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九點半，豌豆慌慌張張出了門，跑到樓下的商業(yè)街上。禮品店，關(guān)了；蛋糕店，關(guān)了。整條街的櫥窗都黑了，只有路燈還亮著。

豌豆走來走去，心里有種空落落的慌張，像考試時發(fā)現(xiàn)沒帶筆，又像上體育課時沒穿運動鞋。明天早上，小月亮找她要生日禮物的時候，她該怎么說呢？

“我真的準備禮物了！上星期我買了一張拼圖，本來打算拼好了送給你，可昨晚好不容易快拼完了，我才發(fā)現(xiàn)缺一塊黑色的……”豌豆的腦海里，冒出小月亮尖尖的下巴。她幾乎可以想象，小月亮聽到她的理由時，一定會把下巴抬得比平時還高，高得像天上摸不到的月牙兒：“林豌豆，你老是這樣。事情拖到最后一刻才做，當然會出很多意外啊！”

“小月亮肯定會這么說。她說得對，都是我的錯?！蓖愣勾怪^，一步一步往家挪，“為什么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少一塊呢？為什么不早點兒拼完呢？為什么不早點兒買拼圖呢？”

還沒嘟囔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上攔著半扇門，像是早就在這兒等著她。她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那半扇門正“吱呀吱呀”地扇動著。門輕輕一推，就把豌豆推進了旁邊的半間小店里。

這么晚了，這間只有一米寬的臨街小店，竟然還開著門！

店里沒有多余的裝飾和貨架，只見半盞蓮花瓶、半個葫蘆瓶、半只南瓜瓶……一個個壁瓶掛在墻上。瓶身上都刻有圖案，龍飛鳳舞、八仙過海、比翼連理……除了這些壁瓶，還有些鍋碗瓢盆，也只剩一半，跟壁瓶一樣嵌在墻上，看著怪怪的，但又莫名地很合理。

太好了，這是一家禮品店！豌豆?jié)M腦子想的都是禮物的事情，她小聲問道：“老板在嗎？我想買東西！”

等了一會兒，一個疑惑的聲音冒了出來：“門怎么把你放進來了？”

豌豆四下張望，半個人影都沒看到。她回想著剛才那個奇怪聲音的方位，慢慢抬起頭，正好對上說話者圓溜溜的眼睛。

——是半只貼墻而立的青鳥！她剛剛還以為那是一個鳥形壁瓶呢！

青鳥比她更慌張，爪子沒能抓穩(wěn)木架，撲騰著一只翅膀，從墻上掉了下來。它十分丟臉地爬起來，青色的臉頰上交雜著怒氣和窘迫：“走吧走吧，小姑娘，我這兒不歡迎整個兒的客人！”

不歡迎整個兒的客人？難道還有半個客人、四分之一個客人嗎？

看豌豆一副愣愣的樣子，青鳥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的身體或靈魂一定有殘疾，跟我一樣不完整，對不對？那就說得通了，這兒只有不完整的客人才能進門！”

豌豆試圖解釋：“我沒有……”

青鳥用獨腿蹦跶著，繞著豌豆跳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氣，說：“我知道了，你只有半個魂兒。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豌豆。什么是——半個魂兒？”

“豌豆？”青鳥嘎嘎笑起來，“你像個沒長好的豌豆莢，里頭的魂兒是虛的，又癟又小，不如改名叫豆殼好了。”

“這樣啊。”豌豆佝著肩膀，腦袋垂得更低了。

“你不生氣？”

“你說得對，我干嗎要生氣？小月亮也這么說，她天天這么說?！?/p>

青鳥沉默了幾秒，半是嘲諷半是同情地說：“好吧，半個小人兒，歡迎光臨半個商店。你想買什么？”

“給朋友買生日禮物。”豌豆小聲說，“她說，要是明天早上不給她帶生日禮物，我就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p>

二

“買點兒零食怎么樣？”青鳥在壁瓶上跳來跳去，從南瓜壁瓶里抓出一把黃燦燦的碎餅干，“這種餅干味道不錯，來兩斤？”

“這也太碎了……送給老鼠、鸚鵡還行，送給人類不合適吧？”

“是送給人類朋友啊，你不早說！”青鳥興沖沖地跳到另一只方瓶上，叼出一本精致的圖畫書，“除了人類，沒有別的顧客會買書。這個滯銷貨總算能賣出去了！”

“嗯，送書確實不錯。”豌豆接過書，看了一眼封面，傻眼了，“《青一真每》？這是什么意思？”

“不應(yīng)該啊，你一定看過這個故事?！鼻帏B吃驚地說。

豌豆翻開書，一目十行地讀起來：“炎帝有一個小女兒，名叫女娃。有一天，女娃到東海游玩……這是‘精衛(wèi)填?！墓适?？”

“不錯。”青鳥點點頭，“怎么樣，買不買？”

“買什么啊，”豌豆哭笑不得，“這個故事大家都聽過，我朋友肯定也聽過?！?/p>

“那不是正好？”青鳥自信地昂著腦袋，“你們知道整個故事，就不會嫌棄這本書沒有結(jié)局了。”

豌豆連忙往后翻，故事在“女娃化作白嘴紅爪的小鳥”那一刻戛然而止，后面幾頁都是翻騰的大海，再沒有別的內(nèi)容。

“您這兒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嗎？”

“我妻子帶走了一半家產(chǎn)。門、窗、水井……每樣東西都帶走了一半，包括店里的商品?！鼻帏B蹲在墻上的半截木架上垂頭喪氣地說。

豌豆想象著青鳥夫婦站在一起的樣子，心里突然冒出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一只腳，一只翅膀，一只眼睛，一半紅，一半青，合在一起才能飛行……

“你們……該不會是比翼鳥吧？”豌豆問。

青鳥蔫蔫地瞅了她一眼：“我們還算比翼鳥嗎？一旦分開，我們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豌豆想到那本《青一真每》，訥訥地安慰它：“要不，你改個名字，叫比比鳥、翼翼鳥，或者匕羽鳥？”

“多難聽啊！”青鳥傷心地說，“我寧愿等它回來，讓別人一看到我倆，就喊‘比翼鳥’，這樣多好！”

“它為什么要離開呢？”

“它生我的氣，說我太黏它了?？墒牵纫眸B不在一起，根本飛不起來啊。”說起往事，青鳥仍然一副茫然的樣子，搞不懂妻子的想法，“它說，等我把店里這些殘次品、滯銷貨賣光，就會回來原諒我。這條件太難完成了！我到現(xiàn)在都沒賣出幾樣東西！沒有妻子在身邊，我感覺自己的世界像被挖走了一半，天也塌了一半，看什么完整的東西都不順眼。剛開始，我壓根兒沒心情開店，躲在窩里哭了半個月。但它真的狠心，一次都沒回來過。沒辦法了，我只能勉強打起精神，重新打開店門——”

半扇門在旁邊配合地“吱呀吱呀”搖了兩下。

“——在半個月亮的夜晚，半個彩虹的陰天，等待不完整的客人進店。”

三

“第一年，我只賣出一只鞋，是一位獨腿人買走的。

“第二年，我有點兒經(jīng)驗了，賣出不少碎餅干和碎糖果。半桶水、半瓶醋、半缸米、半罐鹽、半塊鏡子和半條絲巾也找到了買家。我還把半個碗、半個盆、半個花瓶都嵌到了墻上，當臨時貨架，要是有客人看中了，直接帶回家。對了，你要不要買一個啊？”

“呃，我待會兒看看。”豌豆心里知道，它們完全不是小月亮喜歡的東西。不過媽媽應(yīng)該會喜歡，買一只回去送給媽媽吧。

“好吧，我接著說。第三年，我進入了事業(yè)瓶頸期，剩下的東西都不好賣了。難?。　阏娴牟灰前氡緯鴨?？”青鳥話鋒一轉(zhuǎn)，可憐巴巴地問豌豆。

“不要?！蓖愣挂а谰芙^，“我還是看看別的吧?！?/p>

她沿著墻壁，挨個兒找過去?！澳苜I一件是一件，也算幫青鳥的忙。反正，這些殘缺不全的東西，應(yīng)該也不會很貴吧？”豌豆想。

用一半的顏料，斷半截兒的畫筆，剩半邊的眼鏡，塌一半的紙盒……青鳥跟在她身后，一路嘆氣：“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它們的推銷詞。沒用，都是沒用的殘次品?！?/p>

“這是什么？”豌豆抓起一把碎片，問道，“拼圖？”

“對，半套散裝拼圖，圖紙也只有半張。你要嗎？”青鳥不抱希望地問。

“我要?！蓖愣顾哑磮D放回去，又拿出其中最大的一片，“可以單買一片嗎？”

“可以，可以！”青鳥驚喜地蹦了起來，“賣出一片是一片！”

豌豆想了想，扭頭往回走：“我還要用了一半的黑顏料和半根畫筆?！?/p>

把這塊拼圖剪成需要的形狀，涂上黑色顏料，就是她需要的黑色拼圖了呀！

“誰說殘次品沒有用？”豌豆樂滋滋地把自己的主意說給青鳥聽，“要么慢慢等待正好需要它們的人，就像一只鞋等到了獨腿人；要么按照客人的需要改造一下，讓它們有新的用途，就像你安在墻上的鍋碗瓢盆！”

青鳥望著豌豆亮晶晶的雙眼，半是傷感半是高興地叫起來：“你變得完整了！”

豌豆一愣：“完整？”

“是啊，你的頭抬起來了，腰直起來了，眼里的光都溢出來了?！鼻帏B笑瞇瞇地祝賀她，“我聽說過這種事情，人類要是有自己的主意，做自己擅長的事情，就能活出自己——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活著。你明明是個腦筋靈活的聰明孩子嘛，不知道你之前是怎么了，畏畏縮縮，跟個空殼兒似的。希望你以后也能繼續(xù)這么自信、這么開心地生活。小姑娘閃閃發(fā)光的，多好！”

“謝謝你！”豌豆感動地說，“我也希望你能開心地生活?！?/p>

這話像根針一樣，讓青鳥泄了氣，畏畏縮縮地蜷起身體：“不行，比翼鳥不行。我們離了伴侶，沒辦法再變得完整。”

“也許你的妻子就是希望你能變完整，才決定離開的呢？”

“是這樣嗎？”青鳥站在狹窄的墻壁之間，呆呆地想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