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小說《繁花》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禮拜天下午,小毛在家罰寫字,卻被滬生帶去蕩馬路,直到黃昏才回家。蘭蘭看到小毛說,肯定要吃生活了。果然,剛踏進房間,小毛娘一把拖過來,頭上一記麻栗子。小毛娘說,儂個小赤佬,死哪里去了?
其實一記麻栗子,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了,哪里算得上“吃生活”。我們小的時候,因為淘氣,因為不聽話,“吃生活”是家常便飯。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果園里偷葡萄,實在有點兒調皮。父親看不慣,恨鐵不成鋼,痛罵不行索性痛打。
“吃生活”的場面總是伴著號哭大叫和歇斯底里。一天,我與小伙伴們在城墻根捉迷藏,那里是一大片向日葵地。后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我們把還沒有成熟的向日葵花盤全部摘了下來。傍晚時,鄰居老太太找上門來,向父親告狀。我父親氣不打一處來,緊繃著臉,對我怒目而視。我知道一頓暴打就要降臨,趕緊拔腿而跑。父親一把捉住了我臟兮兮的手臂。我轉過身,對著父親手狠狠咬了一口,這更讓父親火上澆油。于是像拎小雞似的將我拎到院子里,撿起一根竹烏簫。一烏簫抽下來,火辣辣鉆心的疼痛,我的號叫聲立刻響徹村莊。腰背上、屁股上,頃刻就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痕。
父親每抽一烏簫,就會厲聲地問我:“以后去不去討債了?”開始,我只是高聲哭喊,絕不回答,就像地下黨面對劊子手似的。再幾烏簫抽下來,在父親的追問聲中,我喪氣騰騰地嘶吼一聲:“不去了?!备赣H再問:“有沒有記牢?”我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回答:“記牢啦!”然后父親的怒氣消下來,我終于得以解放。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我的皮肉早已血痕道道。
在我們村里,“打是親,罵是愛”,父母打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他們讓我們吃米飯,當然也有權給我們“吃生活”。“棍棒le0P+b00FrrF1e5l6sn7CcVSDiPiF+qhjnjcjB2u16Q=底下出孝子”的古訓,是大人打孩子的理論依據。我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當他們也是孩子的時候,其實也吃過無數次“生活”。等到他們自己做了父母,完全忘了兒時的痛,于是薪火相承,打罵孩子的傳統(tǒng)在我們的村子里生生不息。有的孩子頑劣成性,調皮搗蛋,年長的人就會搖著頭說,“是大人不打的緣故”。
孩子的玩性遠強過記性,我們總是“吃過肚饑,打過忘記”。三天不打,父母的教導成為耳旁的一陣風,就會故伎重演,上房揭瓦,于是,夾雜著雞飛狗跳的打罵便隔三岔五卷土重來。
其實,父親是絕不會往死里打我們的,畢竟被打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多的時候是掀開褲子打屁股,或在手腳上做些文章,那都不是身體的關鍵部位,任鞭子在那里抽打,也不礙事。其實,打在孩子身上的鞭子,肉痛的是父親自己。打的時候是解恨的,打過后就又后悔了。
記憶中,我有無數次“吃生活”的經歷,如今重溫那時的皮肉之痛,我絲毫沒有憎恨我父親的意思。我知道,我們小時“吃生活”畢竟只有一點點皮肉之痛,而我們的父母,為了家庭操心操肺,還要承受身心的重重折磨。只是,當我們真正理解他們痛楚的時候,他們再也打不動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