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都有譜系,包子也是。一直以為,只有就著炒肝吃的那種包子才是標準的包子。一兩三個,不大不小,正好用手拿著可以蘸炒肝的湯汁。肉汁浸在皮里,蔥味揉進了餡兒里,融和相安。“和”是一種渾然天成的境界,“先王之道,斯為美”,搭著舒服吃著美,就是“和”了。
吃包子吃餡兒,老北京的包子,精髓卻在皮上。這種皮說薄不薄,面卻很筋道,透著光澤。餡兒不能填得太滿,總要留有一些余地,中間鼓囊囊的,兩邊塌陷著,邊緣上下的皮都疊在一起,趴在盤子里,總不那么挺拔。但就是這樣留著余地的包子才更有誘惑力,眼看著香油沁到皮上,隱隱地像要從皮里流出來。一屜包子端上桌,總忍不住要抓看著最松弛、油沁得最多的那個。
這種包子講究的是手上功夫,手勁大小與面的筋道有很大關系,和面不能拖泥帶水,要干脆、到位、有節(jié)奏,還急不得。小時候看家人包包子,和面是道漫長的工序,不揉半個多小時不能下手切面。那時候最期待看捏褶,只見家里的女眷們聊著天,手上卻絲毫不怠慢,兩根手指輕捷地一捻,一層褶就出來了,左手一轉,右手一團,一個包子就捏好了,簡直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大概是因為包子太家常了,一種包子便會喚起一種鄉(xiāng)情。在很多北京孩子的印象里,只認這種不大不小,又不那么工整的包子。杭州小籠包一口吞一個,不過癮;山東醬肉大包又太大了,一個人吃不完。
一度,因為便捷省時,杭州小籠包曾占據了北京大街小巷的早點攤兒。小籠包吃著快,包著也快。師傅一舀、一捏、一攥,一個包子就好了,這種生意做起來很是便利。這大概皆因北京極強的包容性,無論來自天南海北,都會被融進這座城,入到此地,慢慢就隨了此地的鄉(xiāng)情。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的冬菜包子很有名,據說魯迅當年常去吃。冬菜包子扎根北京算來有百余年了,它更像是京城包子譜系里的老資格,卻是地道的外來戶。
店不大但是名氣不小,當年的文人名士如林徽因、張恨水都經常光顧。魯迅更是???,一坐就是一整天,寫他的書稿,翻譯他的文章,每次必吃的就是冬菜包子,用他的話說叫“可以吃”。倒不是因為味道有多難舍,只因“包子、湯面最方便”。
現(xiàn)在賣的冬菜包子做成了鳥籠形,高幫的,像是給包子穿了雙皂靴,很有特點。不知是為了凸顯京韻而特意設計的,還是魯迅吃的包子就長這樣,留出這樣的厚底實在要費一番功夫,不懂捏褶的我想象不出是怎樣一種操作。而這大概也是種態(tài)度:造型承襲了南方人的精致,個頭是北方人的大氣,當然還有老北京的講究和濃濃的文人味。
有一陣子,我吃早點常叫一家小籠包的外賣,每次送來時,包子一定要整整齊齊地圍著餐盒擺成一個圓,保證它們在屜里什么樣,在盒里仍舊什么樣。我問老板,這樣多費事,有打包的工夫能多送幾屜外賣。他說,得讓人拿到手里看著順眼,也就是幾秒鐘的事兒,多一道工序多一點好評,還是賺的。
是?。∽鍪虏痪偷糜心S袠訂??就是一只包子也有自己的形象,有生活的態(tài)度。想起家人手捏的那些包子,雖沒有那么好看的賣相,但是尋常而有味,不張揚也不委曲求全,總是給自己留有余地。這些是我至今沒能捏會的褶,也是至今沒嘗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