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橘紅色的余暉穿過樹梢間的空隙，地面上長長的暗影斑斑駁駁的。光影里有兩只蝴蝶起舞。

莫笛注意到一位老人，他頭發(fā)稀疏，身子單薄，目光憂郁。

近一段時間，老人經(jīng)常坐在木椅上發(fā)呆。

莫笛想起一年前去世的爺爺，爺爺遇到煩心事時也會有這種表情。他打量著老人，發(fā)現(xiàn)老人注意到他了，羞赧地沖老人一笑。老人也笑了。

這么長時間里，莫笛第一次看到老人笑，他的笑容里有掩飾不住的憂傷——兩道雪白劍眉仍緊緊地擰在一起。

老人轉(zhuǎn)移視線。

莫笛順著老人的目光望去，霞光落在附近金黃的屋頂上，亮得那么耀眼，襯托得下面的大樹與綠地幽暗。

“你知道金花路嗎？”老人語氣有些猶豫，靜靜地看著他。

莫笛點點頭，那里有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小區(qū)里的綠地、景觀與設(shè)施都是最好的，那里還有一片別墅。好像金欣就住在那里。

老人仍注視著他。

莫笛分明感到老人的目光是那么熱切，心里一抖，第一次有人用這種目光注視他。

“您有事嗎？”

一縷余暉落在老人身上，他目光里有兩團火。老人輕輕吁了一口氣，仿佛決定了一件重要事情，語氣沉穩(wěn)、緩慢：“求你一件事……”

莫笛坐正身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怔怔地注視著老人，嘴微微張開，呼出的氣流急促而又緊張。

老人從身上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四周已經(jīng)起了毛邊，裂開的縫隙里露出緊緊擠壓在一起的一疊信紙。信封上有幾滴大大的水痕，像一只只眼睛恐慌不安地打量著莫笛。老人看了一眼莫笛，視線轉(zhuǎn)向遠處。

“把這封信送到金花路小區(qū)3棟111號?！崩先寺曇纛澪∥〉模恢皇侄哙碌刈テ鹉训氖?，鄭重地把信按到莫笛手上，“拜托了，孩子！”

莫笛瞟了一眼那只大手，手背上長滿了老年斑，粗大的血管蟲子一樣趴在上面。他瞄了一眼老人，老人的目光濕了。他生怕被老人察覺到，轉(zhuǎn)過身，把厚厚的信封裝進書包，匆匆走了。

很快，莫笛來到金花路，按照信封的地址尋找，眼前是一座三層別墅，在即將隱去的余暉中，很漂亮。那對漆黑油亮的大鐵門像一張嘴，等待著什么。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才摁響門鈴。

門開了，從門里閃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莫笛身子微微一顫，張了張嘴，好像有硬物堵住了氣管，從那里只發(fā)出微弱的氣流。

“怎么是你？”金欣一臉驚詫，上下打量著莫笛。

這原本是莫笛要問的。

莫笛不知所措地把信舉到金欣面前。

金欣瞥了一眼信，往后退了一步，愣眉愣眼地看著他。

莫笛怕引起誤會，趕緊說道：“這是別人給的?！?/p>

“誰？”金欣冷冷地瞄了一眼信，目光停在莫笛臉上，手背到身后。

“一位老人?！彼臍庀⒆兊脮惩?，“他說交給你們，最好是交給你?！?/p>

“老人？”金欣的話突然多了，目光像探測儀一樣在莫笛臉上掃來掃去，“他叫什么？為什么讓你送信？”

莫笛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把信塞進金欣手里，匆匆走了。從背后傳來金欣又氣又惱的喊聲。他大腦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沒有聽到。

第二天，莫笛剛剛走進校門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抬頭一看，竟是一臉慍怒的金欣，他想起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張了張嘴。

突然，金欣的目光變成了鎖，“咔嗒”一聲，把莫笛的嘴巴鎖緊了。

整整一天，莫笛都躲著金欣。也怪了，金欣像他的影子，不管他走到哪里，與誰在一起，就在他開口要說話時，金欣就悄然出現(xiàn)了。金欣一句話也不說，冷冷地注視著他，那目光在警告他，讓他把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永遠當作秘密。

放學了，莫笛匆匆向長椅那里跑去。

一縷灰白的余暉照在空空的長椅上。長椅后面的樹木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莫笛舔了一下發(fā)干的嘴唇，急切尋找著，長椅附近連個人影也沒有。每天，老人都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臉怒氣的金欣，心里一沉：不應(yīng)該是這種結(jié)果。忽然，他咧嘴笑了：老人沒有出現(xiàn)，或許是一種好結(jié)果。

他心里又忐忑起來，耳邊仿佛聽到了微弱的嘆息。他打量著空蕩蕩的四周，怪自己粗心，竟然不知道老人叫什么，更不知道老人住在哪里。

最后一絲余暈融進暮色里，涼絲絲的空氣里有著難以描述的寂寞。

莫笛咽下一口唾沫，起身離開了長椅。他仍不放心，一邊走，一邊回頭觀望，總感覺在轉(zhuǎn)身時，老人就出現(xiàn)了。

他離開時，夜黑得深沉、濃郁。

第三天，老人出現(xiàn)了。兩天沒見，老人老了許多，消瘦的面龐上長出灰白的胡須，像剛剛割過的麥茬。

莫笛心里有許多話安慰老人，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老人目光灰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腳下，身子怕冷似的，雙臂緊緊地蜷曲在胸前。

“沒有任何消息，”老人像告訴莫笛，又像自言自語，“一點兒沒有！”

莫笛不知所措地看著老人。

“小笛，還得麻煩你一次?！崩先苏f著從身上又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是嶄新的，上面的字體遒勁有力。在寫著地址的字體旁邊有兩個清晰的水痕，像對憂傷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莫笛一臉為難。

“麻煩你了?！崩先顺錾竦赝鸹纺抢?，慢吞吞地說道，“在這座城市里，我連個朋友也沒有?！?/p>

莫笛猶豫地接過信，他想說：我不敢保證把信送出去。但想了想，把話咽了回去。

莫笛來到別墅前，深吸一口氣，摁響了門鈴。

門緩緩地開了，門后站著金欣。她臉色蒼白，一雙好看的大眼注視著莫笛。

莫笛低聲說道：“還是給你的。”

說完，他不敢停留，匆匆走掉了。

“哎……”從他背后傳來金欣的召喚聲。

金欣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一直注視著莫笛，直到他消失在樹影中。

第四天莫笛和老人坐在長椅上，空氣沉悶、凝滯。

“還是沒有消息？”莫笛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不能怪她們，要怪也只能怪我?！崩先顺两谕轮?，“十年前，我失去了孩子，也就是欣欣的爸爸。當時，我心情悲痛，又因為家里的一些瑣事，做出了傷害她們的事情。確切說是傷了欣欣媽媽的心……”

老人講得斷斷續(xù)續(xù)，講到悲痛處，數(shù)度哽咽。莫笛吃驚地打量著老人，腦子里空空的，他感到自己應(yīng)該離開這里，可他不能離開，老人把他當作了朋友，才把這些事情告訴他。他得幫幫老人，但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人老了，尤其身邊沒有親人時，喜歡沉浸在往事中?！崩先私舆^莫笛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眼睛，“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見見她們，當面向她們道歉。她們卻不給我這個機會?？磥恚乙獛еz憾離開這里了?！?/p>

“您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蹦褔樍艘惶?，沒有想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你小笛，幫了我很大的忙?！崩先似嗳灰恍?，誠心誠意地說道，“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有你這樣一個朋友陪著我。”

“金欣雖然厲害，但人還是挺好的?！蹦研奶哿艘幌?，“要不，您再寫封信吧?！?/p>

“有這個必要嗎？”老人一臉失落神情，望著遠處的金花路。

“一定能成功的?！蹦岩Я艘а?，“你們肯定能見面的！”

老人閉上雙眼，頭向后仰去。

“明天早晨，我在這里等您?！?/p>

老人站起身，弓著腰走進暮色里。

早晨，金燦燦的霞光灑進樹林里，長椅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老人把一封信交給莫笛：“聽你的，我再等一天?！?/p>

“放心吧。”莫笛向校園里飛奔而去，遠遠地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金欣。他愣愣地看著金欣，眼前閃過老人凄楚的目光，他一把拉起金欣走出人群。

金欣安靜地跟在莫笛身后。

莫笛把信塞進她手里。

金欣不敢看著莫笛。

“你應(yīng)該去看看他，他是多么渴望見到你們?！蹦研那殡y以平靜，“他很不容易，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就是想見見你們……明天，他就要走了……”

金欣身子微微一顫，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因雙手用力，信封一角翹了起來。

莫笛嗓子又干又澀，還想說些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蹲下身子。

金欣緩緩地走了，走出很遠，才傳來一聲“謝謝你”。

莫笛聽到金欣的聲音時，猛地跳了起來，向空中揮了一拳，眼淚就下來了。

放學后，他跑向公園，與他預(yù)想的一模一樣——老人沒有出現(xiàn)。

橘紅色的余暉籠罩了長椅，那里金燦燦的。

莫笛坐在長椅上，雙手伸向椅背，頭向后仰去，注視著幽藍的天空，他從來沒有看到這么潔凈的天空。

暮色籠罩了整座城市，莫笛才向家里走去。

（責任編輯：王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