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給我私發(fā)了信息,說畢業(yè)二十五周年的同學會籌備得差不多了,只是有極少數(shù)同學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組織者的職責是盡量都通知到,至于參不參加,那是他們的事了,然后問我能不能聯(lián)系上許志,給遞個消息過去。看前面幾個字我就猜到她會問許志。這些年,也有其他同學陸續(xù)向我打聽過他。我跟許志自小認識,兩家住得近,當年走得也近,上學時經(jīng)常結(jié)伴而行,大家會理所當然地想到通過我了解許志的近況。
我比誰都想知道許志如今怎么樣了。近幾年,他就像一滴水落入蒼茫大海,無處可覓,音訊全無。班長又說:“為什么初中畢業(yè)二十五周年得辦得特別隆重呢?你看,結(jié)婚二十五周年是銀婚,銀婚象征婚姻已如貴金屬般稀缺珍貴,如銀月般皎潔無瑕,同學情誼也如此嘛。你可得找到許志啊,除去你倆發(fā)小兒加小學初中同窗九年的這層關(guān)系,再有一個,你好歹是個作家,總比我們消息靈通?!彼龑Α岸逯苣辍焙汀白骷摇钡睦斫?,我實在懶于置喙,也懶得跟她道出我找尋許志的經(jīng)歷。以前,許志的媽素娣阿姨還住在老家的小島上,他家與我家就隔了條小河。我讓爸媽打探下,或者我偶爾回家時去他家拜訪,多多少少能獲悉點兒情況。后來,許志的姐姐許芳把素娣阿姨接走了,接到她工作安家的城市,這唯一一條能連上許志的線便斷了。我曾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一個舅舅,他舅舅直嘆氣,表示不用問了,他們所有親戚也都不知道他上哪兒了,在干什么,說許志是鐵了心地把自己藏起來了。
我給班長回了一段話,大意為,雖說這是個信息四通八達的時代,但一個人若不想出來面對,硬要尋他拽他現(xiàn)身,于他而言,就是一種騷擾和折磨。等等吧,等他從那件事里慢慢走出來,只要大家的聯(lián)系方式不變,他隨時都能找到我們。那件事發(fā)生后不久,許志退出了同學群,過段日子又刪除了我們,然后手機號也換掉了。他將自己變成了一朵孤云,伶仃漂泊,最終不知飄向了何方。
我最后一次見到許志,是六年前,彼時,距他刪除我大概還有兩個月時間。那是正月里,我去阿姨家拜年,阿姨們都從小島搬到了市區(qū),從我居住的城市到故鄉(xiāng)那個以群島建制的地級市,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夠了,不像回島上要坐船要等航班,委實方便多了。自2000年后,越來越多的人搬離了小島,后來,留在小島上的基本是些老年人。許志的房子也買在市區(qū),我想順便去看看他,趁他剛好上岸休假。我們各自生活于不同的城市,加上海員在陸上的時間極不固定,見一面頗為難得。以前那么些年,這樣子的碰頭不會超過兩次。那次去見他的心情跟以往不一樣,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一路上憂心忡忡,像去完成一項艱難的沒有把握的任務。當然,他更不一樣,他正經(jīng)歷人生中又一個至暗時刻。某次,他曾聊起小學時父母離婚,將其稱為人生中第一個至暗時刻,現(xiàn)在我明白,那次是至暗時刻之最,是以往的“暗”的延續(xù),“暗”的匯總,也是結(jié)果。
進入許志家所在的小區(qū),我仍忐忑,知道那件事后,我第一時間點開了微信,措辭修修改改,才給他留了言。他回復得很遲,且惜字如金。再后來,我說正月里去看他,我能感覺出來,他答應得挺勉強。許志回過頭時,我才確定坐在小區(qū)花壇邊的男人是他,他在那等我。我的心和眼睛突然一酸,那坐姿和背影像個老人,腦袋垂著,肩膀塌著,背彎著,身上的黑藍色短外套有些發(fā)舊,在一眾穿得光鮮亮麗、渾身洋溢著過年喜氣的男女老少之間多少顯得另類??吹轿液螅玖似饋?。冷風吹過,他的頭發(fā)軟趴趴倒向一邊。他瞇縫起本來就小的眼睛,勉力擠出一點兒笑意,讓我上樓去家里坐坐。我問起他的老婆和兒子,他淡淡地回答:“他們?nèi)フ赡改锛伊??!蔽医ㄗh就在我車里聊會兒好了,上樓下樓也麻煩,他沒拒絕。不知道是不是車內(nèi)空間小的緣故,一進去,好似空氣陡然變重了,壓得胸口悶悶的,禁不住想做個深呼吸。我偷偷瞥了眼旁邊副駕駛上的許志,他直視前方,神情恍惚。整個過程,就我說了些無意義的所謂安慰的話,如“想開點兒,誰也沒有預料到會這樣”“生活要往前看”之類。他不是答“嗯”就是“我知道”??傊嚴锏恼勗捦耆珜儆跓o效交流,匆匆結(jié)束,匆匆告別。開出小區(qū)的那一刻,我舒了一口氣,然而對于許志的狀態(tài)又莫名有點兒擔心。
我想想,有的事有的話還是打字來得自在,對他對我皆如此。自后,兩人在微信上也零散聊過兩三回,他的回復既慢又短,像個被逼著回答問題的學生。有一回,他發(fā)過來的字特別多,說他可能當不了海員了,一看到海就兩眼發(fā)黑,然后整片海就都是黑的,茫茫無際的黑色。我以為他累了,那段時間身體和精神雙重負累,休息下就好了,還以為他能跟我說這些是情緒有所好轉(zhuǎn)的表現(xiàn),沒想到的是,他直接消失了。他先從各種社交軟件里消失,再從親人朋友的現(xiàn)實世界里消失,消失得干干凈凈。
四年前,也就是跟許志失聯(lián)將近兩年后,我回了趟老家,見到了素娣阿姨。幾年未見,阿姨蒼老了很多,提及許志的離婚,她好似在意料之中,并未覺得有多可惜或痛心,說兩人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日子過得磕磕絆絆,許志不當海員了,幾乎沒什么收入,他前妻一鬧離婚,許志索性遂了人家的心,孩子跟了前妻。離婚這個事,我有所耳聞,還曾有同學問我是不是真的。至于許志到底在哪兒,阿姨說她也不清楚,許志不跟她聯(lián)系,只和他姐姐提過,他去外面打工了,讓家里不用記掛。
家門口的小河似乎比小時候干瘦了很多,水渾濁還淺,水面漂了只白色塑料袋。河對岸的那片菜地大多荒廢了,只有一兩塊地冒出了綠意,菜地右側(cè)的兩間平房分別屬于許志家和他叔叔家,也比記憶里低矮且破敗。我在河邊待了許久,腦海里,童年的畫面一幀接一幀地涌現(xiàn),在眼前鋪陳開來。那時候,一到夏天,小河及兩岸就是我們的福地。從我家這邊望過去,河對岸那一大片的綠,簇簇新,翠色仿佛要流進河里,能把眼睛都看得清涼了。其中,就有素娣阿姨種的四季豆和長豆,均搭起了架子,架子上綠葉蔥蘢。小孩兒們玩躲貓貓愛藏在那里,素娣阿姨總是心疼得跺腳,說一幫小猢猻踏爛了她的菜地,下次非打斷我們的腿不可。但從來沒付諸過行動,最多揪住自己的兒子拍兩下屁股。許志故意哇哇大叫,而后嬉皮笑臉地跑了。我們在河邊釣泥鰍,用飯筲箕撈小魚兒,打水仗……到了傍晚,大人們忙完了田地里的活兒,順便將農(nóng)具和雙腳在河里洗干凈。男孩兒們在小河里游泳、洗澡,我和許芳等幾個女孩兒坐于河邊,光著腳丫子彈水,驚得青蛙三連跳。我媽常常把她種的蒲瓜扔于河里,用撈網(wǎng)一頂,它們徑直到了對岸,素娣阿姨的紅色塑料盆也游了過來,盆里豆莢飽滿,黃瓜翠嫩。這是我家和許志家分享各自勞動成果的方式之一。
我爸和許志的爸都是海員,有一年,海運公司統(tǒng)一發(fā)了海員服,他倆穿上可帥氣了。某段時間,他們在同一條運輸船上工作,出海、靠岸的時間一致,帶回來的東西也都一模一樣,柿餅、脆餅、方便面。許志對方便面情有獨鐘,每天早上都要以此為早餐。他爸便一箱又一箱地往家里搬,這在那個普遍用泡飯加咸魚當早飯的年月,還是有那么點兒奢侈的。許志老說長大了也要當海員,可以到處走,可以買稀奇的玩意兒。素娣阿姨的眼睛就白過去了,罵他沒出息,“海和尚”有啥好的,天天不著家,海上又危險,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才是正道。
我時常想起許志爸用蘆葦葉折的大篷船。他拉過河岸邊的一稈蘆葦,“嚓”一聲撅下葉子,葉子是挑過的,選闊葉,壓、折、撕、卷……一艘氣派的“大篷船”即成,張開的綠篷跟帽檐似的。許志爸又捏了個小泥人,讓它坐在綠篷里,將船輕輕往河里一放,撩水一推,船便威風凜凜地往前開了。男孩兒們?yōu)榱擞H近“大篷船”,屁顛屁顛地跟在許志后頭,我們那一帶,會用蘆葦葉制作小舢板的人不少,能做出大篷船的似乎只有許志他爸。許志把腦袋高高昂起,走路開始搖擺,他驕傲的樣子跟他家那兩只鵝挺像。我想不明白,像許志爸這樣一個看起來細心溫暖的人,后來怎么會毫不顧及家庭,不顧及妻子和兒女,沉迷于賭博無法自拔?聽說,起先,他只在海上航行期間與船員們打打麻將,然后漸漸結(jié)識了島上幾個打牌九的人,從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瘋狂的世界,也就此變成了一個讓親人感覺陌生的人。修船期間,他每天泡在牌九桌上,這樣他仍覺得不過癮,最后干脆不下海了,按我爸的話說,許志爸已經(jīng)以賭博為業(y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出工”,風雨無阻。
素娣阿姨整天愁眉苦臉,也極少來我家串門了。有一次,我見她拎著鉛桶從家里出來,臉蒼白得可怕,好似還發(fā)腫,腳步遲重,簡直是一點兒一點兒挪進菜地的。一向麻利的她在地里待了好一會兒,回去時手里就捏了一兩棵芹菜,失魂落魄地沿著河邊走,一個踉蹌,差點兒掉進河里。許志說,他爸媽不是白天吵架就是晚上吵架,只要他爸在家一分鐘,就吵一分鐘。他說他爸爸確實過分了,把媽媽辛苦種菜賣菜得來的錢也拿去推牌九了。原本充滿生機的歡快的小小少年,一下子像被一朵烏云罩住了,蒙上了不該屬于那個年齡的憂慮和落寞。他們家吵架四鄰都知道,就算隔著一條河,我們都能聽到那些動靜,偶爾還夾雜了許志和許芳的哭聲。
五年級時,許志連續(xù)兩天沒去上學。那天放學后,我和弟弟去了他家,才知他爸媽離婚了,是素娣阿姨堅決要離,許志和許芳跟了素娣阿姨,他們?nèi)宰≡瓉淼姆孔?,他爸搬了出去。許志猶如一棵連日經(jīng)炎陽暴曬的小草,蔫縮在角落里。素娣阿姨啞著嗓子勸他,讓他明天必須去上學,一定要好好學習,為她爭氣。許志跟以前一樣,依然從河邊的小徑過來,進入我家院子,和我們一道上學(許芳已上初中,因上下學時間不一致,許志極少跟姐姐同行),說話也依然不緊不慢,有時候還搞點兒小滑稽。卻又跟以前不大一樣,最明顯的變化是,放學后、假期里,他和周邊孩子玩樂的時間急劇減少。他的身影更多出現(xiàn)在菜地里,跟著他媽媽和姐姐施肥、授粉、采摘、裝筐,甚至售賣。有一回,臺風將至,他們娘兒仨心急火燎地搶收西紅柿、冬瓜、茄子等。鄰居們見狀,趕緊上前幫忙,并購買了部分。許志負責收錢,收到的錢若比較皺,他會用手掌壓得略平整后再交到素娣阿姨手里。
最讓我驚訝的是,許志竟在短時間內(nèi)學會了織網(wǎng),且織得跟嬸子阿姨們一樣好而快。在我們島上,織網(wǎng)是常態(tài),姑娘、少婦、嬸子、大娘幾乎都會在家里備個網(wǎng),隨拿隨織,得來的工錢可貼補家用,也是小女孩兒們假期里掙零用錢的一種途徑。這種一坐就半天一天的細致活兒似乎天然地不適合男的做,然而許志偏偏讓人們大跌眼鏡。我們覺得挺稀奇的,去他家里看。他和許芳各坐一把小竹椅,正低頭飛針走線,姐弟倆跟比賽似的,一句話都不說,只顧著穿網(wǎng)眼。提梭下拉,穿網(wǎng)眼,提梭下拉,重復,再重復,梭子叩擊尺板的“篤篤”聲不時響起。許志的堂弟朝許志揮揮小抄網(wǎng),示意他一起出去玩。許志稍稍轉(zhuǎn)過腦袋,木著臉搖頭,接著,繼續(xù)悶頭猛織。整個暑假,許志都在織網(wǎng),后得知,他是為自己掙下一個學期的學費。自后,好些個寒暑假,他都在織網(wǎng),有時,也跟著素娣阿姨去船廠等地方打短工。他猶如春天里學校后面那座山上的竹筍,內(nèi)部細胞迅速分裂、伸長,一夜間便成熟了。
同學會如期舉行,參加人數(shù)達到了預期,班長挺激動,覺得自己功德圓滿。同學們紛紛感嘆“時間過得太快,一晃二十五年”“老了老了”之類。人到中年,懷舊就跟白發(fā)和皺紋一樣,不知不覺就入侵了生命。一個初中同學會能辦成功,懷舊的能量不可小覷,而我的寫作,近幾年也開始走向了回望?;赝旰蜕倌?,那些閃閃發(fā)光的記憶仿佛能治愈成年后的乏累與無奈。同學會上,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聊天,聊以前,聊當下,聊自己,聊別人,有人聊到了我的新書,也有人聊起了許志。許志這個名字一出現(xiàn),同學們的神情開始變得凝重。有的為他當年放棄中考而可惜,畢竟學習成績挺好的;有的因他后來的境遇感嘆不已;有的對他不知所蹤感到費解和擔憂。我想緩和下氣氛,說許志應該打了好幾個噴嚏了,心里想著,他要是真的能感知到就好了。
我想起了許志上初中時的幾件事。
自上初中,每學期都有出去游玩的機會,春游、秋游之類,每個學生每次繳二十元費用。班主任在講臺上一宣布喜訊,臺下就如一鍋達到了沸點的開水,海浪般翻滾,熱氣騰騰,唯許志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身體前傾,兩只手交疊于腹部,眼睛盯著課桌上的某一處,神情冷淡、沉郁。課間,大家的興奮延續(xù),教室里充滿了歡快的聲音,樂顛顛地到處蹦跶,而許志正埋頭做作業(yè),如同置身于自己的房間里。他就像一個叛逆的水分子,再大的火也煮不沸。春游、秋游,許志一次都沒參加過,班主任覺得奇怪,遂去特意了解了下,方知他家的情況,然后,她在全班發(fā)起了一次募捐,為許志。班主任固然出于好意,但她的好意卻傷害了一個青春期少年的自尊。許志跟我含含糊糊表示過不想再去學校了,可又怕他媽媽擔心、傷心。說這些時,他無措地站在那兒,七扭八彎的,明明個子早已高過我了,看過去卻好像矮了我一頭,眼皮始終垂著,遮住了眼神。第二天,他問我借八塊錢,我有些驚訝,不過我什么也沒說,直接把零花錢都翻出來給他了。這是他頭一次開口向我借錢,也是最后一次。許志借錢為的是從校外的小賣部里買酒,當然,我是事后才知曉的。不清楚他喝了多少,反正午休期間,他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了教室里,他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不屑一顧,自顧自溜了兩圈,教室的地面仿佛鋪了厚實的彈簧床,他一踩,腳就會彈起來,像跳太空舞。他的眼圈發(fā)紅,臉頰也發(fā)紅,他沒說一句話,只時不時斜著眼睛看人,那樣的狂妄神情跟平時完全不同。我的腦海突然閃過另一張臉,某一年,許志爸在我家喝酒,紅著臉斜著眼跟我爸爭論,那一刻,眼前這張臉跟記憶里的那張臉驀地重疊了。
喝酒事件過后,許志還是原來那個許志,安分守己地上學,放學,聽講,做作業(yè),只不過變得有些遲鈍,有些沉悶。跟我和弟弟走在通往學校的機耕路上,他難得開口。小時候的機警和幽默已悄然自其身體里脫離,好似有什么重物壓著他,讓他不得輕松,讓他難以抬起頭來好好看看藍天白云。再后來,傳來許志他爸因盜竊被判刑的消息,盜竊數(shù)額較大,判得挺重。我媽連連嘆氣:“賭博真是個無底洞啊,害死個人!”并告誡我和弟弟,千萬別在許志面前提起他爸。我們不提,可不能保證別人也如此。那天傍晚放學,許志走在前面,把我和弟弟落下一大截,他腿比我們長,速度也快,自從上初中,基本保持這種一前一后的模式。突然,我感覺背后的書包被人用力拉了下,扭頭一看,有個男生故意朝我揚揚手里的東西,笑嘻嘻地跑開了。那是我書包上的小掛件,他剛扯下的,我邊追邊大喊:“還給我,還給我!”許志很快追上了他,并認出男生是隔壁班的,男生拒不交出掛件,說許志多管閑事,一來二去,男生急了,破口大罵:“吃飽了撐死的東西,一個賭棍加勞改犯的崽子裝什么裝……”許志的臉“唰”一下白了,轉(zhuǎn)瞬又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至了臉部。他扔下書包,抖著嘴唇,箭一般撲過去,握緊的拳頭瘋狂落在那個男生身上。兩人在路邊扭打成一團。許志把男生揍得夠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破了,半邊臉腫著,衣服紐扣被拽掉兩顆,褲腳脫了線。他懶得拍掉滿身的塵土,面無表情地拎起書包就往前走。夕陽里,那個背影看上去愈發(fā)孤單。
正吃著晚飯,素娣阿姨來我家問打架的事,她黑瘦了不少,緊鎖著眉頭說許志這孩子真犟,怎么問都不說為什么打架。我告訴素娣阿姨,不要責怪許志,不是他的錯,他是為了幫我拿回東西,是對方太囂張了,他總不能等著挨打。我的話有真有假,特意略去了許志因?qū)Ψ饺枇R他爸被激怒的事,我記得許志爸媽剛離婚那會兒,許志無意間講起素娣阿姨脾氣變差了,尤其不能提他爸,說是這個人害慘了他們娘兒仨,永遠都不可以原諒,一激動,素娣阿姨還把碗都給摔了。大概,這就是許志不肯說為何打架的根本原因吧。那我自然也不能說。素娣阿姨走后,我跟我媽道出了實情,我媽說:“許志啊,害怕他媽媽聽了難過?!?/p>
轉(zhuǎn)眼到了初三下學期,班里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像有好多雙無形的手提著你、我、他,中考、普高、重高、中專這類字眼化成猛獸,拼命攆著我們,讓人不敢疲沓。我全身心投入備考,極少關(guān)注其他事物,然而還是發(fā)現(xiàn)了許志的不對勁。自習課,他表演他的晃蕩,跟個監(jiān)考老師似的,從第一排晃到第四排;作業(yè)本、模擬卷說沒就沒了;上課昏昏欲睡,被老師點到提問,慢吞吞站起,答得顛三倒四;班主任找他談話,他雙手插兜邁著小八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他那時已下定決心放棄中考了,誰都勸不了,還放出狠話,就算把他按在考場,也不會寫一個字。素娣阿姨有一次在我媽面前抹眼淚,說自己能力不夠,拖累了許志,說許志懂事,讓人心疼。
拍畢業(yè)照那天,許志沒出現(xiàn),之后聽說他在為去船上工作而奔走。我考上了縣里的高中,離開小島,開啟全新的旅程。好些同學都走進了各自的學校,大家很興奮,互相詢問地址、學校、班級和電話,以便聯(lián)絡。我想過讓弟弟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轉(zhuǎn)給許志,又怕他敏感,令他徒增失落,便作了罷。
新鮮勁兒還沒過,第一學期就結(jié)束了,寒假回家,望見河對岸菜地里的素娣阿姨,兩人隔著一條河扯著嗓子閑聊了幾句,得知許志出海在外,過年能不能回家還不知道。我跟我媽說,許志這海員當?shù)帽任野诌€忙,我爸過年基本在家。不料,大年二十九那日傍晚,許志和一個帶蓋的藤編籮筐出現(xiàn)在了我家,他黑了些,壯了些,頭發(fā)理得很短,青澀中透著點兒利落,他指了指籮筐:“蘋果是我在果園親自摘的,以前,你好像挺喜歡吃蘋果?!敝v完這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說他們的船這趟在煙臺卸貨,去煙臺總要買些蘋果的。他沒問我在學校怎么樣之類,我也就不提了,要是只有我倆,肯定得冷場。還好,我媽和我爸問起他船上的情況。他一一回答,每句都很簡短。然后,他說得回去了,過年了家里事情也多,卻沒挪動腳。遲疑了幾秒后,他靠近我,放低聲音:“這個,還你,很久了?!钡人叩介T口了我才反應過來,他是還初中時借我的那八塊錢,錢溫溫的,應該捏在手里蠻久了,我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年暑假里,許志他們的船要修理,可以在家待幾天。那回,他主動跟我聊起以后的打算,說一步一步來,考三副、二副、大副、船長,有職務的海員工資越來越高了,他的小眼睛里閃著光,像晨曦穿過了云層。這樣的光,我已經(jīng)很久沒在他身上看到了。我感覺他變得開朗了些,依稀尋回了從前的朝氣,遂把那句話問了出來:“放棄中考,你后悔不?”“不后悔。”他回得干脆。我說:“我知道,你是想早點兒掙錢,你怕素娣阿姨太累?!彼ⅠR垂下了眼皮:“我媽太苦了,她那雙手,哪是女人的手,都是疤。她在船廠干活兒摔下來,自己偷偷貼傷膏,還想瞞著我跟姐?!彼匀粵]抬眼,眼皮卻泛了紅,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姐成績比我好,就讓她上大學吧,我是男的,活兒好找?!彼樕系镊龅亢龆^,繼而,開始靜默,靜默如夜里的海。
我出島求學,除了高一稍微輕松點兒,高二高三均在“高壓”狀態(tài)下度過,而許志長年漂泊于海上,他比一般人更不舍得上岸休假,像從同一個點畫向不同方向的兩條線,我們很難再有碰面的機會。我考上大學那年的暑假,許志打通了我家的電話,聲音混沌、飄忽,說祝賀我,要請我吃飯。他當時在連云港,那頭人聲嘈雜,使用的應該是街邊小店的公用電話。等他完成一個航次回到島上,我已經(jīng)坐上了開往心儀大學的火車。那頓飯便擱置了,至今未實現(xiàn)。
我迅速融入了大學生活,日子豐富多彩得像電視劇,且快如夏天的一場雨,還沒被淋透就結(jié)束了,臨近畢業(yè)又為找工作做準備,折騰再三,最終安頓在與故鄉(xiāng)相鄰的城市。人在接連的忙亂和新奇中容易變得健忘、麻木,家鄉(xiāng)的小島及關(guān)于許志的些許在記憶的角落里蒙了塵,像一件陳舊的物品。當然,偶爾,從我媽的東拉西扯里,我有聽無聽地也接收了若干信息,比如,島上的人少了很多,誰誰家也搬到了市里或縣里,比如,許芳在哪個城市,工資很高,許志當了三副還是二副,素娣阿姨終于可以享清福了……
那年的正月初一,我陪我媽去島上的廟里祈福,竟偶遇了許志。他變化挺大,不僅僅指外貌成熟了不少,甚至有一種被生活捶打后的風霜感,更多的指氣質(zhì)上或者說精神狀態(tài)上,整個人看過去疲憊、木訥,叫他一聲,臉上的神情變換像慢鏡頭回放。一絲驚喜從他眼里閃過,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作了答,兩人卻站在那里,處于不知該說些什么的尷尬。陌生感和不自在促使我和許志在胡亂聊了幾句后,互留手機號,倉促告別。
和許志重新熟絡起來,是進入了微信時代后。初中時的班長組建了微信同學群,把我們一個個往里拎,我和許志在群里寒暄之后加了微信。起初的蠻長一段時間,兩人基本沒聊過什么,他本身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再加海上信號不好,他那邊時常沒網(wǎng)絡,最主要還是隔了這么幾年的時光,兩人之間沒了話題。后來,我迷上了寫作,創(chuàng)作海、海島、船等相關(guān)題材的文章時,除了偶爾打電話請教我爸,多數(shù)都是問許志的,在微信上留言比較方便,想到什么就輸入一段文字,有信號了他就會回復,還額外附贈他在海上遭遇的險事、奇事,我如獲至寶。
就這樣,仿佛某個開關(guān)被激活,兩人的交流多了起來。其間,關(guān)于小時候的一些事情以及雙方的生活現(xiàn)狀難免穿插其中。許志提及了兩件事,對他而言,都很重大:一件是他爸出來了,另一件是他要結(jié)婚了。這兩件事看似并不相干,卻經(jīng)命運之手擺弄,偏偏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許志他爸去找過許志,說這么多年了,想看看兒子,并吞吞吐吐地問起可否參加他的婚禮。素娣阿姨知道后暴怒,她不準他們姐弟倆認那個爸,見都不許見,如若不依,那就別認她這個媽了。許志說這些時,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不知是信號不好,還是內(nèi)心糾結(jié)所致,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當然恨他,但如今看著又有點兒可憐?!?/p>
這個話題,許志此后沒再提。倒是我媽,有次跟我打電話,不知怎地說到了許志他爸,一沒勞保,二沒人管,想喝點兒廉價酒度日都難,最后加了句:“唉,活該也是活該!”
我原以為許志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職位漸高,工資漸漲,總算苦盡甘來了,沒想到他爸突然死了,死在了海里。傳言紛紛,都認為許志爸是跳海自殺的,趁夜里碼頭上沒人,不然怎會這樣子穿戴整齊?一個窮困潦倒眾叛親離的人,終究還是想不開了……許志爸的死對他的打擊比我想象的要巨大得多。他說自從他爸死后,所有的海水都變成了黑色,眼前黑茫茫一片,人不到半分鐘就開始眩暈,乃至嘔吐。夢里,也是黑色的海,潮水猶如黑色的巨蛇咆哮而來,一下就把他吞沒了。然后,他舍棄了海員這個職業(yè),再然后,他失蹤了。
近幾年,我開啟了舊時光系列的創(chuàng)作,那些童年少年時的溫暖、惆悵和美好,泉水般連續(xù)不斷地從記憶的泉眼里涌出來,匯成了文字的海洋。當我寫下那些文字時,才發(fā)覺許志的出現(xiàn)頻率竟那么高,尤其那個無憂的會搞點兒滑稽的小小許志。那時的他多好。
常有讀者在我公眾號里留言或來加微信之類,還曾有一個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也不知從哪得的信息。所以,那天,當我收到一條來自陌生手機號的短信,粗略瞄了眼后便認定,又是一個熱情的讀者。短信內(nèi)容為:“你手機號應該沒換吧?我看了你的新書,小河、菜地、躲貓貓、釣泥鰍、華豐方便面、蘆葦葉做的大篷船……那時候真是好?!蔽蚁氲任铱諘r再回,大約過了兩三分鐘,又收到一條,還是那個號碼:“我是許志?!?/p>
我小跑著進了書房,關(guān)上門,把自己禁錮在電腦椅里,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呼出,好似給許志回話是一件比寫作更費腦力的事情,是一項隱秘而重大的儀式。我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在手機的虛擬鍵盤上點點點,打出一長串字,想了想,又刪除了,怕表現(xiàn)得過于激動和驚訝會把他嚇跑,最終就發(fā)送了九個字:“你還好嗎許志?你在哪?”很快,他回復了:“我挺好的,我在蘇州?!蔽也荒苄募?,我得穩(wěn)住他:“大家都挺想你的,算你有良心,沒忘記我這個發(fā)小兒?!彼f:“不會忘的??戳四愕臅?,我一晚上沒睡,好些事,你比我自己還記得清楚。”我抓住這個時機,說打字慢而累,問他方不方便接電話,他說方便。
“嘟”聲響起,我莫名緊張,當電話那頭傳來許志的聲音,我懸起的心才落回原處。那個聲音遙遠又熟悉,聽上去略微疲倦,但還算平靜。我想好了,絕不提那些令人難過的往事,救場的法寶就是說小時候的事,挑開心的好玩的說。然而,我多慮了,許志主動提起了那件事。他一度覺得是他媽他姐和他三人聯(lián)合起來把他爸推下海的,他怨他媽的心被恨意占滿,做得太絕,以致讓兒女背負了無法彌補的愧疚。他不能釋懷,只能遠離,他甚至還咨詢過心理醫(yī)生。他告訴我,這幾年,他在一家養(yǎng)老院打工,那里環(huán)境不錯,也安靜,和老人們聊聊天蠻好的。
我問許志:“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許志說:“先兌現(xiàn)上回給兒子的承諾,帶他去爬長城,再去我姐那個城市找個工作,這樣就能經(jīng)常見到我媽和我姐。”
放下有些發(fā)燙的手機,我的腦海跳出了一個畫面:和煦的陽光里,童年許志捧著他的寶貝“大篷船”蹲在河邊,“船”里裝了寫有他名字的小紙條,他說以后要把它放到大海去遠航,要交到海那邊的朋友。他的嘴角上揚,小眼睛閃爍著靈動的光芒,如明月映照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