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志：兵馬俑祭

淚水猛地涌入我的眼

浸泡著士兵的悲哀

沒有哀樂，樂聲冷凝為一坑黃土

祭奠這支戰(zhàn)敗之師

兵馬不再蕭蕭，戰(zhàn)車不再轔轔

然而軍威仍列陣肅立

號角啞于恥辱，旌旗焚于苦痛

掃蕩八荒的雷霆之師

竟在皇權(quán)僵尸的墳塋

寫完其輝煌軍史最后一頁

繳械的結(jié)局

剎那間，血枯，心熄

征伐與奔突的驍勇何在

無畏與剽悍的軍之魂何在

血肉之軀變?yōu)槟嗵?/p>

列國諸侯曾臣服于馬蹄下的黃塵

烽火臺燃盡軍中的鼓樂

開國之師，定邦之將，守土之士

華夏民族崛起的鋒刃

飽含血汗膽氣軍魂

殉葬于專制與殘忍

——兵馬俑千年無聲

以媚詞刻于竹簡的英雄史

無丹心可照，愧對子孫

奴隸以泥土飽蘸的憤慨啊

活在兵馬俑的形骸

扶起在恥辱之箭中

歪倒于俑坑的將士

在永遠不閉的眼睛里

有超然于歲月之上的軍魂

列隊列陣，再次崛起——

守衛(wèi)奴隸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

守衛(wèi)重見天日的軍魂

只是不能再次出征

劍戟銹蝕于血泊沼澤

無號無鼓無旗的軍隊

森林般植根高原黃土

軍魂不死，不死軍魂

月月擦亮十五皓月一輪

照千年軍人責(zé)任

照百代軍人命運

秦王朝傾也，阿房宮如夢

只有士兵的痛苦與雄風(fēng)

與土地同在，與民族共存

揭開黃土的泥封

歷史不是一壇陳釀老窖

兵馬俑乃立體宣言——

用藝術(shù)寫下一篇

軍魂和奴隸歷史

繳械于皇帝陵墓

這支令千古悲嘆的軍隊

羞煞浩瀚史書萬卷！

軍魂不朽！藝術(shù)長存！

看一名華夏子孫

正以軍人的五指并攏

向俑坑，致敬行禮……

遺情：詩神復(fù)活

——洛陽中國古墓博物館四記

古羅馬金幣上的陽光

——唐安菩夫婦墓

唐朝定遠將軍安菩

把他心愛之物帶到這里

文侍武衛(wèi)樂舞歌伎

妻妾奴婢馬牛駱駝

歲月征服了將軍

將軍卻從他昔日的領(lǐng)地

掘土汲泉制成

斑駁絢麗的唐三彩

守護著將軍未完成的夢

夢握在將軍手中

手心里一枚金幣——

十字架和一位西方王者

東羅馬?？怂够实鄣蔫T幣

背面一位女神

兩只矯健的翅膀

這是一個古羅馬的夢

也是一個唐代將軍的夢

這個夢縈繞一條絲綢路

勝利女神雙翅

把古羅馬陽光

留在將軍手心

將軍不埋劍柄

捏著古羅馬的金色夕陽

握著絲綢之路叮咚駝鈴

握著九朝故都的自豪

自豪的大夢

縈繞歐亞大陸

好啊！將軍

莫不是想最后花一枚金幣

喚來撫弄琵琶的歌女

唱什么？

涼州詞……

兩只桃子與三個武士

——西漢打鬼圖壁畫墓

墓主人死了

畫壁畫的畫師死了

兩千年歲月之波

把他們漂送很遠

只是那三位齊國武士

還在講述自己蓋世功勛

只是那兩顆桃子

還保持著誘惑色澤

我們活著

活著好讀《晏子春秋》

一篇二桃殺三士的故事

武士爭功

文臣嫉將

宮女纖手捧來了兩顆桃子

也捧走三顆勇士首級

書上說三個勇士高傲而死

當(dāng)人們走進這個墓室

才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换钪?/p>

穿藍袍紫袍黑袍

墓壁上威風(fēng)凜凜

永遠不肯吞下這兩顆

裹著匕首的鮮桃

歷史在這里復(fù)活

復(fù)活的歷史在質(zhì)問晏子——

還有一顆桃子

你藏到哪里去了？

不準把它種進歲月

種下長出來的樹

會結(jié)多少桃子？

晏子沉默不語

只有他知道為什么

要藏起那一顆桃子

讓三變成二

然后等于零……

永遠童年的宇宙

——漢新莽天象神話壁畫墓

鐵劍殘戟躺平了

用銹跡告訴我們

墓主人曾是一位武官

（兩面銅鏡提醒我們

墓里還有他的夫人）

這里不是兵營——

多輝煌的藝術(shù)殿堂

在墓壁、在穹頂、在立柱斗拱間

復(fù)制一個宇宙——

金星，一只昂首翹尾的白虎

木星，一位形如枯木的翼人

水星，一條虎首蛇尾的風(fēng)獸

火星，一個鳥頭人身的火神

撲入眼際的

有龍有鳳有虎有豹

有祥云繚繞

人呀多么奇怪的生靈

告別天空

埋入黃土

仍用彩筆將天空引到身邊

懸在故人的頭上

也懸在我們頭上——

一個童年的宇宙

一篇永遠稚氣的神話

一首屈子長吟千年的《天問》

沒有回答的聲音

奇怪的人啊

從這片黃土上生

在這片黃土上滅

生生滅滅是土地造化

永遠夢想飛翔

飛翔的夢想

在這窄小的墓室里——

兩雙永遠緊閉的眼睛

對著早已褪色的天堂

不敗的是牡丹

——北宋二號壁畫墓

這幅壁畫是一部

中國通史

兩千年不變的田園詩——

老翁躬身頷首

小伙肩扛扁擔(dān)

交完了租谷

向主人謝恩

我是交租者后裔

再讀這頁歷史

要謝謝畫已褪色

褪色如同記憶淡逝

謝謝！謝謝

謝謝墓主人長睡

長睡不再醒

醒著的只是那束牡丹

石瓶上婀娜姿色

歷史從花蕊中蘇醒

蘇醒的是一座牡丹花城

在古墓上面

流淌著春色

莫嫌我們不肯久留

千年歷史只一頁黃土封面

走出去吸一口清新空氣

蘇醒了我的詩情

詩如彩蝶

迷失在陽光雨中

迷失在洛陽牡丹花叢

遺謎：西夏王陵

1

賀蘭山這個年邁的學(xué)者

歷史地俯視這片荒原

那如髯如鬢的白云

堆積著歲月的聰慧和時光的靈逸

欲問風(fēng)流何來？

是從那曾經(jīng)高貴的殘瓦

是從那曾經(jīng)青蔥的砂礫

是從那曾經(jīng)人世的土丘

如今荒涼如許

也簡略而深沉

九座西夏王陵的墳冢

蒼老了觀光者心境

頭上是太陽兮，太陽老矣

身旁是漠風(fēng)兮，漠風(fēng)黃矣

是游牧民族的西夏？

是農(nóng)耕民族的西夏？

游牧的西夏

游進了歷史教科書

卻游出了現(xiàn)實存在

農(nóng)耕的西夏

讓人們在干涸的荒原

千百次種植求索心

這是可怕的魅力

風(fēng)收割沒有謎底的喟嘆

一剎那間

我失去了一切

只有詩歌之馬在荒原嘶鳴

每一塊瓦礫石塊

都是曾經(jīng)輝煌過

死亡了的太陽！

2

每塊斷碑都指示歷史

每塊殘瓦都是歷史之門

敲響這一塊還是那一塊

將進入不同的街巷不同的庭院

不同的家族和不同的命運

那么，騎上詩歌的駿馬

馳騁在這片西夏之邦

放縱的蹄聲將叩擊每一扇

緊閉的門緊閉的窗

讓我進入

春風(fēng)羞紅花朵的國度

綠葉依偎露珠的民族

從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開始

從愛和恨開始

從一個家族和另一家族開始

從友誼和背叛開始

從種子發(fā)芽開始從歷史傳奇開始

從愛情到聯(lián)姻

從聯(lián)姻到結(jié)盟到黨同伐異

從陰謀到殘殺到堂而皇之地征討

最后是流血——

一個人流血

一個家庭流血

一條街和一座城池流血

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流血

結(jié)局簡潔

歷史簡潔為風(fēng)景

風(fēng)景在西夏王陵

又簡潔為風(fēng)簡潔為砂

讓我的詩句也如此苦澀粗糲

——讓我不敢走近荒陵土丘

誰敢說幾座黃土堆

能掩住一個王朝的遺容？！

3

連一根草也找不到

才知道“小草在歌唱”

何其美哉

又何其壯哉

美在生命壯在希望！

土地啊，你連一根草

也舉不動了還能叫土地嗎？

曾舉起一個顯赫王朝的土地

回答我的是嚶嚶的風(fēng)

這些考古隊員彎下腰

虔誠地清點一個王朝的遺產(chǎn)

幾塊殘磚而已

幾片斷瓦而已

還有嗎？還有的是

碎碑上幾個漢字的部首偏旁

用非常規(guī)方式結(jié)合的西夏文

都似曾相識又都不認識

揣摩這親切而陌生的西夏文

我相信歷史也是個孩子

這孩子像玩魔方一樣

把我熟悉的象形文字

拼成西夏的遺囑

所有遺囑都無人破譯

來自一個滅亡之王朝的

滅亡文字的信息

所有遺囑都不能破譯

全部的西夏文

加這片風(fēng)景

只是一句箴言——

戰(zhàn)爭簽發(fā)死亡證書！

4

西夏輝煌的王朝

仍然據(jù)守著它的堡壘

在歷史書上

一個朦朧而清晰的年代

一行簡單而含蓄的介紹

再加一個意味深長的句號

（西夏，黨項族建立的政權(quán)

1227年為元所滅）

任何一本中國通史

都要恭敬地省下一個位置

為一個國家一個年號

然而任何一個學(xué)生

都不為它而擔(dān)心

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歷史考卷上

都不會有西夏的問答題

誰問？誰答？

縱使出一道填空題

啊，誰又真正填得上

刀戟斧劍創(chuàng)造的

千年空白？！

嗚呼！讓我以濕潤的目光

澆灌這片荒蕪的歷史花圃

用詩句牽動時光倒流

在倒轉(zhuǎn)的攝影機前

重建這個家園

和平……安詳……繁榮……

讓這些美妙的詞語

浸泡感情的乳汁

變成嫩芽綠葉花蕾

頌歌般返青的草地

史詩般蔥郁的林蔭

華麗詩篇喚回散失的聲音

錦繡文章再現(xiàn)斑斕的色彩

大道筆直好似我的豪情

商賈云集恰如我的慷慨

帳房飄出縷縷炊煙

人性和理智又燃成篝火

牧場怒放男女情歌

欲望和鮮花又熏染季風(fēng)

宮殿璀璨漫天繁星

神圣和崇高又重返大地……

天哪，這一切何其容易

當(dāng)我們閉上眼睛

環(huán)抱我們的只有醇烈的詩意

天哪，當(dāng)我一睜開眼睛

歷史中飛揚千百次的一粒砂

就足以讓我流淚

從殘碎、從頹坍、從干涸、從死亡

從瓦礫斷碑土丘

通往排排參天的白楊

通往片片濃得化不開的綠蔭

通往一串串流蜜的無核葡萄

每一顆都甜得像這座城市

銀——川！

啊，在死亡與新生之間

在長夜與白晝之間

在太陽與月亮之間

有那么多星星是謎一樣天空

謎一樣的西夏

荒涼的面紗后藏著多少美

美就是謎啊

美就是苦苦的追索

美就是死亡后面不死的太陽

歷史啊，你種下多少顆太陽

就會有多少個明天

誕生于噴薄的黎明！

【作者簡介】

葉延濱，當(dāng)代詩人、作家。曾歷任《星星詩刊》主編，《詩刊》雜志主編，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協(xié)第六、七、八、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及名譽委員。迄今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雜文集、詩論集等專著54部。代表作《干媽》獲中國作協(xié)首屆優(yōu)秀詩歌獎（1979—1980），詩集《二重奏》獲中國作協(xié)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1986）。其余詩歌、散文、雜文先后獲青年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四川文學(xué)獎、郭沫若詩歌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作品被收入國內(nèi)外600余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