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名叫隆州。
隆州地界處,城里的富戶曾聯(lián)合集資,花費一年的時間,讓隆州工匠修建了一座高九層的塔樓,名為風(fēng)塔。當(dāng)初建塔時,這附近有個屠夫,在此處屠殺了很多只大雁,從此大雁群飛過風(fēng)塔便經(jīng)常發(fā)出悲鳴聲。那大雁的悲鳴聲不知怎么就變成一種固態(tài)的東西,被砌進了墻體。風(fēng)塔建成后,每有大風(fēng)吹過塔樓的孔隙,風(fēng)塔便發(fā)出大雁的悲鳴,尤為古怪。
這年,隆州來了一個老漢,人稱傀儡張??軓堉械壬聿模允?,臉無旁須,卻有幾道極深的刀疤。有人問傀儡張刀疤的來歷,傀儡張說是有一天喝醉了酒,沒有壓實鎖封傀儡的道具箱,興許是那里面的東西爬出來給了他幾刀,估計是想要他的命,怪他操縱它們的身體吧。聞聽者笑笑而過,也有信的人,嘖嘖地喊,說他命還挺硬的。
此番,再次流落到隆州的傀儡張,為了生計,走街串巷。
今日,他選中了一株大槐樹下的寬敞之處,這是幾條巷子的必經(jīng)之地。
隆州也有識得傀儡張的人,便湊了過來,問傀儡張:“此番要演什么呢?”
傀儡張擺了擺手,對他們說:“稍安勿躁。”
直到傀儡張從箱子里拿起道具,眾人一瞧,呆住了。這傀儡張也真敢玩,只見他的懸絲道具,乃是一具完整的嬰兒骸骨,經(jīng)傀儡張洗刷得森白森白的,掛在了槐枝上。
看客們沒看過這玩法,議論紛紛:“傀儡張你不怕這小鬼從槐枝上逃走嗎?”“陰雨天打雷,你不怕那雷公電母炸了你?”傀儡張無語,不予理會。
又有好事的人說:“你那個空骨頭怪人的,不怕官府捉了你去?”
傀儡張說道:“還真不怕官府呢,為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p>
此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喊道:“傀儡張,你拿出絕活來,耍那具嬰傀?!?/p>
傀儡張搖了搖頭,這個可不能耍。說著又從寶箱里拿出一具動物骨骼出來。這是一只完整的骨骼狗,尖尖的狗牙,正泛著陰森森的光呢。
傀儡張要玩的正是這狗骨頭,眾人的好奇心被提了起來。
傀儡張靈巧的手,一提一壓,一堆散骨頭活脫脫成了一只活動中的狗,只是少了一副狗皮囊和一對眼珠子。
傀儡張的口技也是一絕。從他嘴里發(fā)出的狗吠聲,逼真得讓怕狗之人起了雞皮疙瘩。
有人說道:“要是來了一只真狗,你這假狗怕不怕它呀?!?/p>
此時還真有條狗,尋著傀儡張的口技聲鉆進了人群。
真狗見假狗只是一副狗骨頭,卻還能活蹦亂跳,嚇的魂都失了,受了冤枉委屈似的狂奔而逃。
圍觀的人紛紛叫好,眾人你一文,我一文,往傀儡張的木碗里捐上戲資。更有大方者,把隨身的一小袋銀子扔到了傀儡張的乞碗上。
傀儡張收攤了,今日真是幸甚。
剛剛這看客中,便有那痞三,眼紅傀儡張的銀子,見傀儡張?zhí)魮?dān)走人,悄悄尾隨。
傀儡張到隆州,都落腳在風(fēng)塔。等他行到塔樓下,痞三跳出來攔下傀儡張。
“識相的,留下那包銀子?!?/p>
“這位好漢,這您就不道義了。君子取財有道,您這跟攔路搶劫有何不同?”
痞三惡狠狠地說:“看客們既傻又癡,被你三兩下戲耍就白給你這些銀子。見者有份,分一半銀來,互不相欠。否則,你甭想在這隆州混?!?/p>
“您說人家癡和傻,就是您的不對了。要不,您來耍耍這玩意兒?您要是耍得溜,我也給您拋下一包銀子?!闭f完,傀儡張放下?lián)?,拿出那具狗傀儡?/p>
痞三不會玩,從腿部拔出一把小刀。
傀儡張架起懸絲就玩起狗骨,那狗頭揚起來,真露著森然的尖狗齒,朝痞三狂吠。當(dāng)然那聲音是傀儡張發(fā)出的,懸絲狗立起身,只剩沒有狗尾巴可搖了。
痞三遞出小刀,直刺傀儡張,被傀儡張輕巧躲過,反手一耍。痞三只覺得手腕一疼,小刀落地,手腕竟被那骨狗嘴尖牙咬出了血。這力道,不亞于一條真狗咬的。痞三疼得哇哇大叫,罵罵咧咧的,邊走邊揚言,絕沒有傀儡張好果子吃。
果然,天剛蒙蒙亮,傀儡張還未起來,便聽那風(fēng)塔樓下有雜響。等他走出去看個究竟,塔門外頭,站著痞三,還有兩個衙門里辦差的,一胖一瘦。
“就是這老頭,是殺人兇手!”
“老漢,有人告你謀殺罪,現(xiàn)今我們得搜查這風(fēng)塔樓。此事未厘清前,你不得逃走。”說著,那個胖點的衙差押著傀儡張,瘦點的和痞三麻利地進塔去搜傀儡張的罪證。
痞三找到傀儡張的箱子,粗魯?shù)胤夷蔷呷祟^骨嬰。找到后,痞三提著那具活動的骨嬰說:“這就是人命案,官爺?shù)米剿杺€清楚。”
傀儡張被抓到了衙門。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傀儡張跪著,旁邊便是那人頭骨嬰。
只聽驚堂木一拍,新上任的隆州縣令問道:“底下所跪的張老漢,你可知罪?”
“大人,小民只是一個表演傀儡的藝人,為了生計,弄些賴以生存的道具,真不知犯了什么案子?!?/p>
“還敢狡辯,這明明是一具還沒長大的小孩的尸骨!何時殺了這小兒,案外是否還有命案,不說的話,可得先過過刑?!?/p>
“既然大人說的是這小兒骸骨,大人啊,那就容我慢慢說來。五年前小民就曾在這隆州縣衙里狀告這樁命案,可惜那時的官爺興許是收了命案好處費,竟然不理不睬,還一致認定小民告的投毒案不是人為殺人,是誤食河豚中的毒。大人,這死的可是小民女兒的一家三口呀。如果大人不信,可去查閱衙門卷宗,那五年前的具狀?!?/p>
“大膽刁民,怎能隨意構(gòu)陷上任大人違法受賄,不理案情呢?那件陳年案情暫且不講,你還沒道出骨嬰的由來?!?/p>
傀儡張一把眼淚,指著地上那骨嬰道:“大人,此骸正是小民的親外孫呢,正是陳年命案里那無辜死去的小孩?!?/p>
“哦?”隆州縣令覺得傀儡張的行為怪異,這背后的隱情估且讓他陳述厘清,便道,“既然如此,你便講清是何時何地挖墳收骨,這傀儡骨戲的目的最終何為?”
傀儡張開始陳述:女婿王連章,本是這隆州城的富戶,也是這隆州風(fēng)塔集資人中捐資最多者。王連章是個外來戶,在隆州經(jīng)商,家業(yè)雖大卻無須尋個管家。乃是王連章好心,收留了來隆州投奔他的少時伙伴史上青,讓他成了王家管家。哪知竟是引賊上門,好心人沒好命啊。一日王家給小兒過生日,其中有一道菜乃是極其鮮美的河豚湯。河豚清理干凈并無毒,那黑心的史上青,想要謀奪王家資財,便把河豚毒素投到了鮮湯中,致王家三口皆中毒而死,王家資財一應(yīng)到了史上青的手里。老漢千里迢迢趕至隆州,狀告史上青謀財害命,哪知官賊相通,官府并不作為,老漢下了公堂后差點也被史上青謀害。
逃過一劫的老漢隱姓埋名,毀了容,演起了傀儡戲,只是并無良策能對付得了史上青。老漢去年路過墳地時,見墳地竟有被盜墓賊刨過的痕跡,便重新給墳填土,一邊填土一邊抹淚。老漢當(dāng)即冒出一個無奈之舉,順機收集了同埋一處的外孫尸骨,帶著骨嬰在墳前泣告:若上天有眼,讓這樁冤情得以沉冤昭雪吧。于是老漢將外孫的尸骨濯洗干凈,做成了這具嬰傀,讓它伴著老漢走南闖北,其實也是盼著有個良機,能讓某個開明的官爺,替老漢做主,重審前案。前陣子隆州換了新縣令,老漢偷偷打聽,得知新來的縣令勤政愛民,所以才斗膽冒險回到隆州,盼著在新縣令的公堂翻案。
隆州縣令果然讓人去翻出五年前傀儡張的具狀,不過案卷上明明寫著:系食河豚中毒,無人為投毒,當(dāng)為誤食,不判為命案,此案具結(jié)。
縣令當(dāng)即以刨墳辱骨、有傷風(fēng)化之罪,判傀儡張暫押在牢里半月,以示懲戒??軓堎€輸了,悲嘆青天老爺難遇,如今又暴露了自己,只能聽天由命。
是夜,隆州縣令密招隨從孫書。孫書是從老家隨縣令來隆州赴任的,早先在老家便是一個以除強扶弱著稱的習(xí)武之人,辦事穩(wěn)妥?,F(xiàn)在隆州的原班人馬中,隆州縣令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他們定然都知曉五年前張老漢那件芝麻爛事,若張老漢所言屬實,這些公案人員必有人知情且被好處費封口。
史家大宅,燈火通明。
隆州師爺和忤作,為座上賓。主人是原王家管家,如今已成為史家主人的史上青,此人看起來歷練精明。
“今日什么風(fēng)把二位一齊吹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啊!”史上青腦子里在快速轉(zhuǎn)著,照理這事也過了五年,沒來由再來訛他呀。
“史掌柜有所不知,這貓兒有九命。今日里頭,咱新來的縣令,就受理了那張姓老頭的舊案,幸好縣令沒有追翻此案,當(dāng)時我等在公堂之上,實是捏了把汗?!?/p>
“有這等事?那漏網(wǎng)之魚又浮出水面,是不是得計謀下?”
“那張老兒已被收監(jiān)在牢?!?/p>
“避免夜長夢多,要不要一刀子抹了那多事的老頭?”史上青比畫了個抹刀動作。
“多此一舉,反倒是不打自招呢。在牢里肯定不行?!毖瞄T的人還是有所顧慮的。
殊不知,這屋瓦上方,潛伏一黑衣人,正是受了隆州縣令密令的孫書。隆州縣令指出,如今舊任已走,衙門里頭知情此案的關(guān)聯(lián)人中,只有師爺和忤作,就讓孫書跟蹤此二人,看其最近行蹤是否可疑。孫書牢記,當(dāng)晚就跟蹤兩人來到史家上宅,揭瓦偷窺到三人的秘密。
孫書回去稟報了隆州縣令。二人商量,賊人伺機要取張老頭性命,所以一來要保護張老頭在牢中安全,二來半月之后,張老頭一經(jīng)釋放離開衙門,便會遇險,需緊盯保護。
傀儡張在牢里頭度日如年,終于忍到半個月過,才被準許放出牢房,且不能帶走那具骨嬰??軓垞?jù)理力爭,總算網(wǎng)開一面,但要傀儡張答應(yīng)將此骸骨拿去掩埋,不得妖惑民間??軓埜袊@,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呀。
傀儡張能去哪兒呢?只能去風(fēng)塔,收拾那賴以生存的道具,含恨離開隆州罷了。
高高的風(fēng)塔,在風(fēng)中發(fā)出了大雁的悲鳴聲,走向風(fēng)塔的傀儡張更添悲愁。
傀儡張到了風(fēng)塔才發(fā)現(xiàn),這風(fēng)塔樓下,已有人在壘灶筑窩,但半月前并無他人在此地風(fēng)餐露宿啊。
眼前有人正在往新壘的灶里塞柴火,另有一人在鐵鍋里炒菜,邊上一石桌上,放著豐盛的菜肴。
那二人看到有人來此,熱情招呼:“喲,見者有份,今日里頭捉了只肥山豬去集市上換了些酒菜,兄臺也來喝杯?!?/p>
傀儡張不禁打問:“二位是哪里人氏?”
燒火的那個道:“咱是這邊上的屠戶,早先屠殺大雁,惹得這風(fēng)塔也有雁叫聲,如今不干那營生,專門上山設(shè)陷阱,捕獵為生?!蹦侨藷崆榈匕芽軓埨绞肋?,支了個板凳,要傀儡張一起吃菜喝酒。
傀儡張腦門一熱,感嘆還是有好人呢。
“老哥你手上提著那臟東西怎么能搛菜端杯,先放一旁吧。來,喝一杯?!?/p>
傀儡張一聽此人把孫兒的遺骨說成臟東西,心頭有些不爽,心想旁外之人,哪會知道他與遺骨的關(guān)聯(lián),只得把遺骨掛在胸前。正端起杯,要送到嘴邊,一陣風(fēng)吹來,那風(fēng)塔又開始悲鳴起來,傀儡張的酒杯也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酒水都灑了出去。
傀儡張沒看清,那二位倒是看清了,是掛在胸前的那具骸骨的手骨碰翻了酒水,真是邪門了。
“新鮮的魚湯,美味可口,加了蔥花,看著都流口水!”二人爭相把湯舀到傀儡張面前的碗里頭。
傀儡張目視眼前熱情好客的兩人,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忙站起來,抱手說:“抱歉諸位,我肚子不餓,失陪了?!笨墒撬淖叩昧?。
只見一人把他拖住,按在了板凳上,另一人端碗遞到了他面前,碗里頭的河豚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按住,把他的嘴撬開,讓他嘗嘗這鮮美的河豚湯?!?/p>
緊要關(guān)頭,這風(fēng)塔上空,突的飄下一人,正是早已秘密潛伏在風(fēng)塔三層塔樓的孫書。
孫書搶過被劫持的傀儡張,沒幾下就制服了二人。
史上青想在風(fēng)塔重演五年前河豚毒死主人一案,這是他的高招還是損招呢?鋃鐺入獄的史上青腸子都悔青了。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