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據(jù)說是爹娘結婚時置辦的家具。絳紫色,方桌中心是一大塊木板,四圍木質鑲邊,四只腿兒就卯在邊緣接壤處。它被放在沖門條幾前,牡丹花兒鏡子居高臨下俯視著它。
如今,四周木鑲邊兒與中心木板之間有了縫隙,一些飯粒、梁上掉下的木屑,以及橡皮屑,塞滿了縫隙,使得邊緣和中間木板有分離之嫌。桌上放著娘的盆盆罐罐,這個里面腌了幾段白蘿卜,那個里面盛了半盆玉米面。西屋冬暖夏涼,娘把它當成貯藏室。重物施壓,方桌不聲不響,但當我無意中以手撐之,它還是發(fā)出了痛苦呻吟。爹走了,娘老了,相伴一生的方桌也已破舊不堪。
每當踱進西屋,就不能自已,與一件件舊物兒隔空交流,難掩戀色。
撫摸著這方桌,猶如撫摸著逝去的歲月,以及歲月中的爹娘。
方桌的正上方,吊著一盞25 瓦的燈泡。燈下,桌旁,干了一天農(nóng)活兒的娘要給我們做鞋。桌上,藤條編的筐里,是她的那些針頭線腦兒:一把紅色塑料管的小鉗子,一團纏成白色雞蛋大的棉線上插著一根針,幾塊黑花兒的巴掌大的布頭,一把粗壯的納底繩,它們散亂在娘的針線筐里,像一群沒頭蒼蠅。娘坐在方桌右邊,有幾分朦朧。針被食指上的頂針用力抵住,針尖從鞋底的另一側冒出,娘用只小巧的鞋鉗銜住針尖,針便被抽出,帶出的納底繩拋物線般?!斑辍辍辍辍钡穆曇繇憦丶澎o的鄉(xiāng)村夜晚,方桌在靜靜聆聽。
娘的不輟勞作,使得我們姐弟幾個從沒遇到過露出“大拇哥”的尷尬事兒。
方桌也是爹的用武之地。有著高小學歷的爹在那個不大的村莊也算是個文化人兒。臨近春節(jié),為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就成了他的“ 專利”。方桌旁,父親“嘩”地展開一張紅紙,頓時,他的臉便被罩在一片紅云里,顯得神采奕奕。他先把裁好的紅紙分出“天”和“地”的兩端,剩余的平均分為七份,折好。他穩(wěn)穩(wěn)坐下,選位、懸腕、運筆,一氣呵成。我呢,就站在方桌另一側。他每寫完一個字,我就把紙往我這邊拉一拉,好讓要寫的字的位置保持在書寫最舒適之地。每寫完一個字,他就把毛筆在盛著墨汁的硯臺里順一順,怕飽蘸的墨汁滴到紅紙上,把筆尖往比較干燥的硯臺的蓋子上抿一抿,再下筆寫。每字如此。我的心也會隨著他書寫節(jié)奏的調整一起一伏。把寫好的聯(lián)兒取走,也是個技術活兒。不能用一只手拎起,這樣,未干的墨汁會從筆畫處流出,不僅污染紅紙,還會使字的結構發(fā)生改變。必須用兩只手分別抻住聯(lián)的兩端,使整個紙面成平面,再穩(wěn)穩(wěn)放到地面上,晾干。有時,爹也會筆尖抖動,誤將墨汁灑落到絳紫色桌面上,我這個小幫手就趕緊抓上一張報紙將墨汁擦凈。我確信,這會兒是爹的高光時刻。因為他的眼睛熠熠生輝,像是君臨天下,而方桌就是他揮灑文韜武略的舞臺。
有時,方桌也承擔著酒桌的任務。少時的我對酒的認識就是從桌上之物開始的。爹是他們姐弟幾個中唯一的男孩,被親人捧在手心,嬌貴得不行,又在村里是個會計,因此,酒場不斷。常坐在桌邊的是爹的幾個老伙計——同為村干部的貴大伯、增叔等,他們聊村西的那塊地開春種哪種作物合適,也聊誰家出工多了,誰家出工少了,還會聊到張家的小子偷奸?;绱朔N種。方桌上,醋熘白菜、蔥花炒雞蛋、辣椒爆瓜絲,幾盤下酒菜端上桌,啟開一瓶白酒,酒令再一嗓子一嗓子地喊起來,小小的屋子頓時充滿著男人們粗野有力的聲音,又被辣的酸的各種味道灌滿。想必,那幾年,這方桌也嗅慣了酒香,沒準兒還曾跟桌邊的男人一樣醉過一場呢。
寂寞多年,也不知道在后來的日子里,方桌會不會嘴饞,犯酒癮。
某一天,當我憶起這些,情愫便裊裊娜娜在心間開出花兒來。
(編輯 高倩/ 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