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dǎo)老師 余緣友

那一天，陽光不燥，春風(fēng)溫柔。而我心事重重、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村頭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榕樹林，路過夾岸是滿塘的浮萍，走上荒草叢生的小路。不知不覺，再轉(zhuǎn)過一個路口就是外婆家了。

我猶豫著，上次去時還是外婆去世，還是再去看看吧。快走到外婆家時，我聽到小鳥的嘰喳，它們似乎認(rèn)出了許久不見的故友。外婆家的院中只有一棵棗樹，里面并未長起雜草，而四周的紅磚墻上卻添了幾分綠意。我走進(jìn)去，過年時貼的火紅對聯(lián)已經(jīng)變得蒼白，門上還掛著一把無人問津的鎖。鎖并未防住不懷好意的人，卻防住了這棟房子曾經(jīng)的主人。

我看向破碎的窗戶，心里很不平衡，望向屋內(nèi)，那是外婆的房間。我翻了進(jìn)去，客廳里沒有椅子，只有一張桌子和桌上防蒼蠅的藍(lán)色罩子。

外婆的床只剩下了木板，房間里一如昨日，但我總感覺少了些什么。四處的蜘蛛已經(jīng)成為這棟房子的新主人，而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仿佛在阻攔我的腳步。

我拉開房門，清脆的聲音在空闊的房子里回蕩，那是我這些年從未聽到的聲音。思緒牽引著我不自覺地往后院走，潛意識告訴我外婆在那里擇菜。

穿過廚房，看著水缸，我咽了一下口水，徑直推開了攔不住光亮的木門。小院里并沒有外婆，我心里好像頓時空了一塊。外婆在世時，院子里有雞群，小院后是柴房，里面堆滿了木柴，還有一口大鍋。

我很是郁悶，感覺好像失去了什么東西，想找到點兒什么。我回到外婆的房間，左看右看，在地上看到了張殘缺的獎狀，我仔細(xì)地尋找起另外半張，但它似乎躲著我一樣，極為討厭我這個“外來人”?？粗鴼埲钡莫劆?，我好像回到了那個擁有外婆的時間里。

小時候，我放學(xué)回家總會在路上游蕩許久，沒有玩伴，那座青山就是我的好友。進(jìn)家門前，我總得在棗樹前細(xì)細(xì)數(shù)一數(shù)，看棗子有沒有變少，生怕有鳥兒與我爭奪美食。

進(jìn)門后，我把書包隨便扔在一處，迫不及待地奔向廚房，踩上石磚，踮起腳，把水缸里的半個葫蘆撈起，裝滿后一飲而盡，炎熱就這樣被拋在腦后。

我打開由三四塊木板組裝成的門，大喊道：“外婆，我回來了！”外婆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曉得你回來嘞，你把門帶上，不然雞等一下又跑出去了。作業(yè)做完了嗎？莫玩太久，等一下吃飯?！?/p>

這時，我總會跑到院子里的洗菜池里看看今天會不會有西瓜。外婆這時會喊道：“你等一下把西瓜刷干凈放水里，明天再吃，曉得不？”外婆家的西瓜很奇怪，每次吃總會有股蒜味兒。

將外婆交代的事做完后，我說：“我去外面玩一下，馬上回來?！蓖馄趴倳f：“馬上吃飯了還跑出去玩么子（什么），自己記得回來吃飯哈，我才不叫你?！蔽衣犕耆鐾染团?。那時的我總想尋遍青山所有的快樂。有時我玩得盡興，忘了回家，便會有一陣急切的呼喚，那是外婆喊我回家吃飯了。我便大聲回應(yīng)：“快回來了！快回來了！”然后開始跟時間賽跑，心里想著今天會用多久到家。

晚飯在客廳吃，不知道為什么那時陽光總那么強(qiáng)烈，曬得人難受。說是吃晚飯，但其實太陽還未落山。晚飯總有剩菜，外婆讓我吃完，我搖頭拒絕。外婆就會將剩菜放進(jìn)那個連西瓜都塞不下的冰箱，給我吃別的菜。

吃完飯，外婆洗碗，我去寫作業(yè)。不管太陽有沒有落山，外婆總會把客廳房梁上用一根線掛著的電燈泡打開，她怕我近視，戴眼鏡不好看。

我喜歡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玩，院子不過幾米見方，我卻認(rèn)為它大到里面可以種下一棵棗樹，一棵枝繁葉茂的棗樹。小小的院子，承包了我那時所有的美好與快樂。

外婆每隔兩三個月就在柴房里炸肉丸。我問她：“柴房里為什么有這么多木頭？”她會說：“等外婆什么時候把這些柴火用完，就不給你做飯了?！弊源?，我每晚都會偷偷去山上撿樹枝回來。

山里的夜晚沒有城里的繁華夜景，只有燈火旁的細(xì)細(xì)叮囑和屋外昆蟲的交響曲。我們晚上很早就上床休息，外婆抱著我坐在涼席上，開著搖搖晃晃、吱吱作響的電風(fēng)扇，聽著紅色收音機(jī)放著的《新聞聯(lián)播》，外婆輕輕搖著蒲扇，哄我睡覺。睡前，外婆總會叮囑我好好學(xué)習(xí)之類的。我望著屋頂問她：“外婆，為什么上面有塑料膜，它還在動？”她總說：“上面有老鼠，不睡覺它就會掉下來?！甭牭竭@里，我便會立馬閉上眼。

有天夜晚，我膝蓋突然疼得厲害，連忙將外婆叫醒。外婆說：“你在長高，很正常。腿伸直，我給你揉揉?！辈恢^了多久，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那時的月亮和星星也悄然睡去，獨(dú)留下外婆掌心的輕撫。

再次睜眼已是陽光刺眼之時，廚房里傳來了早餐的香氣。外婆給我做的早餐很是奇怪，面少，肉和雞蛋倒是很多。我每每問外婆原因，外婆總說她不愛吃或是已經(jīng)吃過了。

記得我第一次拿獎狀回家那天，外婆嘴里說著不在意，可是我從書包里把獎狀拿出來的時候，她的笑容總比我還要燦爛，和鄰居大嬸們聊天時也會說我拿了獎狀的事，那似乎成了她的驕傲。外婆將那張獎狀貼了起來，每次看到便會自顧自地傻笑。

后來，我拿回家的獎狀漸漸多了起來，但外婆總將它們收起來，她的理由是：“有的東西不需要炫耀，反而要隱藏?！蹦菚r的我并未聽懂外婆的意思。

一天，我出門后不小心掉水里去了，雖然爬了出來，但全身濕透，狼狽不堪。那是外婆第一次對我生氣，也是唯一一次。我不愿服輸，繼續(xù)辯解：“我又沒故意掉下去，只是不小心弄濕了?！蓖馄虐盐掖蛄艘活D，我將貼在墻上的獎狀撕碎，并將其扔掉。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外婆房間里的那張獎狀是自己的“杰作”。至于不翼而飛的另一部分，并不是它故意躲藏，也不是外婆沒有盡力尋找，而是隨著那時的我為此發(fā)泄的怒氣消散在遠(yuǎn)去的記憶里。

我看著破舊的木床，仿佛看到了外婆坐在那里織毛衣。剛?cè)肭?，銀杏的葉子還來不及泛黃，楓葉還未變得火紅，風(fēng)還未帶著涼意，可外婆卻已經(jīng)忙于織起我的毛衣。我問外婆為什么這么著急，她并未告訴我真相，只是說：“你多背點兒書，問七問八的，現(xiàn)在做以后就不用做了?！?/p>

后來，父母將我接走了，盡管每次過年都回家看外婆，但是我與外婆之間好像有了隔閡，她忙著用無聲的愛給予我溫暖，而我卻用沉默去回應(yīng)她。

到如今我才理解外婆“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牽掛。我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在破床旁的柜子里翻找著，一個生了銹的餅干盒子映入我的眼簾。

我打開一看，我的獎狀被一張一張認(rèn)真疊起來。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不需要炫耀，而需隱藏”的意思，我強(qiáng)忍淚水，因為我知道那是外婆留給我的最寶貴的東西。

我從窗臺翻了出去。屋子又回到了無人問津的狀態(tài)，我走到院子里，只感到陌生。我突然覺得它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棵棗樹。我望著這棟房子，棗樹還在，陽光依舊，只是少了外婆忙碌的身影和我燦爛的笑容。

我走到院子門口，望著棗樹。風(fēng)吹過，搖曳著它的枝葉，枝上的青棗在陽光的映襯下變得通紅。我在淚眼蒙眬間看到了外婆的身影。離開外婆家那天，我坐上車，外婆眼中含著淚水，拿著紅包送我離開，那時她好像就已經(jīng)知道，這可能是和我最后一次見面吧。

我轉(zhuǎn)身回去，摘下幾顆青棗，望著外婆的身影緩緩離去。我咬了一口青棗，它不是兒時的甜蜜，而是離別時的苦澀。我并未吐掉，因為我嘗到了心頭的那番滋味。

我止步不前，像是出于對外婆的思念，也像是出于對外婆的愧疚。春風(fēng)從身后擁抱住我，仿佛是外婆催促著我離開，樹林的聲音窸窸窣窣，那一定是外婆對我離別時不放心的叮囑。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