端著話筒,努力想象仍是兒時在KTV,沒什么豁不出去的??梢婚_嗓便感到如山的羞憤,泡過紅酒的喑啞的嗓音,經(jīng)過粗劣的音箱的放大,在笑聲與杯筷間奔走碰撞。除了她和服務(wù)員,所有人都坐著,他們照例搛菜、碰杯,仿佛為了要蓋過她這道嘈雜的背景音樂,一個個面紅耳赤地使出更大的氣力說話。

朋友一生一起走,程乾與朱東來一齊放聲,面紅耳赤地展開雙臂,抱作一團。那些日子不再有,李李在滂沱的淚雨里想起曾被自己當(dāng)做朋友的那個人。那是李李十六周歲生日那天的事。記得是晚春,她邀了十來個不同學(xué)校的發(fā)小,都由自家司機接送,下車時女孩子們統(tǒng)一穿白襯衫外罩海軍藍校服,下身是卡其色棉質(zhì)短裙,中筒襪搭瑪麗珍黑皮鞋,露出拍了玫粉珠光的光溜溜的膝蓋,男孩子則穿同色系西裝打跳色條紋領(lǐng)帶。那一陣流行韓劇,對美的認(rèn)知和儀式感的想象均由此而來。本不預(yù)備邀請貝茗茗的,但萬花爭春,唯貝茗茗是自甘后退,做綠葉烘襯別人的。對李李,她非但不存比較心,且像忠犬一般賣命。有一回李李嚷嚷想吃楊枝甘露,她當(dāng)晚便親手做了一份,盛在保溫盒里送去朝陽街。到了小區(qū)門口,李李卻改了主意,不樂意說出自家的門牌號,任手機震麻了也不接電話。第二天在學(xué)校碰到,貝茗茗照例是笑微微的。李李喜歡她這一點,于是臨場改了主意。

一小時不到,貝茗茗便披著肥厚的校服外套,踩著單車來了。對于臨時受邀這件事,她顯得尤其高興,眼珠滴溜溜地滑著,費力地想認(rèn)識李李的每一個朋友,融入這個不屬于她的階層。她先同坐得最近的朱寶寶說話。朱寶寶自忖是上等人,禮貌地回應(yīng)了貝茗茗幾句便借故離座。貝茗茗又找獨自玩手機的程舒云聊天,隨后是地產(chǎn)商的兒子張城。他們都只沖她一笑,尷尬而不失教養(yǎng)。

這一天,李李是受人矚目的焦點,她滿面春風(fēng)地擎著香檳杯,踩著小皮鞋啪嗒嗒地在裙裙間穿來穿去。她的朋友們彼此之間多已熟識,四處是咯咯的笑聲,貝茗茗成了格格不入的異類。天將黑時,眾人移步室內(nèi)吃晚餐,貝茗茗偷偷挽住李李,說自己胃痛想先走。李李早已由朱寶寶處得知了她那些丟人現(xiàn)眼的做法,帶一點炫耀與捉弄的心情,故意不準(zhǔn)。

晚餐請來酒店名廚,在鋪了白色餐布的長桌邊吃西餐,自然也是同韓劇里學(xué)的。正吃著,門開了,李長天剛結(jié)束會議趕來。他是本市知名企業(yè)家,公司主營房地產(chǎn)開發(fā),那是行業(yè)蓬勃發(fā)展的黃金十年,他先后投資了六省十四城,開發(fā)建筑面積超一千萬方,隔三差五地接受媒體采訪。蛋糕上的燭光映進窗子里,將每個人的臉蛋烤得金黃松脆,李長天提議,這樣美好的夜晚,該有人彈一支曲子。客廳靠窗的東南角正擺著一架三角鋼琴,他希望李李來彈一曲新學(xué)的貝多芬Op.79第一樂章,可在他沉吟的時刻,一名披著大一號校服的女孩站了起來,徑直走到鋼琴凳前坐下。

很多年后,李李已記不清自己是哪一刻憤而離席的。只依稀記得,哀傷的曲調(diào)如洪大的風(fēng),在清寂的夜色里橫沖直撞。她站在黑魆魆的草坪里,看著頭頂青灰的天飛快地暗了下去,滿月一點點消失不見,身后是樹影幢幢的朝陽街。徹骨的冷,仿佛天地間正揚起浩浩湯湯的暴風(fēng)雪。唯有遠(yuǎn)處落地窗里透著淡淡的光,像一卷未完的巴洛克油畫,父親眼睛潮濕地坐著,簡直叫那琴聲攫取了魂魄。也許正是那一刻,他以投資者的眼光發(fā)現(xiàn)貝茗茗是不凡的天才,自己的女兒不過平庸泛泛。這是李李最不愿面對的事實,不由得想用手蒙住眼,仿佛整條光影婆娑的朝陽街都被風(fēng)雪洗褪了色。

李李再一次造訪島嶼琴房,秋雨依然下得翻山倒海,這回她學(xué)聰明了,知道雨傘遮不住,特意換了一襲雨衣。

肥胖的雨珠由水洼里飛也似地向上彈,一串兒趕著一串兒,被逆流的雨彈得醉醺醺的花木爆出一蓬蓬青泥味兒。檐下的火卻依舊燃著,照得屋里一片金紅。琴聲稀稀地流淌,在瓢潑的雨中和漫天火光里奏響。李李信手彈著,因想到前一晚尚算出色的犧牲,縈繞在心頭的郁結(jié)終于解去,調(diào)子隨之走高。

一曲罷了,貝羽道,最末幾個音不夠明亮。李李跟著再彈了一遍,果有起色,這時她心頭輕快,不由起身笑道,馬上中秋了,您可愿回去看看,我讓媽媽燒點菜。

謝謝,我就在島上。貝羽說。

我父親在的時候,每年中秋一家人都一塊兒過,有一年籌備藝考,還邀來了貝……說到這兒,李李突然不愿再往下說了。窗外的雨聲轟隆隆響,窗子也震震作聲。

貝羽并未在意,只是從琴蓋上取過他的黑眼鏡戴上,再將雙手按在琴鍵上。當(dāng)你彈琴的時候,切忌不要去想怎樣彈好下一段樂章。你要去想象,調(diào)動你所有的感官和情緒,讓音符跟隨你的思緒流淌,就像這樣——清凌凌的音符再次溢了出來。

李李呆怔怔地聽著,潮氣從屋外一路滲進頸窩,她逐漸生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自己并不是站在冰火交融的島嶼琴房里,小舟不再搖晃,眼前漸漸升起稀薄的霧,朝陽街的別墅淅淅瀝瀝地蕩漾在煙青的柔霧里。一對仿古雕花宮燈吊在花園的圓拱門兩側(cè),踏過水淋淋的青草地,盡頭是透著桔色燈光的落地窗玻璃。一剎那,她看清楚了,那是她曾經(jīng)的家。

二樓的藍牙音箱里飄出古琴曲,室內(nèi)點了香,裊裊地蒸著音波。樓梯口正對著一間日式茶室,桌上擺著茶器、水果與糕點,竹編榻榻米的三面正坐著曾經(jīng)的李李一家,貝茗茗獨自挨窗坐著,窗外是滾圓的月亮。

李李看著這一幕,想起是十幾年前的中秋,跟做夢似的,她又見到了父親。他原來也曾這樣年輕,黑而濃的鬢發(fā),平整地舒開的額角,他就是這時拍的肖像照,后來辦白事時掛在靈堂的,原來就是此刻的他。

他們卻看不見李李。只聽李長天沉吟道,別的教授的路子也可以走走看,音樂系又不光鄒鵬飛一位。

坐在對面的貝茗茗原本是心不在焉的,聞言忽地仰起臉,用有些激動的口吻說,業(yè)內(nèi)看重師承,如果我能跟著鄒教授上課,以后的履歷會大大加分。其他教授……真不行才退而求其次。

李李的母親彼時套著棉麻質(zhì)地漢服,袖口挽了一道,邊小心地將剝下的瓜子殼攏在一處,邊蹙著眉道,叫我看,別的教授也挺好,老李和校長很熟悉,開個口應(yīng)該不是難事兒。

貝茗茗卻聽不出她語中有異,仍是倔強道,鄒教授的弟子起點高,很多已在業(yè)內(nèi)初露頭角,未來都是珍貴的人脈。她長長地說了幾分鐘,列出成為鄒鵬飛弟子的諸多好處,李長天不由自主地拿手?jǐn)€著下巴,一副很專注的神情。

李李望著眼前一幕,心頭再次涌起波瀾。一如十七歲的自己,她討厭極了貝茗茗為夢想據(jù)理力爭的模樣。因為那同樣是她的夢想。拜入名師門下,學(xué)最頂尖的藝術(shù),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被看見、被聽到。貝茗茗憑什么?她憑什么坐在自己家里還理直氣壯,就因為自己的父親欣賞她,她以為她是誰?

十七歲的李李一直挨著母親坐,這會兒終于噘起嘴巴道,我也想跟鄒教授學(xué)習(xí)。爸爸你跟校長說一聲,請教授吃個飯好不好?

李長天卻厲聲道,你現(xiàn)在知道努力了?貝貝一天練琴十二個小時,你練了多久?一會兒睡過頭,一會兒玩手機,人家鄒教授又不是沒聽過你彈琴,他說你彈得像一潭死水!

李李的臉立時煞白,提高嗓門尖叫,他不要我,也不會要貝茗茗!

李長天向她瞟了一眼,微微地冷笑道,貝貝的情況跟你不同喲,鄒教授說她的水平?jīng)]問題,就是和她父親有些嫌隙。我到時候請校長出面,把貝貝的情況一說,人家也許就肯了。

李李的眼圈已漲紅了,慢慢沁出了兩捧淚花,她狠命地忍著,別過臉不吭氣。母親看不過,語帶責(zé)備道,老李你也少說兩句,今天咱們談的是怎么幫兩個孩子拜師。

還談什么,貝貝這孩子有理想肯努力,我?guī)退灿袀€勁頭。你女兒這德性,要不是我生的我都不想說她。李長天道。

你就是喜歡貝茗茗不喜歡我!你就是嫌我丟你臉,我做得再多你也不會滿意!李李已帶著哭腔。貝茗茗去抓她手,被一把甩脫了。貝茗茗于是呆呆地看著,嘴唇蠕了蠕,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隔多年,再見到這一幕的李李依舊像被錐子扎了心。她扶著墻慢慢坐下去,身子一陣泛寒,像臘月里有人用凍僵的手擎住她的后頸。父親嫌她不上進,后來索性只推薦了貝茗茗。而自己果然不爭氣,只考上一所普通的音樂院校。她始終是有恨的,起初是恨父親,可他死了,就只能恨自己。如果父親泉下有知,在他死后的短短幾年里,朋友都對她變了臉,巨大的資金壓力經(jīng)常讓她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他一定也像當(dāng)日這樣冷笑著說,我早知道了,李李就是這德性。

你真是生意做糊涂了,哪有當(dāng)?shù)某扇漳米约号畠和瑒e人比較。叫我說,貝貝是她爸不負(fù)責(zé)任,圖自己快活丟下她們母女,所以才特別上進,咱孩子本身條件就不一樣,怎么能一起比。母親也斂起了笑容。

你懂什么,貝先生是卓越的藝術(shù)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的。李長天說。

現(xiàn)在,換作李李的母親冷笑了。老李啊,你終于吐露心聲了,我看你也想拋妻棄女,追求什么音樂夢,叫我們娘兒倆喝西北風(fēng)。

李長天被噎得接不上話,另一頭的貝茗茗則是微笑,可嘴角動彈不得,那笑容只是徒勞地掛著,她瞪著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結(jié)了一層薄冰。

雨點兒彈在窗欞上,在烈焰的疾光里滴溜溜迸射,爍爍金光不住地飛出去。李李嘆了口氣,再抬眼看貝羽,他已放下了手。

現(xiàn)在你理解了嗎?貝羽問。

李李耗費好大的勁兒,方才令眼前的幻象消失,她茫然地點頭,復(fù)又搖了搖頭,遲疑地問道,貝先生,方才不是夢吧。

貝羽點頭道,在我告訴你真正的音樂奧秘之前,我想先知道,你和貝茗茗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們曾經(jīng)是閨蜜。我爸活著的時候曾親口說,她算半個女兒。李李半晌后說。

貝茗茗憑借在李李生日會上的獨奏,不僅一舉成為李長天的座上賓,且同時走進張城的視線。二人悄悄談起戀愛,有一年結(jié)伴去日本,據(jù)說遇見了海嘯,回來后貝茗茗便放棄了鋼琴系的保研,選擇嫁給張城。據(jù)說她的老師——曾斷言貝茗茗將超越貝羽的鄒鵬飛教授,氣得當(dāng)眾把琴譜摔在地上。李長天對此也頗為不解,后來兩家便減少了聯(lián)系。

李李曾想過,也許貝茗茗是對的。正如十八世紀(jì)的維也納,最頂尖的音樂家也只能服務(wù)于宮廷貴族,一流的藝術(shù)從來是給一流的財富做點綴的。貝茗茗更早地體會到?jīng)]有物質(zhì)基礎(chǔ),藝術(shù)天賦只會帶來無窮的孤獨,因而急流勇退。張城和李李的父親都曾是吃到改革開放紅利的房地產(chǎn)商,只不過前者懂得全身而退,在2020年前全盤撤出資金,躲過了全國性的地產(chǎn)海嘯?;楹螅谪愜墓膭酉?,原本就迷戀日本動漫的張城索性去京都買地,蓋了幾棟樓,部分出租給游客,部分售給有意向在海外投資的中國富商。貝茗茗由此獲得公婆認(rèn)可,翻身成了闊太太,曾經(jīng)從頭到腳是地攤便宜貨,如今全換作當(dāng)季奢侈品,住進上海的華府天地,室內(nèi)請來米蘭設(shè)計師,家具燈飾全由歐洲進口。程舒云、朱寶寶都成為她新的閨中密友。這真是個最好的時代,跨越階層的故事時刻在發(fā)生。

與貝茗茗的鴻運當(dāng)頭相反,父親過世后,李李選擇押上大半身家開發(fā)商業(yè)綜合體,賠得血本無歸。她們一家迅速階層滑落,隔幾年后連發(fā)黃的汗衫睡褲都掛上了二手網(wǎng)站,每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奈何下坡路上遍地是刀刃,她至今沒喝過紅極一時的喜茶,二十塊也舍不得。

滿地銀雨殺氣騰騰地?fù)湎蜷L空,貝羽的臉色在水汽和火光中不停變幻,安靜了半晌終于顫聲道,鄒鵬飛說的沒錯,我的女兒是天才。她四歲的時候就理解了整個樂譜系統(tǒng),一段旋律只需聽上三遍,就能模仿著彈出來。她喜歡巴赫勝過施特勞斯,五歲時彈肖邦的小夜曲,音色的純凈度已勝過我。絕大部分時刻,我們通過鋼琴交流,她總是敏銳地捕捉到我藏在樂章里的情緒,放松的,嚴(yán)厲的,然后用可愛調(diào)皮的小音符回應(yīng)我。余下的時光,我們會坐在地板上吃芝士餅干和番茄味薯片,討論怎樣讓下一場演奏更完美一點。她是個神童,我可以這樣說。

可您拋棄了她。李李面無表情道。

貝羽酸酸地一笑。你說得不錯。我記得那天是我農(nóng)歷生日,她一早給我打電話,說,爸爸,我給你準(zhǔn)備了驚喜,你八點鐘前一定要回家。我猜她一定偷偷練習(xí)了某支曲子,莫扎特,或拉赫瑪尼洛夫。離婚協(xié)議是郵寄給她媽媽的,然后我就換了手機號,搬去了當(dāng)時的女朋友家。其實我想說的是,她完美遺傳了我的樂感。

李李側(cè)過臉望著窗外,許久才說道,有一年學(xué)校軍訓(xùn),要封閉住校一禮拜,我在數(shù)學(xué)練習(xí)卷的空白處摹出黑白琴鍵,閉著眼睛練習(xí)。貝茗茗甚至都沒回頭,便指出我力度節(jié)奏的失誤。那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財富和才華,如果可以選擇就好了。

貝羽的嘴角向上牽動著,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財富和才華,當(dāng)年的他也曾面臨同樣的選擇。那是貝茗茗出生后的幾年,靠駐唱作曲掙得的收入遠(yuǎn)遠(yuǎn)抵不了一個孩子的開支,他不得不暫且擱下音符,在家樓下開了一間小小的快餐店。生意好得遠(yuǎn)超預(yù)期,每日忙到腳不沾地,那幾年他賺錢買了房子,還給貝茗茗報了昂貴的鋼琴和大提琴私教課程。有了喘息,便不甘心日復(fù)一日做個庸人。有一天他悄悄走進女兒的房間,手指觸碰鋼琴陰涼的黑白鍵,洶涌的音符一剎那回流進了腦海。

據(jù)父親說,自己小時候格外頑劣,只有聽見村頭老師傅拉二胡時,才能安靜一小會兒。還記得老人喜歡拉《賽馬》,每當(dāng)琴弦鏗鏘撞擊,年幼的他眼前便會出現(xiàn)遼闊草原以及萬馬奔騰的畫面。長大一點,聽的曲子雜了,腦子里開始滾動著更強烈且連續(xù)的畫面。有時候聽見一段旋律,眼前會立即出現(xiàn)一個碎片式的平面世界,他會在接下來的幾天都沉醉恍惚。平面逐漸生長為三維空間,他從一支簡短的小夜曲里看見新月和冷泉,簌簌下落的秋葉會遮蔽林陰里的小道。他任由這種叫情緒的浪潮浸潤自己,吞沒自己,帶他潛入馬里亞納海溝,追逐黑暗里的史前怪魚,也曾漫步在盛唐小巷,就著蒼老的馬蹄,與詩人對月當(dāng)歌。當(dāng)時學(xué)校的上課鈴是李斯特,這可真要命,他每每從中望見一個巨大的鐘擺,他坐在擺蕩的指針上,周而復(fù)始地旋轉(zhuǎn),從盤古開天到人類滅絕。上課時壓根聽不進老師講什么,只是一遍遍地嘗試記下這些稍縱即逝的旋律,它們是他在某個世界漫游后的足跡,雖然還只是不規(guī)整的片段。

后來,貝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創(chuàng)作訣竅,只要全神貫注地聽一段旋律,持續(xù)讓情緒的浪潮浸沒自己,就能完整地進入那個三維世界。它們大多以白日夢的形式穿插在他的半醒半睡之際,夢的輪廓隨想象的深度逐漸清晰,夢里的人物也開始有了具象的面孔。喜歡的女孩子、好哥們兒,甚至父母的影子,他們都成為他的音樂夢的主角。在這個時期,貝羽掌握了進出音樂世界的秘鑰,每當(dāng)由夢境回到現(xiàn)實,他會趕在浪潮褪去前寫下回蕩在耳際的旋律,它們終于由片段趨向完整周密。他大多以鍵盤音樂為基礎(chǔ),將吉他和鼓點穿插于夢與真之間,有時一曲終了,才驚覺早已模糊了現(xiàn)實與虛幻的邊界。當(dāng)他彈奏海浪,緊接著腥咸的海風(fēng)會撲打著臉頰,冰涼的海水會真實地漫過他的腳腕、肚臍,其后也許是風(fēng)平浪靜,滿天霞光會伴隨嘹亮的薩克斯收尾,若是駭浪驚濤,他的曲子也將波瀾壯闊。

畢業(yè)后,貝羽帶著年少時創(chuàng)作的曲子去深圳,混過數(shù)不清的飯局,給數(shù)不清的音樂人點頭哈腰遞過CD,到頭來卻只能在酒吧做駐唱,還是與老板娘同居的緣故。那幾年將他的自信消磨得所剩無幾,仍舊作曲,卻已不抱一曲成名天下知的幼稚幻想。一次爭執(zhí),他被老板娘推搡出家門,那一夜他蜷在深圳的火車站,等天亮第一班車回家。深圳的夜真冷啊,他夢見與鸞帳里的女老板交歡,帳外是另一個自己在唱著,嗓音沙啞而悲哀,俄而舞臺有核彈爆炸,一時間愛欲與萬物都在焚毀里生長。醒來時,他顫抖地在車票背面寫下這支樂曲的副歌旋律,這也是后來他第一張個人專輯的主打曲,那張專輯被授予最佳器樂音樂專輯獎。

他嘗到甜頭,愈發(fā)天馬行空地在夢境里馳騁,不斷地打破虛幻與現(xiàn)實的邊界。那時候他還未發(fā)現(xiàn)這些夢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反作用,直到貝茗茗出生后,他下意識將女兒帶進了夢里。

當(dāng)他夢見地震,百尺高樓于頃刻坍塌,伴隨著快速上行的高亮的音階,殘垣里會露出一角貝茗茗的裙擺。第二日醒來,便聽見妻子說幼兒園老師打來電話,貝茗茗被從天而降的小石頭砸破了額角。有一晚他夢見雷雨,小提琴拉奏三連音,瞬間突強快速的音群,轟轟的雷鳴炸在青草地,閃電劈中枯樹,爆出驚天的火光。他突然聽見貝茗茗的尖叫,猛然睜開眼睛——還是遲了,他忘記去接貝茗茗,她被關(guān)在黑洞洞的學(xué)校里,窗外是電閃雷鳴。

為了女兒,貝羽決心不再碰音樂。只要她能平安快樂地長大,他也許可以做回一個世俗庸人??上Э觳偷甑男∩庠趲啄旰笥鲆娡袛D兌,他隨之度過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比起事業(yè)受挫,更令貝羽絕望的是夜深時的孤寂。當(dāng)坐在車?yán)锫犚娔扯伪某鲆粝涞男桑仨氌s在眼前出現(xiàn)幻象前掐斷收音機,當(dāng)感受到澎湃的浪潮向自己涌來,他必須狠下心不去抓住另一個時空的片羽吉光。作為庸人,他每天有處理不完的瑣事,按時會臟的衣服和地板,上了年紀(jì)而渴望時刻看到他的父母,期望與他分享一切喜怒的妻女。這種孤寂甚至不能同任何人訴說,沒有人能體會他曾一只腳跨進音樂大門的狂喜,又退回門外的萬念俱灰。慢慢地,他覺得自己的聽力變遲鈍了,有時望著空白的五線譜,腦子里什么音符也沒有。

某一天,貝羽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個世界上原本有很多像他一樣可稱作天才的人,只是他們都對生活,對所謂的責(zé)任妥協(xié)了。在塵世的泥潭里待久了,斑斕瑰麗的藝術(shù)世界就永遠(yuǎn)對他們關(guān)上了門。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做著家務(wù),經(jīng)過女兒的房間時竟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手指重新觸碰琴鍵的剎那,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下去。再一次,他放任自己被鋪天蓋地的音符吞沒。為了貝茗茗,他決心自我流放到這座荒島,在一艘永遠(yuǎn)無法靠岸的小船上,抓住生命里如夢似幻的真實。

有些人的出現(xiàn)會讓時間的秩序失控,當(dāng)與貝茗茗同時站在一片月色里,李李便不能斷定,貝茗茗與貝羽,誰更像是錯亂時空里更逼近物理真實的那一個。南方的秋夜是一年中罕見舒爽的時刻,程舒云投資的度假酒店舉行試營業(yè)活動。在毗鄰大堂的蘭亭,李李的心境原是趨于平和的。半刻前,她才由節(jié)目單上得知,今晚的活動隆重邀請了貝茗茗,作為旅居日本的華裔青年鋼琴家,貝茗茗的身份與酒店定位相得益彰。她何時又開始彈琴了?李李抑制不住咕嘟咕嘟上涌的酸泡泡。

一排排的燈光暗了下去,走廊上的追光吹得湖心起了波痕。一切都是恬靜的,闌珊的樹影氤氳著古意,貝茗茗出場了。李李把頭略往上探一探,好越過前面那個人頭,看得更清楚些。其實不用看,她的輪廓是熟悉的,走路的姿勢也同從前沒有兩樣,李李便有點茫然,分不清亭子里的她和水里的她,哪一個才是真的?,F(xiàn)在,貝茗茗向三面的觀眾鞠躬,閃光燈照著她波光粼粼的裙擺,裸露的背脊讓人聯(lián)想到北方曠野的皚皚白雪。李李不情愿地陪著眾人一同送上掌聲,心頭卻空落落的,仿佛回到十六歲的課間操,她一邊做著轉(zhuǎn)體運動,一邊飛快地問貝茗茗最羨慕自己什么。貝茗茗偏著腦袋琢磨了一會兒,在下一輪轉(zhuǎn)體時有點羞赧地說,我羨慕你有個有錢的爸爸。見李李不響,她眨巴著眼反問,那你呢?李李心頭泛酸,嘴巴卻違心地嗆道,我什么都有,為什么要羨慕你?貝茗茗則擺出一貫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說,你就嘴硬吧。

此刻,貝茗茗終于坐在透明的鋼琴前,將兩只手輕輕地按在琴鍵上,陰云隨聲浮現(xiàn),雷電撞擊著干燥的木質(zhì),音符張力漫山遍野,是《月光》。李李看見鋼琴燃燒了起來,火苗飛快地往上躥,紅光滿天。在李李家的琴房,多年前的二人曾同時隨老師學(xué)這支曲子。李李彈了一遍又一遍,卻一再被老師批評tk65fvwZ+jqW2C3fiW147Q==,雖然那話語都是極溫和的,“用點感情,你的彈奏總是差點意思。”她使出全力,仍理解不了什么是虛晃晃的感情,每一個音都拉得重重的。而貝茗茗則再一次顯出討人厭的天賦,她從旁插嘴,《月光》從第一個音符起就是悲劇性的,你要想象烏云滿天,陰郁橫流,而不是月光閃爍的湖面。

此刻的李李眼前果然出現(xiàn)濃云與曠野,音符火星子似的迸濺,蘭亭像一棵在荒原里燃燒的樹。一切都隨音樂變得沉郁、哀婉,而其中又有壓抑不住的苦痛和煎熬。李李看見在火光里,天上的月亮撲通掉進湖里,湖中月卻熠熠地升入九天。她再也抑制不住了,不顧朱寶寶等人訝異的目光,掩著臉倉促離座。她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一會兒朱寶寶會眉飛色舞地同程舒云描述這一幕,興許貝茗茗也在場。只覺溺在一片幽深的海域,無數(shù)雙看不見的手拖著她往深海里墜落,視線盡頭浮現(xiàn)一角島嶼,她便盡全力地向島嶼游去,可無論怎樣劃動手臂,那座島仍離她不遠(yuǎn)不近。

這一年的中秋李李一家過得極其潦草。在外婆家用了晚飯,與母親一同步行回家。那月亮像一團幽幽鬼火,在頭頂不緊不慢地煮著,李李陪母親說著話,心底卻沉著悲哀。人世間為何有這樣多的不公平,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為何父親才五十歲就走了。母親全然不知李李這一陣的際遇,她至多表現(xiàn)出欣慰,為著李李不時去撫弄屋角那臺積灰的鋼琴,每一回彈奏完,繃緊的眉頭便舒開少許。

過完節(jié),趙文博便催李李追投三千萬。李李也急,卻不敢逼程乾,只得一邊敷衍著趙文博,一邊四處翻通訊錄救火。忙活幾天沒籌到錢,可巧接到程乾電話,依舊不談錢的事,只說趙老板的KTV會所開業(yè),請她一起捧個場。

包廂里煙霞似錦,空氣也隨著聲浪顫動,李李落座后不作聲地打量了一圈。程乾正陪著趙老板說話,一旁的朱東來懷里倚著個至多不過二十歲的女孩,鼻子隆得恨天高,二人膠著似的說悄悄話。另一端坐著四五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女人,話筒輪流遞著,一個挨一個地唱兩嗓子。兩張桌子,一張高高低低擺著十幾瓶洋酒,兩大盤鮮切水果,另一張則排著幾十只淺口杯,一男一女兩位服務(wù)生半蹲著給杯子注滿了澄澈的酒液。

飲多了酒,便有女孩嚷著肚餓,不一會兒服務(wù)生便端來熱粥熱菜。程乾遞給李李一碗,米粥里伴蘿卜絲與肉松,李李剛吃幾口,程乾便瞇著眼說你還真吃上了?沒看見我也還餓著嘛。李李一嚇,正欲喊服務(wù)生再送一碗來,不想程乾徑直奪過她手里那碗,舀著沾了她半個口紅印子的湯匙,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李李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他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醒過酒來。余光瞥見朱東來坐在沙發(fā)一頭,正對懷中那女孩上下其手。他二人年紀(jì)差了快三倍。

幾首歌的工夫,程乾又坐了過來,這回將手箍在李李的肩頭,要與她合唱一首《可惜不是你》。李李幾次涌出口,想問他究竟何時能借款,音樂太吵,聽不清他說些什么,唯恐錯過正事,便只得忍耐著任他湊上耳朵,卻是夸她腳美。

午夜兩點,眾人都喝盡了興,朱東來與趙老板先后起身離開。李李聽門外的管家談起,才知道這一晚包廂里開了十二瓶路易十三,消費高達七十萬。趁程乾去洗手間的工夫,李李抓起包奪門而逃,樓下早已停著一水兒的出租車和代駕司機,隨意跳上一輛,也顧不得心疼車費了。夜風(fēng)撲撲拍著臉,車子在空落落的街頭狂飆,終于一拐彎,窗外又出現(xiàn)熟悉的樓宇屋舍,朝陽街安靜地等待犯錯的孩子歸家。

下車時,李李瞥見計價器顯示四十一塊,點開微信錢包,前排司機卻扭過頭哀懇,可以算四十五嗎,這個點他得空車回去。收款后稚氣地連聲道謝,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

行至家樓下,李李仰著脖子,看路燈下的小蟲一陣陣前仆后繼,為那一點光,全然忘卻了身下的黑暗。路燈后頭是癟了半邊的月,中秋才過,月盈則缺。那被月色照亮的天際像一張青灰的泥金紙。李李就這樣仰頭看,直到身后腳步響,母親踏著拖鞋走來,見李李癡站著,便緩下臉道,真不行咱不要硬撐了。

李李凄婉地回過頭道,我今天去找程乾叔叔了,我以為他會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幫幫我們。

母親脫口而出,你找他干什么?你爸之前就被這人坑過。隨后才道出,原來十年前,得知浙江有一個十五億的超高層住宅配套項目,程乾連夜赴杭,次日清晨去李長天下榻的酒店大堂,再三懇求他一同介入這個項目。程乾知道李長天在當(dāng)?shù)赜行┍尘?,希望由他出面擺平那邊的關(guān)系。后來的兩年,李長天多趟往返浙江,在這個項目里投注不少心血。住宅是開盤即售罄,超高層卻拖了兩年,地基都未動工,頂不住各方壓力,李長天一再地催程乾,程乾卻反訴苦資金壓力大,一而再地叫他追投。

那爸爸投錢了嗎?李李問。

母親搖頭,當(dāng)然沒有,那時候程乾還沒離婚,居然將一個夜總會相識的小姐告上法庭,要她償還包養(yǎng)費用幾十萬。小姐還不出錢來,程乾就告她詐騙,判了十年刑期。你爸意識到程乾這人有問題,立刻把所持有的股份以四折不到的價格賣給了其他股東。雖然他當(dāng)時凈虧了一個億,但總算當(dāng)斷則斷,及時止損。那棟超高層至今還爛著,多少老百姓血本無歸啊,程乾也不知耍了什么把戲,自己全身而退,其他股東全賠了。

打折賣股份?爸爸當(dāng)時怎么甘心!李李失聲道。

母親嘆氣,人生很多時刻就是無可奈何的。所以你爸在時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山頭要翻越。自從那個項目折進去,我和你爸沒少拌嘴。有回喝高了,他嚷著說光有歷史街區(qū)不夠,他要重構(gòu)包含現(xiàn)代和藝術(shù)元素的舊城區(qū),我笑話他舊城改造能賺幾個錢,沒想到后來他還真去給政府做代建了,就咱朝陽街上那塊地,可惜剛動工他身子就不行了,只能轉(zhuǎn)給別家做。

這一宿,李李徹夜想著心思,自己翻不過的那座山,究竟是自尊心,還是對父親的怨恨。

如海如山

再見到貝羽已是晚秋。他坐在鋼琴旁的扶手椅上,背后是敞開的窗,窗外是煙騰騰的夜和流星似的光雨。李李只覺得這一幕很有些眼熟,好半晌才想起,父親也曾這樣搬一張椅子,靜靜地陪幼時的她練琴。她一遍遍地彈,有時他會忽地喊道,停,這一段再來一遍。她噘著嘴埋怨,說你又沒學(xué)過鋼琴。父親便正色道,我雖然沒學(xué)過,但也聽得出美與糟糕。又歪著頭笑,何況你練了幾百遍,我聽也聽會了。李李強忍著淚水,聽見自己不受控地說,貝先生,您可以聽我彈一支曲子嗎?

貝羽微笑著點頭,那你即興彈吧,以暴風(fēng)雪為主題。

李李鄭重地坐了下來,將兩手懸在黑白鍵上。過往光陰里的無數(shù)個時刻,無數(shù)個與鋼琴有關(guān)的自己都在這一霎重疊,她奏起了十六歲時貝茗茗在父親面前彈的曲子。眼前逐漸云霧朦朧,再定神,只見風(fēng)嗚吼吼地刮著,漫天雪點子劈臉打來,哪里有什么島嶼琴房,眼前只有凄然的一點光暈。沿那光走近,卻是一棟蓋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小的屋子,落地窗里有雪白的長桌,插著十六根蠟燭的奶油蛋糕,以及穿清一色薄西裝的少年男女。李李加緊了步子追上去,果然,正對著那扇玻璃窗里坐著的正是還未來得及脫下西裝外套的父親。五年了,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醫(yī)院的病房,從發(fā)病到肝癌晚期不過一個月。她晝夜不休地守在床邊,看著父親一天天瘦得脫相。有個夜晚實在累極了,她靠著床沿打了個盹兒,夢見父親的病好了,醫(yī)生通知去辦理出院手續(xù)。含笑醒來,卻望見白皚皚的天花板,簌簌飛雪滿蓋人間。此刻,李李將臉貼著玻璃窗,看十四年前的父親對著曾經(jīng)的自己與朋友們說說笑笑。屋里是暖融融的春意,她站在一窗之隔的雪地里哀哀地哭了。

貝羽靜靜地站在一旁。漸漸地,他的神色莊而重之。他頭一回在李李的音樂里感受到情緒的張力,一股極盡克制的力量,不覺間,他也取過小提琴架在肩上。郁郁的鋼琴音符里多了疾如風(fēng)的一束,李李望著由風(fēng)雪里走來的貝先生。他突然停住了——是看見屋內(nèi)的貝茗茗,她此刻正從桌前站立起來,不知為何也向窗外張望了一下,白慘慘的臉上是一貫的故作開朗,隨后徑直走向窗邊的鋼琴。李李望著貝羽,兩人隔了二三十步遠(yuǎn),都由對方的眼睛里看見深不可及的思念。

屋子里的貝茗茗坐定了,音符很快由指尖四溢,而此時,屋子里的李李也奪門而出。眾人無一覺察,只是靜望著那個來自不同階層的女孩子。她的十根手指在黑白琴鍵上飛躍,燈影里飄著淬了光的發(fā)絲,眉眼和身段的每一寸都在泛光,美得近乎神跡,連窗外的李李也不禁連連驚嘆,在貝茗茗跟前,她永遠(yuǎn)擺脫不了自卑。貝羽卻淡淡道,沒彈好。

李李不解地看著他,他卻不言語,只是睜著眼望著十四年的女兒。李李于是又扭過頭向窗里看,這一看,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隨著節(jié)奏的漸次激進,貝茗茗蒼白的兩頰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鼻翼隱約浮起汗珠。她的臉一半對窗,一半對墻,以至于身后的人都沒有發(fā)覺。彈到一處轉(zhuǎn)音,她突然冷汗涔涔的,手腕震顫,眼看著一支曲子就要斷了,這時琴鍵上竟忽地多了一雙手。窗外的李李不可思議地回過頭,身后空空蕩蕩,是何時發(fā)生的事,貝羽已兀自走進屋去!貝茗茗也不可思議地瞪著黑白鍵,她的手分明已停下了,可琴鍵卻自動持續(xù)地往下彈奏!在她看不見的咫尺身側(cè),她的父親已接過那個倏忽終止的音符,長指一滑,新的音浪翻涌而出。

李李在那琴聲里看見了蒼山、碧海、如銀白雪、烈烈的滿山紅梅。她感受到了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思念,像遙遠(yuǎn)的清甜的山茶花,又像抱著上一刻才鉆出襁褓的粉嘟肉團,想與世界分享的喜悅。

在排山倒海的音符里,程舒云收起了眼底的輕蔑,朱寶寶難得徹底地靜了,另一邊的張城突然爆出春雷般的掌聲,又嚇了她們一跳。坐在這群孩子里的李長天卻用衣袖小心地擦著鏡片,借機悄悄拭去淚光。一曲終了,貝茗茗呆呆地坐著,她已不止驚異于琴鍵的自行演奏了,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音樂世界的燦爛神妙,她因從前的無知無覺,而感到無地自容。

李李看著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也看著貝羽僵僵地坐在琴凳上,他的臉上是恒久的恍惚。當(dāng)她終于由震愕里回過神,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時,天地已無聲息地陰了下去,黑暗由下而上地滋生。她陡地感到強烈的不安,回過頭,只見在那遠(yuǎn)山的背后,一排墨黑的巨浪正寂寂無聲地翻卷而來。海嘯發(fā)生了!

貝羽時隔多年見到貝茗茗,劇烈起伏的情緒催發(fā)了幻境里的海嘯!

李李愣了幾秒,隨即尖叫著大喊,沒命地?fù)浯蚵涞卮?,可屋里的人聽不見,他們一層層地圍著貝茗茗,過度的熱情再次將她和他們隔在了兩個世界。李李匆匆跑到房子后,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后面也是山,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樣高不可及的山,海嘯同時由四面八方向他們撲來!她眼睜睜地看著萬頃高的海浪席卷而來,漫過一座座山頭,下一瞬已迫近跟前。只覺兩腿在飛快地抖顫,用盡全力往回跑,有那么一剎,她想也許真的要死在這里,那是否意味著她很快會見到真實的父親?

屋子里仍舊燈火熠熠,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還在燃著,父親仍舊坐在那里,安靜地望著貝茗茗。許多年前的這一幕,曾深深刺痛了李李的心,在后來的很多個日子里,每當(dāng)父親邀貝茗茗來家中喝茶,拿她做學(xué)琴的榜樣,甚而只是提起這個名字,李李都會被激怒。她無法釋懷曾有一刻,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rèn)為貝茗茗比自己優(yōu)秀。她懷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恨意,發(fā)誓有一天一定叫他后悔,可她沒等來這一天,卻等來母親通知父親病危。眼下的她忽然明白過去的都已過去,不管父親是不是在心底認(rèn)定她沒出息,此刻她都只想抱住他,在海浪吞沒他們之前。

當(dāng)李李向父親撲去的一瞬,他竟仿佛看見她了,眼底露出一線笑意。李李控制不住奪眶的淚水,在父親的懷里放聲嗚咽。我借不到錢,我保不住項目,我每一刻都想放棄,我怕你怪我。

傻孩子,你當(dāng)然可以放棄。我們拿這個世界沒辦法,但爸爸永遠(yuǎn)不會放棄你。李長天含笑摸著女兒的頭,眼底涌起淚水,他小心地用衣袖去揩拭。這一幕又令李李怔住了,原來父親的眼淚,是對著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她平白恨了這么多年。

爸爸給你準(zhǔn)備了一份禮物,就放在朝陽街。不管以后爸爸在不在,這個世界總會有一個小小的地方愿意收留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珍視你,爸爸也會把你撿回來,抱在懷里。李長天抱著女兒輕聲說。與此同時,貝羽也看見了撞擊窗玻璃的遮天蔽日的海浪。玻璃爆炸的瞬間,他的眼睫像蝶翼似的晃了晃,下一瞬翻身向貝茗茗撲去。炸得稀碎的玻璃粉裹著海水漫蓋而來,李李緊緊地抱著父親,貝羽則用背脊護住了貝茗茗,他們一同被吞進渺無邊際的黑暗里。

那場海嘯褪去后,李李再未見到過貝羽。觀光島又變回那個熱鬧的、充斥著宰客小販與導(dǎo)游喇叭的無聊景區(qū)。好幾回她有意錯過返航的渡輪,入夜后的小島干爽清透,天是瑩徹的,散落著疏疏的星。她沿路尋找,沒有逆流的雨,也不再有那艘靠不了岸的燃燒小舟。

她甚至給貝茗茗打去電話。聽朱寶寶說,由于上一場蘭亭音樂會的空前成功,貝茗茗收到許多廣告商的邀約,包括葉風(fēng)帆父親的餐飲企業(yè)。她還說,趙文博和葉風(fēng)帆兩人都有意競選青年企業(yè)家協(xié)會的會長一職,但團委書記另選了他人。照李李從前的性格,一定要接著追問,她一向是最在意自己在小圈子中的位置的??勺詮乃恼蹝伿哿斯煞荩銓@些人事統(tǒng)統(tǒng)沒了興致。

聽筒那頭是慵懶中帶一點疏遠(yuǎn)的聲音,聽見對方打聽自己的父親,貝茗茗不耐煩地說,我哪知道他的事……觀光島?嗐,我說實話吧,之前你通過張城問我他住哪兒,我隨口謅了一個。他丟下我和媽媽后聽說搬去香港了,那兒有他一個有錢的女朋友,反正這些年也沒見他再出新曲。李李只覺得腦袋發(fā)蒙,人是做夢似的恍著,嘴里說了什么自己也不記得。只聽見貝茗茗在電話那頭驚呼,你是不是喝多了?

李李在蒼茫暮色里數(shù)著公交站牌往朝陽街走。沿街停著格外多的車子,從跟前延伸至看不見的天際。她望著一扇扇車窗里掠過的自己的倒影,喇叭在響,朝陽街許久沒有這樣熱鬧了。眼瞅著走到了站頭,附近卻是全然生疏的景象,街邊何時蓋了幾座漆白的玻璃房子,映著粉緞似的霞光,在一眾灰黃的舊屋中分外打眼。李李隱約想起這里曾是一座生意慘淡的商超,記得母親提起過,父親生前參與過這一帶的舊城改造。

李李一面走一面張望,雖有一半的鋪面空置招商,但已開張的不乏喜茶等知名品牌。畢竟朝陽街在地理位置上仍屬于市中心,經(jīng)過這樣一番策劃和整修包裝,不少穿戴新鮮的年輕人慕名而來,餐廳門口排起長隊。

這條街總算有了生氣,依稀能從中感受到父親的氣息,李李在人堆里擠著,有一種小孩趕集似的快樂。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子舉著手機倒退,險些將她撞倒,對方忙不迭道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碩大的燈牌邊站著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穿著水綠漢服,小圓扇半遮著甜美的笑容,正等著入畫。李李望著女孩身旁的燈牌,竟說不出話了,街心那燈牌如月光柔和,四個大字赫然躍入目中,原來朝陽街上這塊改造后的舊城,叫城市島嶼。

李李往里走,在那些環(huán)形林立的餐廳中,有一座玻璃房子高懸額頂,透過落地玻璃,她看見耀眼的橙金色的燈光,那光里站著一架燃燒的三角鋼琴。拾級而上,門未上鎖,這是一間很小的音樂廳,木地板上零星擺著幾個軟墊蒲團,天花板垂落柔軟的棉絮雨滴。李李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架躺在柔光里的鋼琴,臨窗而坐。

由那落地窗往外望去,對街大劇院的熒屏里恰好放映著貝茗茗的巨幅音樂會海報。海報中的貝茗茗身子向后傾著,一只手搭在琴鍵上,另一只手臨空高懸,閉著眼,全然沉浸在音樂的幻境里。李李撫摸著琴鍵,只覺身體里涌起一股小小的力量,半晌后海嘯般的音符由指尖洶涌溢出,有那么一剎,李李又望見了貝羽,他與貝茗茗合二為一。父女倆在海報里一同忘情地彈奏著。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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